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就理论来说,人类的心灵能够利用程序或应用软件重现,这既已成为现今社会的一般常识。不,甚至几乎已经达成。外观与人类相去无几的人工生命体即将进入实用阶段,换成传统一点的说法就是人造人这类东西。只要不计较成本,如今没有科技办不到的事。
我想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算像现在这样不断思考无谓之事,我的脑髓内部其实也只有零跟一在那里转来转去。
只要肯花时间,这些都能透过程序语言或机械语言重现。这是好是坏,是空虚还是无聊,都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
我想说的是,正如这些事情最终都能用文章表现,为何我得这样继续迷惑。文章不是很简单明暸的东西吗?假使从某个遥远的位置,例如从神明居住的天空之城向下眺望,我的思考是再明白不过的戏言。其中绝对没有任何浪漫想象,绝对没有任何奇异幻想,只有昭然若揭的事实;然而,我之所以继续做那些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缺欠成效的事,我的行为之所以反复无常,换言之并非神明对人类下达某种错误指令,单纯只是程序当机所致吧?从最初的最初就已经失败,我的脑里莫非刻凿着错误百出的文法结构?
若然。。。。
拷贝这种程序又有何意义?这种每天大量生产粗糙心灵(文件)的脑髓(软件),到底具有何种程度的意义?不停误会,不断出错,制造这种人类(应用程序),花费两千年、四千年、六千年,最后复制出毫无进化、全无演变的生物体(硬件),究竟有何意义?
就算真的做出这种东西,也只是注视镜面彼方的自己,不是吗?犹如窥视镜面彼方、水面彼方,不就是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吗?这种事想都不用想,无异是…这是…
「呃…这是…什么呢?」
我暗思片刻,但想不出接续的话语。我又继续思索一分钟,仍旧想不出来。看来这已是戏言玩家的本日极限。「哎呀呀。」我放弃思考,将背脊靠向沙发,抬头盯着天花板。
「嗯…勉强自己去想正经事果然很辛苦。」
难得到这种研究机构,才决定思索一下这类题目(人工智能、人工生命之类的),还是不该打肿脸充胖子,这样下去也不可能归结出什么伟大结论。思考这种行为,应该先想好结论再开始…今天倒也学到了这一手。归纳法这玩意没那么简单。
吸烟室。
我被赶出会客室迄今已逾三十分钟。铃无小姐跟玖渚,甚至连卿壹郎博士、志人君和美幸小姐都未曾离开房间,看来还要好一阵子才会结束。
「被排挤了吗…」
我喃喃自语。
唉,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也没什么感触,尤其本人也不是很想挤进那个小圈子。
我早就习惯被当成局外人,况且以客观角度来说,把玖渚交给铃无小姐比较安全。至少比起跟我这种危险分子相处,跟她在一起才是上上之策。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我凝望沙发前面的茶几,上面搁着一个烟灰缸,里面只有铃无小姐拉熄的那根烟。是焦油成分颇重的牌子。除了铃无小姐以外,我没见过其它女性吸这种牌子。呃…反正铃无小姐的肺叶好象很强韧。应该不用我替她担心。至少那个人不可能死于肺癌。
「这么说来,铃无小姐好象不会喝酒哪…」
不会喝酒的老烟枪倒是挺罕见的,不过仔细一想,这两件事或许根本没有关联。一边是呼吸器官,一边是肝脏,完全是不同系统的内脏器官,并非可以合并思考的问题;话说回来,铃无小姐的死党美衣子小姐虽是酒国女杰,却对烟味束手无策,总觉得这种极端里有某种关连性或因果关系。呃…这种逻辑本身也大有问题吗?
