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妃轻拭眼泪,说道:“是我多事,让妹妹笑话我了……时候不早了,王爷早些歇着,臣妾先告退了。”
她袅袅婷婷地离开,还反手带好了门。
桌案上烛花迸裂出刺眼的白光,宁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对我笑道:“她向来如此,我多看宫中侍女一眼她都要暗地哭上一场,你别放在心上。”
我深有感触,说道:“她这样全心全意对待你、关心你,实在很难得。”
宁王不置可否,看着我,微微叹息道:“我既然娶了她,就该让她幸福,红颜白发相伴终老。我自己心中的遗憾,只能永远都是遗憾了。李景隆说得不错,他能虚位待你数年,才得到你如今这般牵念挂怀。”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那四哥呢?你以后会如何待他?”
宁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我淡然说道:“唐蕊既然死了,我还能如何待他?元妍既然与李景隆有约,一定会如约嫁给他。”
他怔了怔,说道:“你可看到了四哥如今的模样?他本来一直疯迷着,我刺了他一剑,他抱着你的衣服没闪开,受了剑伤……他若不爱你,怎会轻易相信那无耻狂徒诬陷之言?他这些时日以来实在是生不如死,只是痛在心里,不肯说出来罢了。”
我轻轻说道:“这些话,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她这样害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面色凝重,说道:“你莫非还不知道白吟雪的来历?”
我惊觉抬头,问道:“她有什么来历?难道她不是我哥哥带来的吗?”
宁王告诉我的一切让我无法置信。
真相原来如此。
锦衣卫中有一部分人并不在金陵,他们分散在江湖各大门派中,任务就是监视防止武林中人聚众谋反,白吟雪正是其中之一。燕王和金疏雨、白吟雪早就相识,唐茹带着白吟雪来云蒙山见燕王的时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白吟雪和金疏雨一样都曾经是燕王的情人,她为了燕王不惜出卖自己,去唐茹身边取得那本唐门天书,或许暗中还帮他做过很多别的事情,却发觉燕王心中已没有她的位置。
所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除掉我。
燕王对待敌人毫不留情,但是他不会杀自己的女人,尤其是为他作出过牺牲的女人。
他将白吟雪监禁起来不久,发觉她有了身孕,不能不放她出来,她生下的那个早产的孩子,就是“朱高爔”。
这个孩子是他的。
白吟雪怀孕的时候,正是我躺在小楼中彻夜难眠、默默思念他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他愤怒欲狂,一剑砍下假冒顾翌凡之人头颅的那一天。
直到我伤心绝望跳崖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相信我是清白无辜的。
他的疯狂迷乱,只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痛苦和内疚。
生生世世的誓言犹在耳边回响,他和我能同生,却未能共死。
我怎能要求这个明代的风流皇子为我守身如玉?
我怎能期望拥有娇妻美妾的他会因我的死而殉情?
我怎能相信胸怀天下的一代枭雄会因我而舍弃他所拥有的一切?
朱棣本无错,是林希过于天真,居然相信穿越时空后也会得到纯美的爱情。
心中突然空了下来,连最后一丝情绪都蒸发消散无踪。
不必去北平燕王宫了,也不必见白吟雪了。
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力救出李景隆。
然后,我决不再委屈自己去学着做一个古代人,我会告诉他,林希是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现代人,如果他能够接受我的思想、我的行为,那我们就在一起。
否则,我们就分手。
既然早已看淡生死,为何不让自己活得洒脱一点?
宁王一直关注着我的表情,说道:“四哥待她并不好。你若是觉得四哥对不起你,执意要跟随李景隆,我一定帮你救他出来。但是皇上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我决定帮四哥了。”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抬头说道:“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是奉天靖难,谁都知道他是谋反!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宁王的面容掠过黯然的光影,坚定说道:“无论会是什么结果,总比幽禁流放好得多!十二哥不愿忍受折辱阖宫举家自焚,我们同为父皇的儿子,他能有这样的气节,我怎能没有?我习惯了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引弓射雕的生活,怎能苟且偷生?纵然是死,也要死在沙场上!”
我摇头说道:“皇上对你未必有此意,若想削夺你早已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他宅心仁厚,只要你们安心镇守一方,他一定不会为难你们的!”
宁王语气凝重,说道:“蕊蕊,你不懂为君之道,无论是谁,做了皇帝都会如此。南唐本无罪,赵匡胤为何执意要灭掉他们?只为‘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酣睡’,不除掉我们,他在金陵皇城内怎么睡得着?”
我说:“若是他以后不肯兑现诺言与你共掌江山,你会如何?你能甘心俯首称臣吗?”
宁王坦然说道:“有些话,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四哥纵有千般不好,也不会对追随亲近自己的人下手,总比皇上可靠。”
我静心思索,若是历史上朱棣不举兵谋反,朱允炆会如何对待这些藩王?虽然我现在认识的“允炆哥哥”善良仁慈,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会性情大变?
