他看完那封书信,默然良久,问道:“你们还听说了什么?”
一名小内侍答道:“奴才听见宫内外有流言传说,皇上有意迎娶三小姐为继后……”
他剑眉一挑,怒斥道:“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臣下来议论?是谁无事蜚短流长?”
那小内侍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叩首道:“奴才不知宫内传言来处,宫外朝廷大人们似乎是听……御史大夫景清说的!”
郑和向前一步道:“皇上息怒,坤宁宫皇后驾前婉侍景怀蝶,正是景清次女。”
他似乎不想追究此事,对郑和说道:“备马。她既然已作抉择,朕总该出宫见她一面。”
徐妙锦与他之间似乎曾经有过一段情缘,借皇后薨逝之机遁入空门了却前情,我本想继续追问我的来历,见他心情低落,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不再与他争执。
宫中设有马厩,内侍很快牵过一匹毛色鲜亮的褐色骏马,他换过常服,披上一件银狐披风,转身对我说道:“你记得锦儿吗?”
我茫然摇了摇头。
他拉着我跃上马背,对郑和等人说道:“你们不必跟来!”
我急忙说道:“你和她叙旧,带我去干什么?我不去!”
他策马冲出数重宫门,说道:“如果是叙旧,我何必带你?独自去不是更好!我可不想让你猜疑我!”
**在他怀中,说道:“你真的这么在乎我的感觉吗?那你告诉我真相啊,难道……难道你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他简短回答道:“你别乱猜,时候到了我再告诉你!”
我们一路奔驰出金陵城聚宝门,数里之外有座山丘,曲径通幽,翠竹掩映,依稀可见一座小小的青色庵堂,门匾上书“静心庵”三个大字,门旁木匾上写着一副对联:“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之。“
我们在庵堂门前下马,他神色肃穆,轻轻叩响山门。
一名小尼轻启门扉,双手合十,说道:“请问二位施主有何指教?”
我对她说:“昨天可有一位徐妙锦姑娘来到宝刹吗?我们是她的朋友,想见她一面。”
那小尼抬头看看朱棣和我,说道:“施主请稍侯。”
不久,山门再次开启,一名灰色缁衣女子闪身走了出来,虽然没有落发,全身上下早已没有一丝公侯千金的富贵气息。
她看见我们并不惊讶,眸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也不看朱棣。
朱棣走近她,说道:“锦儿,你可想清楚明白了?”
徐妙锦神情坚定,语气平缓答道:“信中所写,句句都是我肺腑之言,你从此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也不必负疚于心。”
他凝视着徐妙锦的缁衣,幽幽道:“我曾经答应你大姐照顾你,你何必这样决绝?”
徐妙锦看我一眼,说:“你对大姐的承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的心事我早知道……中宫之位还是留给别人吧,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劝我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轻轻转身,向山门内走去,朱棣眼中隐隐透出苍凉的痛色,唤道:“锦儿,你恨我吗?”
她似乎没有听见,山门合上之际,我们才听见她轻声道:“入此山门,无爱无恨,施主请回吧。”
朱棣肃然站立在竹林中,注目紧闭的庵门,神情落寞。
竹叶沙沙作响,寒风吹起他银狐披风的衣角,我刚走到那匹骏马前,朱棣突然飞掠到我身边,捉住我的手道:“燕燕,你要去哪里?”
我被他攥住手腕,动弹不得,说道:“我帮你解缰绳,不是想偷你的马溜走,你紧张什么啊?”
他灼灼的目光紧盯着我,一字一字说道:“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再离开我!”
我伸手握住缰绳,朱棣扶着我的手,一起骑着马回金陵城内,他突然说道:“你喜欢小孩子吗?我有一个小皇子,名叫朱高燧,如果你愿意,回宫后我让他来见你。”
我立刻想起了谨身殿宫墙头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一张小脸圆嘟嘟,紫眸灵活可爱,十足十像极了朱棣,是王贵妃给他生的四皇子。
我微笑着说:“我见过他。”
朱棣说:“哦,什么时候?”