「好闲啊…一边模仿宫本武藏,一边跳跳机械舞吗…」
口里咕嚷着自己也不甚了了的想法,蓦地不知从哪传来一阵马达声。那东西似乎逐渐逼近,声音越来越大。宛如以前流行过的迷你四驱轨道车或摇控车的运转声,虽然马达车听起来很假,不过,这声音到底是…
我正想寻找声音来源,刚要从沙发站起时,右脚就撞上了那个声音源头。那是约莫等于我身高四分之一的铁块,更正确来说是铁制的圆柱体,底部装有车轮和抹布似的东西。我就这么保持半蹲姿势,眼睁睁地看着圆柱体顽固、顽固、顽固地冲撞我的小腿肚。
「…?」
这是什么东西?
我脑髓里的压缩档并未收藏描述如此奇特物体的专有名词。看着一边运转,同时「呜咿呜咿」地发出卡通音效的物体,尽管晓得那是某种机械,但仍旧无法判断它有何目的…我试图从上方压住它,结果这个神秘物体骤然停止。我不自觉地将它朝反方向一转,松手之后,这个神秘物体就一边发出声音,一边朝前方驶去…
「…?那是什么?」
「是扫除机器人。」
满腹狐疑地目送神秘物体X离开时,反方向传来人声。我一回,只见两名跟志人君和博士穿著同款白衣的人物站在走廊前方五公尺处…
其中一人长发及腰。而且不是一头秀发,而是宛如古书里描写的妖怪,出生迄今未曾保养,也从未使用过美发剂的肮脏长发。那头骇人长发下的表情难以辨识,但发丝间依稀可见…唇边蓄着浓密的胡须,想必是名男性…
对照之下,另一人则留着相当清爽的发型。不过清爽的也只有发型,身材十分臃肿。白衣显得很紧绷,很难说是结实健康的肉体。话虽如此,长相倒不至令人反感,该怎么形容?
甚至可说是相当俊俏,就像欧美黑白电影里登场的贵族。
虽然不是美衣子小姐和铃无小姐,这两人也是颇为极端的双人组,「什么?」我边想边走向对方问:「呃…你刚才说什么?」
「不不不,没什么。」胖哥夸张地摇手。「因为你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东西,就忍不住亲切地解释一下。那是扫除机器人,换言之就是业务用女仆机器人,哈哈。不不不,不可以笑吗?不过那只是大垣君好玩开发的。」
志人君做的吗?那还真是了不起,我边想边转向走廊另一侧,但物体X业已杏然无踪,大概是在走廊转角拐弯了。
「简单说就是利用雷达和探测器查出垃圾和污垢的位置,朝目标自动前进…啥,因为某位仁兄用钱不知节制,咱们研究所也很捉襟见肘嘛。」胖哥这时讥讽地瞧了一眼长发男。
「因为没钱请帮佣,杞人忧天的大垣君才做了那个,嗯,确实也挺有用的…嗯,就现今社会来看,真是令人敬佩的少年,不是吗?不过,可惜那个机器人没办法区分人类和垃圾。」
「这不是根本没用吗?」
这就是刚才冲撞我的理由?我跟垃圾同级?
