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屋里有奇怪的味道,像酒,又像是很久不开窗之后沉闷的味道——是不洁的味道。
杜弯弯驻足,皱眉道:“顾夕朝……”
躺在地上的人眼睛都不曾睁开。
杜弯弯又走近了几步,踢了踢他,睥睨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顾夕朝,冷声道:“你作死么?喝那么多。”前一句话还冷言冷语的,后一句里已经关切之情洋溢。
脚刚踢到,顾夕朝已经睁开眼睛,手握着她的脚,往身边一带,动作很快。
杜弯弯没有防备,又站立不稳,拉拽之下,就向地上摔去。
顾夕朝不像赵玦,他的怀抱不会把人磕疼。当杜弯弯摔在顾夕朝怀里的时候,她脑海中就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不过她不是很讨厌这个怀抱。脚上肯定是被勒红了,杜弯弯气愤地踢腿,抖掉了某只不老实的爪子。
顾夕朝抱她在怀里,好像这才确定了是她,在她耳边哑着声音道:“真的是你……”
“哎呀是我是我,你先放开我,夕朝臭死了!”杜弯弯捂着鼻子,不停地用手扇着。
身后的人将下巴抵在她肩膀,压得她的肩膀酸酸的、又痒痒的,弄得弯弯不住地挣脱。他闻言低低地笑起来,什么话都不说。
这笑声不特别,但是弯弯心中却有了特别的感觉,心里也变得痒痒的,有些不受控制,这种感觉就像是漫长的冬季过去之后,有什么小小的种子破土发芽。
昭阳小郡主掩饰了内心的想法,她最擅长的就是佯怒:“笑什么啊?!还不快去洗澡!”
顾夕朝又闷声笑起来,看上去还是挺清醒的样子,低声道:“好……那你等我一会儿。”说完也就放开了杜弯弯。
机灵的小厮在隔间准备了热水,杜弯弯坐在外间,悠闲地喝着茶,翻看着顾夕朝的书。又有侍女开窗通风,收拾着房间。片刻后,顾夕朝优雅出浴,一副浊世翩然贵公子的样子。这时候屋子里有焕然一新、旧貌换新颜的感觉。杜弯弯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顾夕朝。
她是知道的,顾夕朝一直是很分寸的人,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所以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喝那么多。每一个人都会有糊涂的时候,也需要一个发泄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所以杜弯弯,不问。
“你怎么不问呢?”顾夕朝坐在她身边的位子,侧过脸来问她。
杜弯弯淡淡一笑,不回答,只是问:“赵玦他下个月就要去封地了,你可知道?”
顾夕朝眼眸中有暗光一闪,很快低下眼睛,点头道:“知道,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短的时间里怕是很难部署,难怪景王从一开始就不赞成。
只是为什么弯弯要和他说这个?难道她知道了什么?顾夕朝心中一惊,眼中不动神色。
然而身边的女孩子只是天真地笑着:“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可不希望你缺席。要是你不送送他,哥哥可是会哭的……”
顾夕朝最近浮起苍白的笑意:“朝一定会去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杜弯弯还没等到顾夕颜回来,心中不耐起来,就有了起身回府的意思。
顾夕朝似乎心事重重,也并不挽留,一直送到门口,弯弯对他说了一句“那我走啦”顾夕朝这才恍然过来,看着眼前这个明媚的小姑娘,她穿着碧色的窄身外袄,衬得皮肤透白,一阵冷风吹来,她眯着眼睛,往领子里躲了躲,。
“我送你吧……”顾夕朝没有过多的言语,默默地走着。
“不用送的。”走到门口的时候,杜弯弯停了脚步,看向顾夕朝,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随口说了一句:“帮我跟颜颜说一声吧,我不等她了。”
顾夕朝点了点头,依旧注视着她,眼底有些温柔可触的笑意,低声道:“碧色很衬你,很美。”一句话说的没头没脑。
杜弯弯脸上却有了难以言喻的飞红,眼神躲闪了下、慌了慌神,拉了拉身边半夏的衣袖,道:“不理你了,我们走……”
顾夕朝皱眉,心里想着事情,看着杜弯弯拉着半夏走出顾府。在将来的日子里,顾夕朝将会后悔当时,他为什么不坚持送她回去呢?
