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换红烛的侍女一听,吓的手腕被红烛的火苗舔噬了一口,暗道陈美人要遭。
果然皇帝震怒,霍然站了起来,粗粗地喘着气,太阳穴突突地跳,咬牙道:“朕是太宠着你了!”
那侍女殿前侍奉久了,听皇帝气息的变化,便知道皇帝是气到了极点。
哪知陈美人颜色不改,美目一眨,灵活点漆般的眼眸慧黠地转动,浅浅一笑:“妾说错话了吗?”
那笑容如雨后初霁,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融化在这个笑容里,何况是皇帝这样贪欢爱美之人。
陈美人续道:“妾不过是想着,皇上在这里再着急,太后她老人家也看不到。”
皇帝冷冷一笑,倒也没有之前那样生气,缓缓地坐回到椅子上,靠着椅背,睥睨了眼前的丽人一眼,道:“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妾想着,太后老人家上了年纪,心里担忧之情并不下于陛下,一个儿子已经下落不明,若另一个儿子能陪在身边。陛下便是在延庆宫枯坐着,太后心里也多少安心些。”陈美人声音动听,之前便是因为一曲《采莲曲》获得隆宠,一番话细细说下来,皇帝很是中听。
皇帝听着,点了点头,知道她说的不错,眼中却是一丝不甘愿的样子。
陈美人知道皇帝心有芥蒂,之前延庆宫中,帝后二人不欢而散。她柔声道:“妾平日里最怕听到打雷声,但是那晚陛下陪着妾,妾心里就想,便是天塌下来也不害怕。”
皇帝脸色露出畅快的笑容,心里做了选择,站起身来,伸手刮了刮陈美人的鼻子,笑道:“就数你会讲话,走吧,陪朕去一趟延庆宫。”
陈美人小鸟依人,欢喜地挽着皇帝的手臂,一同走出了内殿。
换烛的侍女松了口气,缓过神来,手臂上被火苗烧的发疼,低语道:“这个陈美人还真是厉害。”
周九恭正好跟着皇帝走过,看着殿外黑云遮日,眯了眯眼睛,同样低声道:“是啊,这要变天了呢,得看清楚些……备好御伞。”
那侍女福了福,道:“是。”
皇帝赶到延庆宫的时候,果然魏太后也枯坐在高位上,虽然对皇帝一言不发,但是母子间剑拔弓弩的对峙已经消散了,陈美人垂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琉璃般的眼中掩去所有的情绪,温顺地陪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康英进来汇报,老太太听着声音,急的站起来,伸开手向空中摸了摸:“怎么样!?找到人没有?”
康英道:“回太后的话,是匈奴的使臣来辞行,今日就要走。”
“哼!谁又会留那群恶贼!”魏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一听不是楚王的消息,愤愤道。
康英苦笑哈哈地皱着脸,又道:“贤妃带了隆庆公主,来向皇上和太后辞行。”
皇帝原本端坐在位子上,听到这里,不由皱着眉,似乎想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公主,往身后一侧。
周九恭见势,在一旁提醒,附耳低声道:“就是和亲公主。”
“哦……”皇帝这才恍然大悟,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魏太后,“我赵国乃是礼仪之邦,这个礼节还是做,让他们进来罢。”
高大的络腮胡子叶尼塞很快走进来,右手划至胸前行了一个礼。
皇帝道:“使臣走的那样急,可是我赵国招待不周啊?”皇帝看了看叶尼塞,又问,“你家主人呢?”
叶尼塞低了低头,道:“主人身体不适,不便向皇帝辞行,这些日子多谢皇帝款待,南国风光,物华天宝,下臣算是开了眼界!”叶尼塞会说赵国官话,是个赵语通。
皇帝眼中有狐疑的光芒,听到后来畅快地大笑起来:“宾主尽欢!最是大快人心。”
“下臣回到匈奴后,一定会向单于陛下转达皇帝的盛情款待,愿赵国和匈奴之间永享和平。”叶尼塞很懂赵人之间的客套,果然皇帝闻言后很是开心,赐了十斛珍珠给他。
就在这时,宫人跌跌撞撞地小步跑进来,跪在地上。
皇帝皱眉,颇觉失礼,喝问:“怎么回事?”
那宫人结结巴巴,道:“楚王……长公主……”
魏太后听得这话,又急的站了起来,晦暗的眼眸里满是焦急,可怜天下父母心,急急地问:“快说!楚王怎么了?再吞吞吐吐仔细哀家剐了你。”
那宫人原本实在是欢喜,听了此言又吓得说不出话来,吞咽了口水,才道:“长公主带着楚王来了,就在殿外候着。”
这话一出,便是皇帝也欢喜地站了起来,他向着叶尼塞说:“来使一路行苦,朕就不挽留了。”
叶尼塞又划了一个礼,识趣地退下了。
“快!哀家……要见阿冀啊!”魏太后激动地话都说不完整。
康英得了吩咐,马上去迎楚王。
周九恭站在皇帝身后,低声问:“那……隆庆公主还要不要见?”