宁王其实早已看透了一切,他太了解自己的侄子和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应该选择怎样的命运。聪颖如他,不需要任何人点化指引,选择的是他必然要走的那条路,决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如果没有燕王,下一个起兵谋反的藩王就是他。
历史上登基后的明成祖确实如他所料的一样,给了他安定自由的优裕生活,或许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燕王和朱允炆、宁王和李景隆,他们本来是亲人、朋友,却不得不变成势不两立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胜者入主皇城,败者浪迹天涯。
既然如此,我说什么都是多余。
我注视着他说:“你为了我去救李景隆,不是给你自己出难题吗?日后你们刀兵相见之时,你一定会怨我。我自己再想办法,不用你帮忙了。”
宁王说道:“我既然说过帮你救他出来,岂能失信于你?如果我注定得不到你的心,就做知己也好,你就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吧。三日之内,我一定会给你消息。”
宁王离开时夜已深沉,我欲睡未睡迷迷蒙蒙时,又听见了一缕熟悉的箫声。
在宁王宫住了三日,每晚都是如此。
第四天夜晚,我没有听见箫声,却听见了王宫附近刀兵的砍杀声。
史载就在这天夜晚二更时分,潜伏在城外的燕军与宁王的护卫军里应外合,攻破了大宁城西北角,燕军入城俘获大宁都指挥使刘杰,杀死副都指挥朱鉴,宁王宫长史石撰,宁王带领所有驻扎在大宁的兵马降附了燕王,从此燕宁二王合兵一处,辗战南北,所向披靡。
三更时分,砍杀声渐渐静止下来,我睡意全无,听见轻轻的叩门声响。
我问道:“是谁?”
一名侍女答道:“王爷命奴婢前来唤醒姑娘,稍后有要事前来相告。”
我急忙跳下床,整理了一下,虚掩了房间的门,托腮坐在灯下,等候宁王前来。
他答应我三天内给我李景隆的消息,今天正好是第三天,他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消息呢?李景隆有没有受伤?燕王的手下会如何对待他?
正在揣测,宁王匆匆走进来,看到我,微笑说道:“我所派属下不辱使命,已将李景隆救离雾灵山了。”
我高兴不已,说道:“谢谢你!他现在哪里?”
宁王神情犹豫,迟疑说道:“我将他藏匿在附近安全的地方,但是他身中奇毒,至今昏迷不醒,只有四哥手下之人才有解药。”
一定是那天晚上的迷香所致。
我和李景隆都中了迷香之毒,我能够醒来,或许是因为那假冒之人暗中给我服下了解药,李景隆却变成了植物人。
那迷香之毒是燕王手下所放,可能来自唐门,也可能来自锦衣卫。
我重生成为元妍后,唐蕊的记忆更加模糊,唐门的毒药只隐约记得几种,即使是唐门的毒药,见到李景隆也没有把握救他。如果是锦衣卫的奇毒,那就更没有办法了。
想到李景隆的处境,我担忧不已,黯然道:“他们不会给我解药的,你先送我去见他吧,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宁王说道:“你别着急,我会尽力设法救他。四哥今晚集中精神攻取大宁城,还不知此事,我立刻送你出城,我们明天一早也要离开大宁了。”
宁王与燕王合兵后,大宁将变成一个军事重地,远远不如北平安全,他们会带着宁王妃和小王子前往北平,同时在北平休整军队,准备下次征战。
我片刻之间就整理好随身之物,正要和宁王一起出门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宁王和我惊愕不已,对视了一眼。
来人正是燕王。
燕王缓步走进房间,束发的镂花金冠在柔和的烛光下反射出星星般的晕黄光芒,白色锦衣领口镶嵌的紫色貂毛轻轻颤动,俊朗的脸色隐约透出一丝怅惘,紫眸中射出的视线幽深而迷离,仿佛刚从一场梦魇中醒过来。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在我脸上梭巡,缓缓说道:“原来你投靠我是假,伺机救人才是真。我如你所愿放了李景隆,但是你不能走。”
看来宁王前往雾灵山救人之事被他发觉了,而且是故意露出破绽让宁王救走李景隆,他似乎有释放李景隆之意,却不打算放我离开。
宁王松了一口气,说道:“四哥,北平之围已解,我们拥有精兵四十万,朝廷大军已不足为患,放不放人我们而言并无妨碍。你既然早已有心放人,就不必再追究此事了。”
燕王目光依然注视着我,对宁王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对她说。”
宁王神色略带不满,急道:“四哥!你何必这么做?元妍她不是燕王宫的奴仆,你怎能限制她的自由?”
燕王转过身,看向他道:“我还没问你,你居然来问我?”