「人类和垃圾又没有区别的必要。」长发男以极度低沉、细若蚊纳的阴森声音嘀咕。
「这种东西根本不必区分,因为两者是类似之物。」
假如长发男的口吻跟胖哥一样尖酸,我还可以应付则个,但他以极度平淡的语调讲述这种事,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嗯,你说得很对。」一旦同意对方,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垃圾或汗垢。
「哈、哈哈哈,你这家伙说话还是这么毒。」胖哥打圆场大笑,揶揄长发男似的说:「你看你,把小情人吓成这样。要是惹他不开心,事情可就糟糕啰。」
胖哥又将目光转向我。
「再怎么说,这位可是那鼎鼎大名的玖渚家族的孙女的男朋友,是男朋友喔,你侬我侬的咧。咱们这种微不足道的研究员,小情人一根手指就足以弹飞哪。」
「呃…」
「哎呀呀,在下失礼了,忘了自我介绍。」胖哥满脸笑意,半开玩笑似的将双手摆在胸前,深深一鞠躬。「敝人在下我是这里的小小研究员,有幸受任掌理第五栋的根尾古新。」
啊…我未置可否地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暗想既然这位胖哥是根尾先生,将目光转向长发男。「我是神足雏善。」长发男似乎发
现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他被头发遮住的眼睛,但他似乎可以看见我),简单扼要地说:「请多指教,小情人。」
「啊…」我又未置可否地点点头。
神足在京都是很普通的姓氏,但在日本则是「罕见到出名」的程度。这位神足先生搞不好是京都出身。
「你好,呃…请多多指教。」
他们俩不但落差极大,而且都是超古怪、超奇异的角色,我不知该采取何种态度。若要配合根尾先生,就必须热情如火,但这么一来,就难以配合神足先生。令人左右为难的热情与冷漠,不过我觉得自己也不必为此烦恼,无须勉强自己配合这种人。「那我先告辞了。」
我丢下这句话,准备回吸烟室。
「喂喂喂喂喂,别这么无情嘛,别这么冷淡嘛,好寂寞耶。」胖哥…不对(仔细一想,这种称呼有点失礼),根尾先生说完追上来,大刺刺地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你很闲吧?既然如此,我们聊一下嘛,大人物。」
「…我并没有很闲。」
「在那里嘀咕什么脑髓啦、人工智能啦、心灵这些怪东西的家伙,不闲才怪。」神足先生静静说完,也在根尾先生旁边坐下。「而且想学宫本武藏跳机械舞的人,绝对不可能很忙。」
「…」
嗯,刚才的独自被听光光了。看来对方观察我好一阵子,太专心思考而忽略四周是我的坏毛病。至少在敌阵(…这种形容应该没错吧?)中央,粗心不吝是愚蠢。能够在这种地方粗心的角色,大概也只有红色承包人。我决定稍稍反省一下。
话虽如此,居然叫我「大人物」吗?多多少少也猜到了,正如我们借助小豹的力量调查对方,他们大概也查过我们的背景。卿壹郎博士刚才假装对我和铃无小姐一无所知,故意说什么以为来的一定是直先生,果然是演技。
这么说来,志人君之所以不知道我和铃无小姐,就是为了强化这种演技的伏笔?骗敌须先朦骗伙伴,嗯,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堕落三昧」,的确相当老练。我朝会客室献了一眼,开始有些佩服那位老先生。蒙骗伙伴…这种事其实比想象中更难。
「…所以呢?两位有何指教?」
「哟,你这样说,咱们也很困扰哪。唔,神足先生?」
「…」
神足先生对根尾先生的询问毫无反应。
「哎呀呀,你这家伙也真冷淡。我真是又寂寞又孤独哟。」根尾先生毫不介意,脸上扬起绰有余裕的笑意,再度转向我说:「既然如此,好,就听我说说话如何?」
「你想说什么?…」
「你想听什么?」根尾先生晃动肥嘟嘟的双颊笑道:「我就说你想听的,就说你想听的吧。」
「…」
「嗯?…什么?怎么?你怕了?莫非你怕了?」
「我没什么好怕的。」我静静地回答:「我没有害怕的理由。我只是不信任多嘴饶舌的男人。皮笑肉不笑的人,肯定有所企图。我不喜欢别人有所企图。」
「你说话也挺毒的嘛。」根尾先生咚一声拍打自己的额头,这位仁兄的每个动作都很夸张,简直是演过了头…
「先不管信任与否,你应该有些话想听吧?例如兔吊木先生的事?」
「…」
「咦?怎么了?你想听吧?想听兔吊木垓辅的事吧?」
兔吊木垓辅。
我并不打算反应,可是一听见这个名字,肩膀不自觉地微微抖动。在根尾先生眼里,这大概就是肯定的暗号,「好!我知道了。」他夸张地击掌。
「说得也是,你们是来见兔吊木先生的嘛。想听兔吊木先生的事也是理所当然吗?天经地义、理当如此。哎呀呀,兔吊木先生可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呢,不,何止是人才,根本就是旷世奇才,那个人…」
「是变态。」
神足先生非常肯定地打断根尾先生的台词。我朝神足先生一看,不毕竟表情被头发遮住,想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的语气跟刚才一模一样,总之完全没有责备或犀落他人的模样,一副这是不移至理的态度。
「那家伙是变态,绝对没错。」
「原来如此。」
我也只能点头。
这么说来,志人君也对兔吊木做过同样的评论,可是,批评在相同机构共同生活的同事是「变态」末免有失体统。这里确实是非比寻常的化外之境,所长甚至被称为「堕落三昧」,但正因如此,就连这种地方都如此看待的兔吊木「害恶细菌」垓辅,究竟又是何等人物?