☆、13十三章 当垆卖酒
京城的街头,在这个时辰总是那么闲适。有小贩慢悠悠地走着,叫卖着,那声音懒洋洋的,听上去生意并不好,所以意阑珊。下午的时候路人零零落落,要等到傍晚才会热闹起来,有的小贩已经开始准备夜市,忙碌地搭建着、摆放着。傍晚就要到了,夜幕就快降临,热闹的夜市也在等待着开始。
杜弯弯坐在马车里,将头靠在窗帷上,手中执着素色的障面团扇,纱面上素白素白,没有一丝图案,就像她此刻的心一样,蔓延在心上的藤萝已经拔去,有些莫名的失落。
官道平整而顺畅,杜弯弯靠着窗帷,一点都没有感觉颠簸。这条回家的路再熟悉也没有,此刻却变得遥远而漫无尽头,隔了那么远……想要的东西,此生都遥不可及,明明已经放下了,却还是那么难过,连归家也变得茫然。
只有在想到顾夕朝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了真实的笑容,弯起在嘴角。
手中的执扇还是蔷薇娇颜色的流苏,她十指芊芊,一双手什么重活都没有干过,白皙透嫩地好像上等的白瓷,那双手此刻无所事事地拨弄着娇艳的流苏。
马车突然慢了下来,前面传来争执的声音。一句一句传来,却半分也听不懂,想来说的并不是赵国的话。
料想是市井小民的争执,杜弯弯半分兴致也没有。
“半夏,这到哪里了?”杜弯弯随口问道。
半夏陪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帐往外面看了看,下车问了问周围人,之后,回来禀告说:“回殿下的话,是胡姬的酒肆,有几个匈奴人拉她去府上跳舞,献给他们的主人,胡姬不愿意去。”
杜弯弯皱眉,半夏口中的胡姬只有一个人,就是卖酒的绿珠。
杜弯弯总是溜出府来玩,胡姬的酒好,舞跳的也好,人也好,一双碧绿的眼睛总是像望到人心底去了。弯弯喜欢胡姬,喜欢和她说话,胡姬的官话说的不好,像是大舌头一样绕不过来,很多时候总是听弯弯讲话,她就睁着一双碧绿的眼睛,温柔地笑着听着,给她倒酒。
“哪来跑来的匈奴人,那么无礼?”杜弯弯不悦道,她经常来找胡姬,虽然没有言明自己的身份,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胡姬是她昭阳的好友,还没有人敢打胡姬的主意。
“回殿下的话,好像是匈奴使馆那边的人,他们自称是使臣的人。”半夏压低了声音,不希望惹上祸事,但又清楚的知道自己家郡主的脾气,话到嘴边也劝不出口。
酒壶碎地的声音,匈奴人凶狠的话语,虽然听不懂,但是料想不是什么好话,胡姬嚷着“不去不去……”那声音显得就像是汹涌大潮中沉浮的小小浮萍,显得那么微弱苍白与可怜。
小指的指甲划破障面的团扇,素白的团面上划了一道突兀口子,杜弯弯“啪”的一声,将执扇敲在窗帷上,眼神冷若冰霜,眯了眯眼睛,冷声:“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放了胡姬!天子脚下,还轮不到这些蛮子这般放肆!”
半夏只得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对着侍从说了什么,然后侍从们跟着,走向了酒肆。
杜弯弯端坐在马车内,脑海中想到的是那双湛蓝眼眸的人,他是那样冷然,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致。他是那种连笑容都冷淡的人,怎么会这么纵容手下?还是说他也是那样凶恶的人,也是那种沉迷女色的人?