他周身散发的气势迫人,宁王无奈退出房间外,对我说道:“你别怕,我在外面等着你。”
燕王口气冷淡,说道:“不用枉费精神了,大军一早就开拔,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一阵寒风拂来,吹灭了一盏烛火,我们相对而立在光线昏暗的房间中央。
燕王走近我,轻声说道:“小野猫,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置我于何地?我决不会让你离开我。”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称呼,我的眼泪从心里直溢出来,如同强效的硫酸水腐蚀着支离破碎的心田,再一次痛彻心扉。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月光笼罩的夜晚,我静静站立在月光下,有人轻轻拥我入怀,面带微笑说:“小野猫,我真的很喜欢你。”
六百年时空穿越,命运数次轮回,我都快分不清那是属于哪一个时空的记忆了。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正因为受过的伤害太深太重。
曾经的刻骨铭心早已终结,燕王和我,应该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渐渐地,燕王的眼眶似乎染上了一缕微红,我清晰地看见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滑过他的面颊,坠落消逝。
他在落泪,我从来没有见到燕王当着我的面哭过。
他曾经许多次将元妍错认成唐蕊,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太正常,一定认为我就是唐蕊。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你要将我拘禁起来吗?你放不放李景隆与我走不走没有任何关系,我可以来投靠你,也可以离开。”
他沉痛的眸光直直看向我的眼睛,哽咽说道:“我知道你恨我……”
我心中猛然震动了一下,难道他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到现在为止只有宁王和李景隆可以证实我是唐蕊,但是他们都不可能告诉燕王,是谁泄露了机密?
或许,他只是在猜测试探我的态度而已。
我瞪大了眼睛,对他说:“我恨你?”
他神情中带着凄楚,缓缓说道:“朱棣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你的身子本来就弱,我们的亲生骨肉……”
听见这句话,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对他大叫:“朱棣,你还记得这个失去的孩子?你根本就不配做他的父亲!你不是已经有了白吟雪的儿子吗?何必假惺惺记挂着这个可怜的孩子!”
我并没有对他大叫出来。
强压下心头的伤痛,我微笑着说道:“我是元妍,难道你又把我当成她了吗?”
燕王一个箭步冲过来,紧紧抱住我,亲吻着我的发丝,含泪说道:“蕊蕊,我对不起你,我愿意用一生一世弥补对你的亏欠,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推开他,僵立着说道:“你这是在求我?还是在逼我?我当初投奔你是因为李景隆不在军中,他既然没有死,我就该回去了。”
他神情微变,说道:“你和他……”
我痛快说道:“我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他冷峻的脸变得煞白,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定了定神,看着我说:“蕊蕊,我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你都忘记了吗?你今生今世都不再原谅我了吗?”
我轻轻摇头,木然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若想找人说话,我洗耳恭听,但是说完了以后,请你不要阻拦我离开这里。”
他遽然低头,象往常一样温柔亲吻着我的脸,以为这样会激起我对往昔情意的回应,我抿紧了双唇,如泥雕木塑一样。
他试探了片刻放开了我,紫眸中的失望退却后,渐渐浮现一缕奇怪的神色:“蕊蕊,你是我的夫人,怎么可以喜欢别人。”
话语中似乎带着一缕淡淡的杀机。
我轻笑:“你如果执意不放我,不妨杀了我。”
燕王盯着我看了半晌,退后几步,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看着他落寞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很痛快,那是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一种压抑了许久之后终于爆发的感觉。
我到明代以来,心情从没有这么轻松舒畅过。
宁王冲进房间,问道:“四哥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好象又认错人了,不过他应该不会再让我留下来。”
宁王道:“如果他不是认错,是真的认出你了,你怎么办?他迟早会有感觉的。”
我淡然一笑道:“他的感觉未必是对的,唐蕊明明是死了,他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宁王无话可说,默然片刻,说道:“希望他不会为难你们。”
我们顺利出了宁王宫,并没有任何人堵截我们,我进入宁王为我准备的一乘马车内,宁王叮嘱道:“他就在太行山下,我会去经常去看你们的,解药的事情你不要急,我会替你担当。”
我对他说道:“谢谢你。”
宁王浮现淡淡笑容,说道:“走吧。”
马车乘着夜色离开大宁,向太行山下飞驰而去。
第31章月落湖心
雪夜四野清明,出了大宁城门不久,我掀开马车帷幕,抬头遥望夜空。
北斗七星闪烁出异常的光芒,最明亮的一颗恒星挂于天际,明亮闪烁,大放异彩,正是处于小熊的勺尾尖端、古代星相学称之为“勾陈一”或“北辰”的北极星。
我料想宁王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对那马车夫说:“刚才宁王殿下告诉我,李景隆在太行山西侧邯郸城中,我们现在去邯郸吗?”
那车夫并不回答我,反而加上一鞭,策马疾驰。
我察觉情形有异,天际北极星离我越来越远,他竟然带着我一路南行,并不是西下邯郸,急忙叫道:“停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往南走?”马车行驶速度很快,我探出半个身子询问他,重心不稳,几乎从马车中跌出来。
他终于勒住缰绳,回头说道:“小心!”
这个声音十分熟悉,我看向他的脸,见到的却是一名满面胡须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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