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能常常来,他身上的好也越来越多,他是最耐心的人,最会讲故事最会听故事的人,也是对她极好的人。
翻过自己写完的一封信,亦诗终于想到了要写什么,落笔前现在页脚写了个数字——3。
还有三天就是她12岁的生日了,这也是一年里她难得开心的日子。每年的这天,父亲都会在晚饭的时候把一家找齐,在餐桌上送一份礼物,赵姨不是准备漂亮的衣服就是鞋子。厨房会专门做她喜欢的菜,很多时候还会给她妈妈加一副碗筷。
很想生日那晚他也能来,即使没有礼物,只要能见到,一起拔一下叶根就好了。把自己的这个生日愿望记下来,又在本子上画了个生日蛋糕给自己。
十二根蜡烛,刚画到一半,房门扣响了。
孔谦进门时外套上的雪还没有化尽,嘱咐亦昊进侧庭等他,接故上楼给她送东西。今天不能久待了,以后也不能来。任务下来,两天后启程。想到要错过她的生日几天里心情都复杂,甚至带着些微内疚。上午在外面跑完公事连饭都顾不得吃,特意去取礼物。
预订时店里都以为是给什么重要的人,说出只是个十二岁小女孩的生日礼物,店员愣了。他一贯笑而不语,把打着她名牌的小链子挂好。
第一次选这样的东西,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敲门时还在担心她的反应。
门开了,亦诗抱着暖手的小水袋站在他面前,仰起脸,表情像拖鞋上那一对白色的小兔子。
看着盼了一天的人站在门口,周身都暖起来,急急忙忙想回去拿叶子,以为他又来陪她玩,或是听她吹曲子。
孔谦蹲下身,等着她跑回来,把她怀里抱的首饰盒放到一旁,拿过一个精巧的盒子交到她手上。
即将错过她的生日,他只能想到用个礼物弥补一下。种种心情交织,最多的还是希望她快乐。等着她看礼物的反应,握住凉凉的小手,想她能笑笑。
“一一,生日快乐。”
5…5
锁扣上挂着小牌子,抚摸着翻过来,刻着她的小名一一。木盒里是三段银色的笛身,璀璨生辉。暗槽装衬垫的袋子上都是她名字的缩写字母。他把每个细节考虑周到,只希望她能喜欢。
亦诗没得到过这么用心的礼物,除了喜欢觉得还有感激,甚至有更多她说不清的东西,心口涨涨的,特别想哭。一时不知怎么谢,阖上盖子把笛盒放下,扑到他怀里情不自禁的亲了亲他的脸颊。
啧啧的很用力,亲完也不放手,就搂着他趴在肩上。孔谦身子发僵,心里揪着疼了一下,却又动容的任她搂着。马上要走了,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如果能选择,他希望至少过了她的生日再走,实在舍不得她伤心。
“一一,还有什么生日愿望?”也放任自己一次,静静地靠着怀里的小脑袋,好像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好一会儿,想扶着她站好,没想到又扑回来,紧紧用手圈着他不放。
她想说孔叔叔永远留下来,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有点难过。没有人能永远留下来,妈妈都走了,孔叔叔也会走,她想他陪自己,可他在国外工作,迟早要离开。
“孔叔叔……我以后要学法语!”
“学法语干什么?”以为她会提出其他孩子一样的要求,可她从来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一一学法语干什么?”
“因为你会说法语,你在法国……”
一听反而莞尔,他从没说过自己在哪,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起法国。
“一一,我也会说西班牙语!”
“那我也要学。”
她是孩子话,并不能当真,刚站起来又被拉住,抓着他的西服,认真笃定的告诉他她一定要学西班牙语。
剥开散到脸颊上的发丝,她的稚气里有一种让人心折的东西。明明笑着问她,等待答案又觉得痛苦。“然后呢?”
想都不用想的答案,她在日记里写过好多次,长大她最大的梦想不是吹长笛,不是做任何能挣钱能出名的工作,而是去找他,不管他在哪。
“去你在的地方找你!”