“雁回……”杜弯弯默默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像是感受到他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如同注视着猎物一般的眼神,杜弯弯不喜欢这种注视,生生地打了一个寒战,真想这辈子都不要碰到这个人。
不一会儿,半夏回来,神色间犹犹豫豫,道:“他们说,要放过胡姬也是可以的,除非……”她吞吞吐吐,不敢将下半句话说出来。
杜弯弯料想匈奴那边不肯放过胡姬,当下冷哼道:“说吧,他们怎么说除非什么?要是想要银两的话,给几个钱打发了就是。”杜弯弯见半夏为难,只当是对方狮子大开口,开了很高的价格,弯弯续道:“回头让李嬷嬷往库房里多取些银两。”
“不,殿下,不是。”半夏摇头道,为难地说不出话来。
“不是!那是什么?”见半夏这样吞吞吐吐,不由怒问。耳边是,车外胡姬嘤嘤的哭声,粗野的匈奴汉子一直骂骂咧咧的荤话,饶是杜弯弯沉静异于旁人,也不由怒上心头:这里是赵国,就算匈奴再强盛,也不容他们这样放肆和嚣张!
半夏只好照实说:“那几个人说,除非殿下去……他们说,殿下你一定比胡姬更加……”
半夏的声音越来越小,微不可闻。说道后来低下了头。
原来那几个匈奴人见半夏貌美,又见车马华贵,听到车中有女子的声音,侍女都如此貌美,料想主人就更加了,不由起了歪念。
杜弯弯懂这话的意思,他们是想将她代替了胡姬,送去给他们的主人玩乐,竟是将她也视为玩弄之物!
杜弯弯怒极反笑,美丽的脸庞上勾起一个阴狠的笑容。这几个匈奴人休想在她手下讨好了去,她必定会让他们不得好死的。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赵国人大多如此,喜欢围观。胡姬只是哭,那几个匈奴人已经对胡姬没有了兴趣,转而围着杜弯弯的马车,不怀好意。
马车旁,长公主府的侍从们按着剑柄,争斗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另外一架马车赶到。先前那几个嚣张的匈奴人一下子像漏了气的皮球。
马车里,走下一个白衣蓝眸的男子,气度冷然如雪,冰冷得好像折子戏里的上古战神;眼眸若冰,冷冷地扫过那几个闹事的匈奴人
来者正是匈奴使臣——雁回。
他身边亲随簇拥,他穿着简单的服饰。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白昼已经结束,长夜将至未至。他的轮廓一半隐藏在夜色里,整个人显得深邃又立体,他的神情莫辨,一言不发地抿着唇。
竟然是他来了。
杜弯弯心下有种不好的感觉,一开始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枭傲冷漠,对她不屑一顾,救下她之后也只是说了一两句话就走,毫不留恋,好像没有长眼睛,好像看不见弯弯是个美貌的小姑娘,杜弯弯不由有些被吸引,被他身上那种磊落、那种枭傲所吸引;第二次再见的时候是在宴会上,他那时候知道了她的身份,居然用那样无礼的眼神看她,好像对她很感兴趣的样子。
杜弯弯确定,第一次相遇是偶然。
杜弯弯也确定,这个人是为了某种目的才会在夜宴上露出那样的神色。虽然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可是杜弯弯嗅到了阴谋、嗅到了不怀好意的味道。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个人让她感觉很危险,她心里有些怕,所以她前一刻还想着,这辈子最好再也不要碰到他。
她端坐在车里,同样一言不发,透过车窗边缘的细缝,可以看到车外的雁回,然而,杜弯弯只是端坐着,敛眉低头,竟是一眼也不看去。
跟随在雁回身边的随从,满脸的络腮胡子,生的高大威猛,好像一座山一样。他三言两语地将事情问清楚,给了那几个匈奴人大大的大耳刮子,那几个人一改刚才的嚣张气焰,连还手都没有。那侍从仍不解气,狠狠地踢了几脚,一直把那几个人踢得抱头倒在地上求饶。
雁回就这样垂眸看着,什么话都没说。
车内,杜弯弯同样垂眸,看上去什么波澜都没有,然而,身侧的手紧紧握住,指甲抠到了手掌的肉里,痛的厉害,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沉静。她是知道的,她怕雁回。
随后,那几个闹事的匈奴人被拖了下去。
围观的众人也渐渐散去,夜市已经开始,灯火在街头点亮,街上变得热闹。
雁回站在那里,又像是隔绝在这热闹之外,柔和的灯光照着他的身影面容,将他冷峻的面容也柔化了,变得看上去是那样从容安详,湛蓝的眼眸像这夜慕的颜色一样宽广、深沉,眼眸中眼神变幻不定。他没有拦住她车马的意思,也没有放行的意思,看上去举棋不定。
杜弯弯支了支半夏,然后疲惫地靠在车壁,低声道:“我们走吧。”
半夏恍然,点头,让车夫继续走。
马车“哒哒”地起步,走出了一段距离,杜弯弯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将抠到肉里的手指甲松开。
回眸透过细缝往外看去的时候,看到雁回还站在那里,好像连姿势都不曾改变,灯火阑珊,遗世**的枭傲和孤独。
就在这时,杜弯弯看到那个满脸络腮胡的侍从骑马追赶上来,在她们的车马前握缰,声音如钟:“姑娘慢走,我家主人有请!”