我的想象终于到了穷途末路。
「用变态太过分了啦,神足先生。再怎么说,变态这字眼都太过分了,说话也该有个分寸。」根尾先生砰砰拍打毫无反应的神足先生肩膀。「的确有点奇怪,毕竟到这里之后,从未走出那个第七栋一步,真是败给他了。暧,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不是博士那种研究狂…」
「是从未走出吗?」
难道不是被囚禁吗?原想如此反问,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此时此刻辩赢根尾先生毫无意义,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够辩赢他。老实说,我对这种多嘴饶舌,而且超爱演戏的耍宝男一点办法也没有,应付某位黑暗突袭小姐还比较容易。
「对了对了,说到兔吊木先生,有一个相当有趣的小故事。」根尾先生一副突然想到似的击掌说:「那是差不多半年前的事,有两只猪啊…」
「你想说什么,根尾先生?」
根尾先生再度被人打断。这次的犯人不是神足先生,我朝声音来源一看,只见志人君一脸不悦地杵在那里俯视我们三人,铃无小姐则站在志人君后面。既然如此,虽然看不见身材娇小的玖渚,不过她铁定就站在铃无小姐背后。
「哟,大垣君。」根尾先生满脸笑意,装模作样地举起单手向他敬礼「工作辛苦啦。」
「你倒是工作得很轻松嘛,根尾先生。」志人君略显生气地加强语气道:「你在说什么?你刚才是想跟这小子说什么?」
居然叫我「这小子」。
「没什么,不是什么要紧事,一点都不重要。我根本啥都没说,因为我是沉默寡言的人嘛。只不过打个招呼,说声嗨而已。对不对,神足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我不知道。」
神足先生泠冷地丢下一句,接着从沙发站起。他掠过志人君旁边,朝长廊后方走去,大概是要去博士的会客室…
「喂喂喂,真是伤脑筋耶。唉,你怎么丢下我不管?等等我嘛。」根尾先生也随神足先生抬起庞大的身躯。
「去…神足先生真是个急性子。喂,少年郎,这次就到这里。我经常在所内遛达,搞不好很快就能碰面。届时再聊吧,下次要好好聊聊喔。」
他不理会志人君,接着朝铃无小姐和玖渚两人行礼。
「哎呀哎呀,两位美丽的小姐,请在咱们『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好好玩玩哪。」
脑袋瓜低到令人怀疑他要扑向地板,接着抬起身体,狂放恣肆地咧嘴一笑…
「那再见了。」根尾先生向我说完,径自朝神足先生追去…
「伊字诀,那个人是谁?」铃无小姐错愕地问:「本姑娘好久没被称做美丽的小姐了。」
「人家也是。」玖渚也愣头愣脑地盯着根尾先生的背影。「他到底是谁呢?阿伊。」
「根尾古新先生…他前面那位头发像皮肤一样的是神足先生,神足雏善先生。」
话说回来,他刚才是说「那再见了」吗?这是预期将再碰面的道别语。确实是偶遇率相当高的对象,既然如此,我倒是树立了无谓的敌人。
「唉…」志人君佒佒不乐地叹气。「那两人真是鲁莽…身为本所的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