心里暖洋洋的,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竟然会为她一句话感动。可那是孩子话,绝对的孩子话,他不能当真。“如果我在你去不了的地方怎么办?”
“那……我也要去,一定去,你等我!”
亦诗伸出手,纤细的指尾勾住他的,拉一拉,扯一扯,好久都不肯放开。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有些伤感,别开头强装笑意摸摸她的头,“一一,给叔叔吹给曲子听吧。”
他喜欢她吹长笛的样子,总想着照片里她第一次登台的神情,所以才会给她买一支长笛。一走又是经年,不知下次听她吹会是什么时候。
点点头,亦诗接好笛身,调音开始吹。新笛子音色紧,曲子也都是简单的合唱小曲,可她吹得认真,他听得也很入神。
楼道里回荡着音乐,吹着吹着,他缓缓站起来,不准备再跟她告别。好像意识到什么,亦诗突然放下笛子跑过去搂他,把脸埋在衣服里,听见他一遍遍说“一一,生日快乐!”
她终于知道,他又要走了……
十二岁的生日蜡烛画在了日记本里,旁边是那支新长笛。后来的时光,日记和长笛总是摆在一起。
亦诗知道这次分离会很久,等待会很难,她已经习惯了。随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坐在窗台上向外望,随着落日,他在路上走远的背影,在眼前,在脑海里,一点点模糊起来。
……
不知不觉出神了,孔谦把视线从窗外拉回来。阴沉沉的雨雪天气,突然很想出去走走。
拿了大衣交待了一句,在领馆楼边没化开的雪里捡起一片叶子。叶柄太柔弱,一折就断了。早晨没开车,索性步行去几个街区外的雪茄吧泡一会儿。出了门习惯的往左转,街边常有个卖巧克力的小女孩,每次经过都要买一块。第一次见到小女孩在落日下叫卖的背影,他想到了一个人。
小姑娘果然还在,从兜里摸钱夹,孔谦拿出一张钞票递过去。
“孔叔叔……”
安特惠普古老的街道,车流穿梭,雨和雪打在手上很冷。
卖巧克力的孩子给他找零钱,放到他手里都没接,几个硬币掉在雪地里。
孔谦整个人都痴了,傻了,不可置信的僵在原地。
她就站在几步外的雪里,抱着小小的长笛盒子,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笑。六年没见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她是亦诗,她长大了,那个抱着娃娃独自说话的一一长大了,就站在他面前。
“谦……忘了手机……”
熟悉的中文,急促的脚步声,一身白色的女人打着伞从领馆门里跑出来。亦诗寻着声音望过去,见那人影跑近,为他遮着伞,抬手拍掉他肩上的雪。笑了笑,挽到臂弯里才把手机放进外衣口袋。
本想再叫他,突然张不开口,只觉眼前一片模糊……
6…1
街拐角的小茶座挂着雕木的门牌,坐在下面的老艺人正在收拾画具,夹在腋下的素描本上绘了整条老街的雪景。
进门,伞就插在踏毯旁的伞架上。孔谦带着亦诗在暖炉边找了个座位,脱了大衣搭在沙发背上。去帮她,她闪了闪径自坐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坐在她对面,没来及点东西,先是细细端详她的样子。
还穿着大衣,好像不想久坐,里面只是单薄的毛衫,好像被冻到了,嘴角微微哆嗦,手套也没带,几个手指通红通红的。
见她把长笛盒子放到腿上,孔谦目光随着转到提手边发亮的银牌上,果然有她的名字。
六年了,订做送她时还是孩子,现在俨然变成大姑娘了。镜框里一个样,心里一直想象她长大后会怎样,真见到,眉眼轮廓没变,也似乎变了。
让自己镇定下来,想问她过得好不好,为什么来,有什么打算。可看她还冷得发抖,又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先让她暖和起来。
“喝杯热巧克力吧,很冷吧?”