☆、14十四章 高山流水
有酒肆的伙计挑了灯笼在前头引路,其实不必引路,杜弯弯对胡姬的酒肆再熟悉没有了。伙计的灯笼明晃晃的,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杜弯弯跟在后面走着,雁回走在身边,淡淡的,没有神情。沿着酒肆的青砖路一直往后走着,绕过假山,没有往酒肆的楼里走去,而是院落里的一座小楼,朱漆红栏,周围种着几株梅花,雪尚未融化,冰雪掩映下的小楼,是胡姬酒肆最妙的去处。
楼内炭烧得温暖,杜弯弯觉得颇为气闷,解开了披风。胡姬早已迎了出来,接过杜弯弯身上的狐裘大氅,挂在一边,然后碧绿的眼睛真挚地望着她,大着舌头,官话绕不过来:“昭阳,这次多亏了你。”
杜弯弯心里说不出的慌乱,那慌乱是没有原因的,她微微挣开胡姬的手,勉强地一笑:“不该谢我,你应该谢的是他才对。”手指芊芊,指了指雁回。
雁回早已落座,其他的侍从递上了热毛巾,雁回正拭了拭手。胡姬感激地望着雁回,雁回只是罢了罢手,嘴角一撇,只说了一句:“原本就是我的手下不对,我该向姑娘道歉才是。”
胡姬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对雁回很感兴趣,笑从双脸生,脸上有两个梨窝,笑问:“公子是哪里人?”她的赵国官话说的实在不怎么样,生硬、绕口。
雁回抬眼看了她一眼,以匈奴语回了一句什么。
胡姬一听,原本玉容惨淡的脸上,晦暗的碧色眼眸一下子有亮光从眼底明媚起来,她开心地说了一句,整个人莹莹生辉。
杜弯弯也跟着坐了下来,接过热手巾,桌上放着精致的西域小食和甜品,又有伙计沏上茶,那茶是西域的奶茶,在茶水里融合了浓浓的奶味。杜弯弯抿下一口茶,她听不懂他们的话,也不打算去听。随意点了几个菜,她对这里极为熟悉,点得都是这里最好吃的菜色。伙计马上退了出去,准备饭菜。
胡姬一直笑个不停,看见杜弯弯一直神色冷冷的,胡姬会错了意,以为她自己呆在屋里妨碍了他们二人,碧绿的眼眸了然地笑了笑了笑,用赵国的官话对弯弯说:“昭阳,我去取你喜欢的梅花酒来,等着我……”说完便笑着退了出去,顺带着倒拽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屋内炭火烧的那样旺盛,杜弯弯觉得自己被烘得脸都快红了,她常来这间屋子,却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这炭火是这么热……鼻尖闻到屋外梅花暗香浮动,幽幽的,不会特别浓烈,却弥远悠长,沁人心脾。她不知道雁回留下她是为了什么,也说不上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跟来,走不脱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大约是她内心深处想要知道。
雁回坐在那里,什么话都没有,可是他在那里,就会让弯弯觉得莫大的压力。只听到火盆里的炭哔哔剥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