我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遍,他的脸上绽露出笑意,对我说道:“燧儿从小就聪明,我让道衍、解缙、丘福一起做他的老师看管教导他,让他多学习圣人言行,希望他将来能成有用之材。”
他对太子的态度冷淡严厉,对四皇子却疼爱有加,或许和他们的母亲有关。王贵妃温柔美丽殊异常人,地位仅次于皇后,皇后虽然端庄贤惠,他心中似乎更偏袒王氏母子。
我隐隐感觉他对四皇子怀有无限期望,但是太子和汉王都已经长大成人,一文一武,都是人中俊杰,如果他有改立太子之意,一定会扶持贵妃为皇后,以免朝臣纷纷上柬阻拦。
我仰头看向他沉稳俊朗的面容,试探问道:“六宫无主,按序该立贵妃为皇后吧?”
却不料他恰好向我看过来,惊得我赶紧收回视线,心跳竟然加快了几分。
朱棣看见我的神情,远看前方城门,说道:“你愿意做皇后吗?几年前我问过你,你不肯答应……只怕如今你更不会要这个继后之位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它空着。”
我听着他的话,心底仿佛有一种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说道:“我从来没想过后位妃位,如果可以,我想出宫过些简单的生活。”
他握紧我的手,轻叹道:“你一直都这么想,从来没变过。我何尝不想和你相伴山水之间,只是身在皇家,千辛万苦才得来了今天的地位,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欠你太多太多,但愿来生能够偿还,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做个平民百姓也好。”
朱棣说“欠我太多”,语气中带着伤心和遗憾,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大明皇帝,并不像别人所想像的那样开心。过去的岁月中,我和他之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我想了想,对他道:“只要你告诉我,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我都原谅你。”
他怔了一下,摇头说:“燕燕,我知道你的脾气……有些事情你一定不能接受。我还是那句话,在你爱上我之前,我不能告诉你。”
我几乎要冲口而出对他说:“你要我怎么样才算是爱你?”却忍住没说出口,朱棣是个精明的男人,我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只有用行动哄他开心,他才会相信我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尽量对他“好”一点,“温柔”一点。
想到这里,我侧过脸,对他柔声道:“我不问了,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再告诉我吧。”
他微微一笑,对我说:“对,这样才乖啊。”
接近城门时,一辆装潢华丽的马车自我们身边经过,前后几匹马上乘坐的男子都是随从模样,他们虽然穿着明朝的衣服,却浓眉大眼,不太象中原人氏。
其中一名男子勒住马头,向马车内小声说了几句话,马车内回答的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清脆娇柔如出谷黄莺。
他们互相对答的语言,我一句都听不懂。
朱棣眉心微蹙,扫视了他们一眼,策马让道,等待他们先进入城门。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弹珠模样的东西,向空中用力掷出,一道浅紫色烟雾升腾而起。
我觉得很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他答道:“锦衣卫的联络暗记。刚才路过我们身边那些人来自安南。”
我依稀记得安南就是古代的越南,那些男子确实很象越南人,他们乔装入境来到明朝天子脚下的帝都,他既然看见了,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们暗中尾随那些越南人进聚宝门,不久,几个橘红色身影飞骑而来,为首一人跳下马,说道:“皇上恕罪,臣袁彬见驾来迟!”
其余人等都跟随下马,跪倒在地。
朱棣眸光炯亮凌厉如鹰枭,问道:“安南人来到金陵,你们可知道?”
袁彬不敢怠慢,回禀道:“臣半月前得到消息,一直暗中紧盯着他们,只等他们人到金陵奏报皇上!安南国中内乱,外戚胡汉苍篡夺王位,他们是安南前国王陈充的世子陈天平和公主陈天卉,似乎为向皇上寻求庇护而来!”