她还是垂着眼坐在对面,眼角有哭过的痕迹,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刚碰到宛如,笑容消失的很快,抱着长笛退了一小步。雪落在她眉间,很快被眼泪融化了,再看不出重逢的喜悦。
一切太突然,毫无预警就出现在面前。突然想到六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去你在的地方找你!”“我要去,一定去,你等我!”
他只当是孩子话,没有当真等她,但六年后她竟然真的来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只是为了见他吗?
刚刚宛如离开的很快,把伞留给了他,卖巧克力的女孩也走了,把巧克力塞在他手里。本该高兴的,可又高兴不起来,是因为见她哭了吗?
说不上来,撑着伞又收起来,像她一样暴露在雨里,走过去等着她说话。
“孔……叔叔……”
她还是叫了,叫的很小声,也很小心,除了叫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父亲第一次带赵姨进门时,她站在客厅里叫人就是这样。那一瞬她怕他带着白衣女人上前来,怕他让她张口叫阿姨。父亲当年就是那么做的,那时候妈妈刚刚过世两个星期。
眼前好像重叠的两幅画面,心里一下子憋闷了什么,疼的厉害。想说,不知道说什么,跟谁说,还能不能跟他说。犹豫着该不该走,又舍不得走,面对他过来,脚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出去。
“一一,喝杯热巧克力吧。”不等她回答,孔谦招手叫来侍者,又给自己点了杯咖啡。回想从领馆到茶座的一小段路,走了好久,总想回头看看她是不是真实的,还是自己产生的幻觉。肩上的衣服、头发都湿了,她就低着头乖乖跟在他后头,把长笛牢牢抱在胸口。
不是白日梦了,她是真的来了!只可惜,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他特想见她笑笑,哪怕只一下,这六年想起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该多笑笑,快快乐乐的生活。
热巧克力来了,她抱着马克杯喝了一口,暖暖的热气晕到脸上,冻红的脸颊慢慢恢复了些。忍不住也想打量他,六年没见,刚刚几眼实在看不够,很想他,哪怕不说话就是看看也好。
叹口气,长腿叔叔的故事可能没有结局了。心里真的疼,疼得厉害,一路上追着他宽阔挺拔的背影,眼角是湿的。但不想让他看见眼泪,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呢?尹默那句讥讽又浮到耳边“你去找啊?!”
巧克力很热,心里冰凉凉的,在火车上准备了一路的话,都说不出来。沉默下去,从余光里注意到他也只是闷头喝咖啡。
店里响起咖啡机的声音,暖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的响。琴盒上的雪水浸到裙子里,很凉。想了一会儿,抬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对视的目光只好马上收敛住,垂下头,陷入说不清的尴尬。
喝了口咖啡,苦的厉害,盯着她交握在膝上的小手,孔谦觉得心里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苦味。
6…2
“要不要吃点东西,这家的甜点很不错。”好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见她不反对,大声叫来侍者。也不管能不能吃得下,有名的甜点孔谦各点了一份,摆上桌时盘盘碟碟铺开了好大一块地方。
“吃不了的……”亦诗皱了皱眉,心里堵得慌,其实什么也吃不下,又不好拨他面子。看着他把每样都推到面前,把餐具摆到她的小碟子里,只好拿起小餐刀选了近处的一块黑森林。切下一小片,先放到他碟子里,然后才切给自己。
“没关系,吃吧,多吃点!”她看起来还是很瘦,暖和过来脸色也是白白的,唇上没什么颜色,衬在大衣的立领里,静默的没有一丝表情。很想知道这六年她过的好不好,怎么过的。刚要问,见她把碟子放回桌上,向后靠进沙发里,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亦诗其实已经很累了,马不停蹄的赶路,见到他,心里的快活一下变成了难过,身上凝的力顷刻间松脱,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她想靠到哪儿睡会,安安静静的躺着好好想想,不要有人来打扰。
那种委屈她受惯了,本以为再受一次也没关系。可真是累,心里又疼又累,也不敢往以后想。和父亲闹着要来,闹了那么久终于能来了,可来了以后呢?
