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露了太多感情。
每每她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吹长笛,他们猜不到她在国内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也很少提自己,整个人小心的包裹着一层外衣。
很少和人亲近,更何况肢体上些微的接触,可那男人牵着她的手,看到他们又放开,她过去抓,贴在他身边最自然不过的动作看起来怎么都不自然,因为她是亦诗。
而且,她刚刚叫他孔叔叔。
远介想过去,和子在他臂弯上轻轻扯了扯,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亦诗也转过脸发现了他们,脸色唇上一片白。
“远介……和子……”
她声音哑哑的,眼里的氤氲清晰起来,不知道怎么解释,先跟谁解释。
“你们……慢慢聊,我们……回家了。”和子咳了一声,拉着远介往店门走,有什么话可以回家讲,这样的尴尬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那男人对亦诗的态度更是不一般。
风铃急匆匆响过,雨夜里脚步声听不清楚,一切发生太快,结束也太快,远介他们走了好一会儿,亦诗都只能傻站在孔谦身边,不知所措的仰头望着他,怕他也会走掉。
“孔叔叔……”
见她脸色不好,紧张的半天说不出话,孔谦心里本来烦躁;又软下来,只好任她拉着,一起坐回位子上。
“老板,再来杯热果汁。”
拍拍手背安慰了下,他镇定恢复得很快,送过来的果汁直接放到她手里,盯着她一点点喝掉。刚才两个人是谁,和她什么关系,他不急着问,反而担心被撞到牵手,会不会对她不好。
“一一,我送你回家吧,天晚了。”
亦诗摇头,再伸过去拉手;他已经坐直身躲开,像长辈一样帮她把大衣披好,端起了桌上一杯冷掉的饮料喝了一口。
“我不回去。”
他压了钱在杯子下面,拒绝是没用的,亦诗喝完果汁;被带着站起来,伴随每个动作,曾经关切的表情在他脸上一点点褪去;只是很认真地嘱咐她,“天冷,穿得太少了,会感冒的。”
大衣领口的两颗扣子本该扣起来,他手伸过来扣了一半又颓然松开,甩甩头往店外走。
亦诗跟在后面,想把大衣还给他,他只穿了鸡心领的毛衣,看起来并不暖。手刚放在扣子上,孔谦已经撑起了伞,推开店门率先走进雨里。
外面冷得多,一下子从温暖里出来更觉得寒,亦诗浑身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躲到伞下,“孔叔叔,我不冷,大衣给你。”
“穿着!”孔谦的声音很严厉,揽着她的肩在雨里走,很快又放开手保持些距离;把伞撑在她一边。
公寓很近,几步就到,本该在靠公寓的一侧步行道,她步子慢慢快起来,却蹩到对街的路口。孔谦肩上的衣服透了些雨,跟进屋檐下她正好脱了大衣递过来。
“孔叔叔……刚刚……”
“没什么,早点回去吧,以后天冷多穿点衣服。”本来要再给她披;可又迟疑;只把伞送到她手上,“别胡思乱想了,快回去吧。”
“他们……是同屋……和我一起住。”
想和他解释清楚,低头望着伞尖上滚落的雨水,身上冷的厉害,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刚刚……”
“回去吧。”见她冷,孔谦轻轻推推她的肩,又催促了一次。
被推进雨里,耳边是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重叠着睿轩说过的那句话,孔叔劝你回去呢!
回去?回哪去?
“孔叔叔……”见她不肯走,孔谦只好一直拉着她的手腕,带她过马路,敲了楼门,“该回去了,一一,听话,快回去!”