他略加思索,说道:“安南是大明属国,陈充岁岁向大明朝贡、谨慎恭顺,你们对他的世子公主多加优待抚恤,查明情由,再来见朕。”
袁彬道:“臣遵旨。臣尚有一事奏报,纪纲大人昨日已经奉旨前往云贵一行……”
“纪纲”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耳熟,我重复了一遍说:“纪纲?”
他脸色微变,截断袁彬的话道:“朕知道,不必奏了!”
袁彬立刻不敢再说话了,他身后那些锦衣卫也都低着头。
朱棣看了他们一眼,质疑道:“你今天为什么不在诏狱,却在外面?”
袁彬忙道:“臣不敢欺瞒皇上,教坊今天一早出事了。建文罪臣铁铉之女四年前发落教坊,有一手好琴艺,京都商人争相前往捧场……不过是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臣听见他们回报,恐铁家女子有不轨之心,急忙赶去看看。”
他冷冷道:“大打出手之人是谁?可有朝臣涉及此事?”
袁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说道:“皇上恕罪!大打出手的其中一人,正是……太子少师,淇国公丘福大人!”
他沉声问道:“人还在教坊吗?”
袁彬道:“淇国公放言说谁敢再要铁氏陪侍,一定要让他尸横就地,今天所打的是茹常大人家的三公子,臣正在劝解阻止。”
朱棣紫眸隐然含怒,掉转马头,我见他向西边疾行,忍不住问道:“教坊司就是妓院?”
他避而不答,却对我低声道:“不要问,反正不是好地方。这些朝臣依仗功高、无法无天,袁彬还想包庇纵容他们,一旦锦衣卫和朝臣勾结相连,日后必然祸乱朝纲,此风断不可长。我今天要亲自看一看,朝堂之下他们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袁彬等人大骇,策马紧紧跟着我们马后。
他回头说道:“你们不用跟来。”
往西走了不久,我遥遥看见一座朱檐碧瓦的大宅院,轻风送来阵阵鼓乐笙箫之声,宅院门口站立着几名身着黑衣、头戴绿巾的男子,他们身穿的衣服样式很特别,象士子服,却又有着明显的差别。
明朝教坊的工作人员,戴的果然是“绿帽子”,我向朱棣眨眨眼。
朱棣并不理睬我的小动作,带着我在院门前下马,一名绿巾男子笑脸相迎,牵过马的缰绳,问道:“爷来了,不知可有相熟的姑娘?”
他一边走,一边沉声说道:“听说有位擅长琴艺的铁氏,我想见她。”
那绿巾男子陪笑道:“爷真是好眼光……可惜铁氏最近感染恶疾,不便见客,坊中春花秋月、绿草兰香,琴音都是一绝,奴才给爷引见引见她们?”
朱棣停下脚步,问道:“是感染恶疾,还是有人扬言不许她见客?教坊名属官中,谁敢如此横行?”
那绿巾男子略一怔,继续笑道:“确实是感染恶疾………如果爷只想见她,不妨过些时候再来,再说,您身边带着这位姑娘,今天也不宜进去……”
朱棣自身边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淡淡说道:“这是我的夫人,我带她来同赏教坊声乐,并不违反大明律例,带路吧。”
很快我们就来到一间装潢华美的房间门前,那绿巾男子似乎仍有忌惮,说道:“爷和夫人赏琴自然不妨,只是冰月姑娘今天不能留客……”
男人嫖妓,决不会有人带着妻子来,他这句话实在很废。
朱棣低头看我一眼,似笑非笑,举手推门。
房间内琴案旁坐着一名女子,低头理弦,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红色纱衣,身材曲线隐约可见,头发挽成高髻,装饰着青色的绢花。
她看见有人进来,离开琴案,走近朱棣屈身万福。
然后,她轻轻抬起头来。
她的眼睛很美,就象一弯月牙。
我的头又剧痛了一下,曾几何时,我曾经见过一双月牙般美丽、纯净的眼睛?