回去的话,尹默又会冷嘲热讽,也许赵姨都会掺在里面说些什么。家人都反对她来这学音乐,执意让她去亦昊哥哥身边。可她认准了皇家音乐学院,她心里明白,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布鲁萨尔,能和他在一个国家。
再睁开眼,他坐在对面似乎很近,又变得遥不可及。坐直身子,想想也只能先回旅馆去,收拾了东西再回布鲁塞尔。学校还没有注册,随时可以回国。真的回去吗?
“一一,不舒服吗?”见她脸色不好,想上前。又觉得不便,她毕竟不是孩子了,不能再有太过亲密的举动。碍于身份,只好眼睁睁看着她靠在那儿。
“没有,没事。”勉强笑了笑,见到桌上摆满的糕点,拿起托盘继续吃那小块黑森林。甜味适中,可却尝到了杏仁似的苦味,每一口苦都更重,实在吃不下了才放下碟子,脑子里一直斟酌着向他告别的话。
“孔叔叔,你过得好吗?”他跟六年前不一样了,除了他身边多了另一个人,他本身也不一样了,不会再摸摸她的头,更不会抱着她转圈儿了。
“我很好,也很忙。你呢?来玩还是……?家里都好吗?”盯着她碟子里剩下的半块蛋糕,等着答案。她吃得很少,说话声音很低,手指神经质的在长笛盒子上抽动了一下,找到那片名牌握在手里。
“我也好,来上学的。家里……都好。”笑了笑,六年的空白一句带过。
“在哪?学长笛吗?”因为她的话心里又开始抽疼,当年的话竟然是真的。她来了,不是停停就走,而是要留在这里。
“明天就回学校报道了,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我来……只是想看看您……爸爸……让我来看看您。”
她一连用了两个您,提到父亲,言不由衷的垂下了头。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撒谎。
“我不打扰您了,我回旅馆去了,明天……明天早上要赶回学校呢。”垂下来的发丝完全挡住了她的眼睛,他揣测着她话里的真实,不敢想,只能相信。
“什么时候到的?应该事先告诉我,我去接你。学校都安排好了吗?”
“恩。我该走了,真该走了,您的工作很忙,我回去了。”语气明显生分了,自说自话又停下来,怕再说伤心就要泄露出来。她还得忍,忍回旅馆再难受。站起身往暖炉边靠了靠背过身子。她设想里的重逢完全走了样,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就想赶紧离开。望着吧台的方向,茫然的盯着黑板上写的某种推介甜品。裙子湿冷的贴着皮肤,暖炉里木柴依然烧的劈劈啪啪作响。怎么跟他告别呢?
孔谦不作声,招来侍者结帐给甜点装盒,提了外卖袋走到暖炉边轻轻拍拍她的肩,“走吧,我送你回去,回去好好睡一觉,你累了。”
默不作声出了茶座,迎面一阵风,衣摆浮起吹得身上都是透的,亦诗冷得一哆嗦,一下清醒了好多。刚想推辞他送,见他跟在身后的表情严肃,不由分说把大衣披到她肩上,想帮她捋下垂在肩上的长发,快碰到又猛地收回去。
“回去睡一觉,我送你回去,你住哪?”心里烦躁,看她累得没精神又担心。抬手招了辆出租车,等着她坐进去,才跟在后面上车,关好门。
精致的甜点盒子摆在两人中间,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望着自己一面的窗。雨加雪打在玻璃上蒙了一层哈气。亦诗把头抵在窗上,身上很暖,眼里热热的,偷偷的摩挲身上的大衣,指尖里的织物很柔软,心里却被什么硬的东西扎得生疼。
在车站边的小旅馆下车,她把大衣脱下来还他,坚持要自己上去不让他送。孔谦不好坚持,只能跟到老式的电梯间,把甜点盒子交给她。一排铁栅栏哗啦一下格开了彼此的距离,她退到最里面,靠着站在角落笑了笑,笑意没染到唇上,匆匆和他告别。
“孔叔叔……再见……”
6…3
锁了门,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冷雨打在脸上,夹杂的雪粒像一根根小刺,比利时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