最后一次,是个命令,门开了,房东太太出现在楼口。
“孔叔叔……”收了伞想叫住他,他连个再见也没说,已经转身跑进雨里,三两步到了对街,挥挥手,很快消失在一排树影后面。好像他出现时那样匆忙,来不及看清,也来不及让她告别。
“到底要不要进来?!”房东太太叩门催促,只好收回神,转而往楼上跑。
伞尖的水一路顺着楼梯滴到公寓门口,进房里看到远介和和子在烤电暖器,连招呼也没打就奔到卧室窗口。
以为他还在,但除了雨水和一片黑暗,眼前什么都没有。
伞放倒在脚边,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摸着肩上,似乎还能摸到他外衣的温度,一切都冷下来,亦诗靠在那儿,不觉发起怔来。
8…4
夜里,亦诗抱着长笛盒子躺在被子下面,身上穿了好多层衣服。有时候她睁开眼睛摸摸盒子上刻着名字的小银牌,有时候又闭上眼睛回想雨夜里见面的点点滴滴,很累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屋里很冷,冷的缩着身子还是暖不过来。想多了,脑子里晕眩的交织着不同人说的不同话,乱成一团。睿轩说他让她离开,尹默嗤之以鼻的讥讽,父亲曾经严厉的反对。坐起身开了灯靠到床头上,不想让自己在黑暗里太害怕,太孤单,从枕边拿起了书。
快到清晨她才睡沉,《长腿叔叔》就放在手边,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清晨朦朦胧胧听见和子在外面敲门,实在不想起来,只是转个身又继续睡,一直过了中午才起来。
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一点都不好,洗漱过头脑里还是涨涨的,塞了很多东西,额角紧地发疼。
下午有器乐课不能不上,在厨房里随便吃了口凉粥出门,跑到琴房出了一身的汗,精神好了一些。
课里练习了演出的曲子,不敢分散精力努力的吹,陪练的比利时同学依然很挑剔,甚至凶过她几次,好在昭映学姐在旁边帮衬了几句,后来又留下来弹琴陪她练。
约好了回家一起吃韩国海带汤,出了学校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便利店门口,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即使等不来,她也想再等等,总抱着不会破灭的希望。
从安特卫普回来的时候,她也沮丧消沉过,但这次却是充满希望的,总觉得下一次风铃响起来就是他来了。
就这样一直等着,注意是便利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听到脚步声,看到相似的背影,心里就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兴奋过后,慢慢平复下来,总是失望更多一些。
后面的一个星期都是跟乐队大彩排,练习强度很大,精神一天比一天紧张,合排的下午从礼堂出来,整个人都在打飘。和子扶着才勉强走回家,什么也做不了,整晚躺在床上想事情。
床头柜上盛好的粥放凉了,和子和昭映进来问过几次,勉强吃了一些,拉着她们留下一起说说话。
过去好多天了,远介和和子都没追问那晚的事,偶尔会碰到那个话题,也都巧妙的躲开。毕竟是她很隐秘的心事,不到说的时候,他们问了也是白问。
其实她想和谁说说,说出来心里也许会好过些。她又读了《长腿叔叔》,反反复复读每个句子,想着自己对他的感情,摸不清那是什么样的东西。自己是不是弄错了,或者,他根本不是长腿叔叔。
毕竟,他身边有别人。否定他,似乎什么都剩不下,什么也没有了,又只好打消无稽的念头,一次次告诉自己他只是太忙了,所以不能来。
收敛着练习长笛,注意身体,表面上大家劝了,她都是听话的点点头,可她们出了屋子,她一样拿起来一吹就是好久。
自己待的时候,哭不出来,也说不出哪里难受,就是郁结成一团,密密匝匝萦绕在心里,碰不得,碰到会微微的疼。必须要找个什么寄托一下,她除了他送的那只长笛,什么也没有。
日历一天撕去一页,心事每分每秒都会积累的多一些。
等了又等,除了等来睿轩的告别,什么也没有。
“回国吧!”睿轩的行李就在出租车里,站在街对面,面目多了分萧索。匆匆几句告别,有太多说不尽的话,她也听不下去。她没有送睿轩,看着出租车开走,又转头去便利店。
睿轩走了,好像和从没来过一样,可他不一样,他来过了,就再也走不出她的思想。有几天,每每排练的时候她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看着指挥眼前却出现了他的面容,甚至在便利店等到闭门,被老板叫醒的一刻以为是他来了。
越发常常对着日历上的数字发呆,甚至忘了吃饭。
心里开始还能隐忍的惦记越来越厉害。又要压抑着,甚至微笑着,当作什么也没有,久了,自己也开始出现极端复杂的情绪,有时候想忘记,有时又想不顾一切的去找他。
已经十天了,难道还要再等十天?