那双眼睛和她很相似。
她的眸光扫过我的脸,立刻透出淡淡的惊讶,却很快收敛了光芒,恭声说道:“冰月给爷请安。不知爷今天想听什么曲子?”
朱棣环视房间片刻,眼神犀利,盯着铁冰月问:“丘福呢?”
铁冰月的笑容浮上双颊,说道:“来到教坊的客人,妾身从不敢问名姓,爷所说的名字,妾身闻所未闻。”
他冷冷道:“果然和铁铉一样顽固,在教坊数年,依然不能让你们荡涤心志、重新做人吗?”
铁冰月保持着温煦暖人的微笑,答道:“爷既然来了,何必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妾身愿为爷弹奏一曲,以供清赏。”
他拉着我的手,一起在窗畔竹椅上坐下,眼神冰冷,看向她道:“我等着他过来。”
铁冰月一边弹奏,一边曼声歌唱。
琴曲的调子很熟悉,我隐约觉得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她的歌声哀婉悠扬,配合着清越的琴声,令人不禁赞赏。
我见她向我微笑示意,有心过去看案上的琴谱,于是离开朱棣身边,向她轻轻走过去。
刚刚走到琴案旁边,琴声嘎然而止,眼前数枚银白色的光影向我袭击而来,我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手臂上一阵痛,只听朱棣一声怒喝道:“大胆逆贼!”
我被他抓入怀中,又是飕飕数声轻响,朱棣紧紧抱住我,身躯却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自腰带间抽出一道软剑,如同游龙出水,向铁冰月直刺过去。
随之而来的是剑器破空的钝响和铁冰月的大笑声:“朱棣,你这昏君!我等了整整四年,今天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她,李景隆这叛贼为求荣华富贵,将自己的女人都献给你了,实在是报应啊报应!”
第36章秦淮孤月
朱棣退后站定,神色不改,冷冷远视着铁冰月,说道:“当初若不是念及你们身为闺阁女子,不必共担父兄之罪,我就不该饶你们一命……”
我突然发觉他的脸色逐渐笼罩上一层黯青,额际上沁出点点细汗,顾不上手臂上的创口,连忙靠近他,赫然看见他的背后中了三枚梅花状的暗器,我的伤并不重,渗出的血是鲜红色的,他的伤口却不同,渐渐开始发黑。
原来铁冰月的目标根本不是我,她只是利用我吸引朱棣的注意力,趁机将有毒的暗器打向他的身上。
我吓得眼泪直落,抓住他的手,急道:“她在暗器上淬毒了!你会有危险……”
他脸色一凛,自袖中取出一个玉色小瓶,吞服下一颗丹药,深吸口气,淡然道:“宫中多有高人异士,不过是雕虫小技,没什么要紧的。”
铁冰月被他的软剑穿胸而过,跌倒在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此时却冷笑道:“我出卖自己的身体伺候那些蛮夷客人,讨他们欢心,才学到了这个……此毒决非你们所能想像!你以为锦衣卫和太医能够救你的性命吗?”
朱棣听见“蛮夷”二字,表情似乎不为所动,握着我的手却颤抖了一下,依然平静说道:“蛮夷巫蛊之术,既然有人创出,自然有人能够破解。”
铁冰月伤势不轻,她挣扎着说道:“你未免太自信了!我本来准备利用丘福……现在用不着了。”
房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名武官闯进,怒声说道:“是谁敢动本国公的女人?”
他本是气势汹汹大怒而来,眼光触及到朱棣的时候,愤然的神情立刻收敛,瞠目结舌,跪地道:“微臣该死,不慎惊扰圣驾,皇上恕罪!”
朱棣见他神色惊慌,放缓了声音道:“丘福,你起来吧。当年在东昌你以性命保护朕,朕不会忘记你的功勋。朕后宫美人无数,如果国公府中缺人侍侯,你尽管对朕明言,要多少都随你挑,何必为了一个乐伎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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