对着镜子给自己扑粉,很厚很厚的一层,还不能遮住有些不健康的苍白。她拿起腮红点了一些,想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一样精神。
后台是纷乱的,进进出出,各种乐器调音的嘈杂。黑色的演出服比订做时又宽松了,能看出自己瘦了,对着镜子笑了笑,等演出一结束,她就去找他。再去安特卫普,在领事馆门口一直等,直到他出来为止。
这样想,生活有了奔头,有了希望,会不由的笑一笑给自己加油,忽视身体上积压很久的疲倦。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灯光和音效在做最后的调试,她和管乐组成员依次入场,拖着长裙一步步踏上舞台,幕布遮住了下面的观众席,不知道在大学的首场演出会是什么样的。
如果可能,她希望他能来看。
翻开乐谱,邻座的黑管问了句话,亦诗没太听清楚,继续把谱子翻到第一首曲子的一页,揉了揉额角。
灯光太亮了,舞台上也太热,眩目的温暖里,黑色的大幕在缓缓拉开。
8…5
灯晃得亦诗看不清乐谱,好在已经把一切牢牢印在脑子里,只要吹出来就好。
戏谑曲开篇;木管组领衔。
亦诗在交错的音符里分辩着自己吹出的旋律。不去想他的时候,这世界还有音乐,好在,还有音乐。急缓,舒畅,放下笛子能深深呼出口气。
也许太紧张了,她出了很多汗,又不能擦,和大家一起翻谱子,又架好笛身,等着第二波主旋律到来。
戏谑,生活就在戏谑后面,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悲伤。
写下这首曲子的作家是天才,可再伟大,不过仅仅活过三十岁。越是轻快明丽,越显出他人生的孤独苦闷。
孤独苦闷?乐理老师总喜欢在每位作家背后讲一段人生道理,这世界上,谁又不孤独,不苦闷呢?
浪潮般的掌声,亦诗第一次把目光投在观众席上。观众很多,坐的远些的就淹没在海里一样。聚光灯在台前投了几个暗影,把那些脸隔得更模糊了。
掌声此起彼伏,随着队员们起身行礼。礼服的长裙有很宽的裙摆,自己也好像摇曳起来,陷在黑色的海洋里,站不直。
机械的坐下,脸上的笑容是僵硬的。翻好谱子,目光游移在指挥身边。整个乐章不需要吹奏,提琴的悠扬乐声里,木管组一片寂静。
不是第一次登台了,却是第一次和整个乐队合作。紧张的吃不下东西,怕那几个常出错的小节会过不去。
脑子里一遍遍背那几个音符,提醒自己不要出错。指挥的脸在一片光里忽明忽暗,转开视线无意间注意到第一排靠边的几个座位。
几张陌生的脸孔,看过去又回来,还是陌生。
旁边的人低声咳嗽提醒要准备演奏。亦诗举起笛子放在嘴边,一时脑子里很懵,竟然忘了要吹什么,就死死盯着台下的某个角落。
错了一个音,还是错了,虽然很小声,淹没在乐队的海洋里。指挥的眼神犀利的射过来,刺得心里一疼。
是那个人吗?记不清她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帮他拂掉肩上的碎雪。为什么她也会在呢?会坐在他旁边?他是专门来听演奏会吗?还是来看她?
第二次起身行礼,膝盖撞到身边的谱架,差点站不稳。狼狈的跟着大家退场,靠在后台的角落里使劲拍自己的脸。
肯定是幻觉了,这两天太累了。他没有来,工作太忙了,来不了,一会儿看不到就对了。
“YI,你没事吧?”
双簧管递过来一杯冰水,巴松刺耳的试音帮她换回了一些清醒。
“还好。”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水,汗就收住了。遛着墙往台边走,想从幕布的缝隙里往外看看。
舞台总监太严厉,黑着一张脸,就差几步却被挡在台口,几米之外就是她想要的答案。
他在,他不在,他在,还是他不在?
身后走过的乐团成员换下了弦乐四重奏,亦诗退了回去,让自己呼口气,把冰凉的长笛贴在面颊边。吹嘴旁热热的,都是自己呼吸过的温度,眼眶里也热热的,望眼欲穿,希望是他,又害怕是他。
再回到台上是管弦乐协奏曲,她在第二排,顺序上台的时候,眼睛死死的盯着一个方向,险些踩到礼服的下摆。
这次是真的看清楚了,真真切切。
亦诗吹出第一个音嘴角都带着笑,整个人暖的升腾起来,好像快活的要飞。灯光灼人的热,无数双眼睛盯着台上,她只注意到一双。
分别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听过她吹长笛,那是六年前了,错过了生日,今年过生日的时候,一定要吹个完整的曲子给他。
吹得很用心,尽了最大力,甚至几个弱音吹得太强了。她想让孔谦听见笛声,知道那是她吹出来的。
华彩乐章,音乐和快乐交融,观众席里有节奏的掌声,晕眩的光影里,有张面孔又出现了。她缓缓走到他身边的座位坐下,原来那座位是空着的。
把笛声吹得很响,太用力,浑身都在发抖,他看过来就知道她在为他吹,他看过来就会对她笑了。
可他没有,转而低头和她交谈。
努力眨眨眼,每次睁开看到的都是相同的画面。目光涣散了,不晓得投向座席的哪个角落。华彩之后就是终结,尖锐的音符拧在一起,吹起来觉得疼,很钝的疼了一下,演奏结束了。
完美的行礼,谦卑的低着头迎接着掌声。下台和乐队会合,单簧管和双簧管在旁边击掌祝贺。亦诗抓着长笛走到后台边,掀开幕帘小小的一角往外看。
他在笑呢,孔叔叔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
一闪即逝的笑容,抓着幕布想再看清些。再望出去,他不笑了,只剩他身旁的人在笑。
手腕猛地被舞台总监紧紧扣住,拉扯着退离台边,按到后台休息室的椅子上。眼前严厉的面孔朦朦胧胧,像聚光灯下的观众席,总给她要被淹没的错觉。
让他骂吧,是该骂。明明知道自己犯错了却不害怕,听任他苛责。
他刚刚笑了,明明看见他笑了,却不是对自己笑。
亦诗也想笑,原来是自己想错了。
他笑着,握着旁边那个人的手。
他其实不是长腿叔叔。
“违反了舞台规定……禁演两场……”
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心里绷紧的弦慢慢松了,明明听着,身子却不受控往后倒。
铛一声,长笛自手里滑落,滚到舞台总监脚边……
9…1
“孔叔;我得回去了。”
睿轩走前的几天到使馆找过孔谦一次,雨夜后天难得放晴了,睿轩就站在窗前,有些局促,一脸的阴郁。
“孔叔,我喜欢她,真的。”
就几个字,因为特别直接,听起来特别有力。
孔谦伏在案边握着签字笔正要写东西,手一下不稳顿住了,在纸上留了个难看的墨点。想再继续,听到睿轩后面的话专心不起来,只好停住,插着手抬头正视着眼前的男孩。
几年前,他还叫他姑父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如今称呼改了,也不能再当他孩子般的对待。
“然后呢?”
长大后第一次面对睿轩,竟然也是要面对亦诗。把他当成一个男人看待,自然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在睿轩心里,也许早不是孩子了。
“我想让她知道。”
说完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睿轩退到窗边站着。“我想她懂!”
孔谦完全给不出答案,初初听到觉得最自然不过,然后就是不自在,从心里发出的不舒服,想回避又晚了。
“孔叔,她会懂吗?”
孔谦靠回椅背,笔从一只手换到另一边,深黑的钢笔水不小心滴到掌心里,一点点晕开,细细留意,能想象成很多种图案,又和她手背上曾经的几个字重合。那时候她哭得睡着了,靠在他肩膀上。
很多画面都抹不掉,尤其在记忆深处已经烙了印的。盖上笔帽放回桌上,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