皇帝皱了皱眉,道:“让她不必来见朕,安心准备着出嫁吧。”和亲,永远是文成武德的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凡事想大有作为的皇帝都不甘心以和亲来维系一隅之安。
皇帝压低了声音,道:“那个雁回,你让宁远去查,到底为了什么不出现,还是已经回了匈奴?一定要去彻查,这件事不寻常。”
“老奴知道了。”周九恭颔首,悄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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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宫装的隆庆公主宁珂站在贤妃身后,候在殿外。远远地瞧见一个公子打扮的王侯,赤|裸着上身,肉袒负荆,一路跪行而至。他身边跟着一个华服的女子。
这时候天空正下着小雨,这两人都没有撑伞,朝着延庆宫走来。
宁珂一下子红了脸,她是未出阁的女子,哪里见过这样露着上身的男子,忙垂下眼睛。待那个人走近时,宁珂好奇之下,飞快地瞥了一眼,只一眼便迷了眼睛——竟然是这样英俊的男子,风尘扑面难掩英气,冷峻如刀刻斧斫。雨势渐大,雨水顺着他的轮廓流下来,他眉眼深邃,就在那瞬间也向宁珂看来。
他的眼中有万千山河……宁珂当时只想到了这样一句话。隔了千山万水,他们惊鸿一瞥。
这时候,周九恭已经走了出来,贤妃已经带着宁珂避嫌,往偏殿走去。周九恭便直言:“皇上这会子实在忙,皇上说了,隆庆公主安心出嫁就是,不必去辞行了。”
宁珂一听,便红了眼睛,知道自己无缘面圣,并且不日就要远行和亲了。按捺住心中的悲痛,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她原本养在闺中,也没有中意的男子,蓦然间要她和亲匈奴,她虽害怕,心中还是存了希望。
但此刻的悲痛却是痛到了心里,她从来没有见到过楚王这样风姿勃发的男子。
她待字闺中的时候就想,她要找的郎君不必腰缠万贯,也不必出将入相,只消挑起家中的担子……她是存了小心思,小女儿都爱俏郎君,可是她的要求并不高……她从来没有想过,世上还有像楚王这样的男子,他的眉眼,一丝一发都是她心思幻想的样子,比心中想的样子还好上千分,好上万分,就好像是因为世上有她宁珂,便又造了他一样。这样的喜欢,每一分每一毫都不差,丝丝入扣,扣入心间。
她在一瞬间,芳心可可,又很快死心,一颗心像是落到了燃烧的灰烬里。她真想不懂,也真想不要遇上他,这样她就可以懵懂地出嫁,可是偏偏为什么都要让她明白?让她这样痛苦?
宁珂是这样聪慧的女子,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心。她悲痛,是因为明知不可,此生都没有机会,连一丝一毫都没有的机会。
贤妃和周九恭都是久居深宫的人,那双眼睛能看到人骨头里去,见宁珂如此,却也只道是她出嫁伤心而已,也没有放在心上。贤妃原本就担心皇帝见了宁珂会改主意,特意挑了这样的时间过来,眼见皇帝没有召见她,就彻底放下心来。周九恭也替眼前这样倾城的女子暗暗可惜。而宁珂的一番女儿心事,自是无人知道,落花无情。
延庆宫里,自是另外一副场景,母子团聚,兄弟相恭,魏太后泪如雨下,不住地捶打楚王的后背:“你这个小子啊!担心死为娘了!”
楚王跪在地上,抱住魏太后的腿,只是哭:“儿知错了,娘……儿知错了,不该让母亲担心。”
长公主赵翎也在一边抹着眼泪。
皇帝见楚王回来,魏太后不再疑心自己,原本心中的憋屈也疏泄了,此刻见他母亲情深,而他似不相干的人一样立着,心中又是嫉妒又是心冷。立在一边没有说话。
陈美人见状,小手握住皇帝的手,微微一笑。
皇帝默然无声,回握住那柔荑,心下颇为感动,心中对陈美人的喜爱又多了一份。
最后这件因“天子仪仗”引发的事端,终于告一段落,一切都回到了原点,看上去风平浪静,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魏婴。
这一年是赵历延平十六年,年末,楚王赵冀封裕亲王,世袭楚地;景王赵玦顺势也被加封睿王,去封地也就在这几日。
一荣一辱,帝王的权术运用到了极致。这一年裕亲王隆宠到了极致,皇帝和魏太后极力挽留,让他开春再回楚地;这一年尚未过年,睿王赵玦已经收拾细软,整装待发。挚友顾夕朝和一班同窗文人相送。
杜弯弯并没有到场。
这场豪雨下来好几日,城外泥泞不堪,烟雨惨淡。齐公公打着油纸大伞,站在睿王身边。
睿王赵玦索然一笑,他穿着玄色的外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伸手,拍拍顾夕朝的肩膀:“你要替我照顾她。”
顾夕朝听的明白,点了点头,道:“再等等吧,她不会不来。”
睿王赵玦咳嗽起来,脸色苍白的要命,深深望了一眼京城,便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好不容易压制住了咳嗽,他的话语很轻:“不等了,她不会来。”
☆、24二四章 胡姬绿珠
睿王赵玦翩然上车,城门里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玦幽深的眼底有灰烬般的微小光芒,叫人怜惜的、不忍熄灭的小小光芒,只需要一点点火,就可以恢燃的光芒。
而那马蹄声,就仿佛是那零星的火,一下子点亮赵玦眼底的光芒。
所有人都回过身去看,顾夕朝心想,弯弯虽然是个别扭的小丫头,但是还不至于连哥哥的送别礼都不出现。
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马背上的人是当朝太子,急促地扬鞭赶来。
“太子千岁。”众人下跪行礼。
太子赵瑜道:“快快请起,不必如此拘礼。”他翻身下马,动作潇洒利落,完全不像一个久病之人。顾夕朝站在一边看着,眼神一暗。
“二弟!”赵瑜急急喊了一声。
“大哥你怎么来了?”睿王赵玦原本已经登上了马车,挑起车帘,他唇角勾起慵懒的笑意:既然赵瑜喜欢扮演一些兄弟情深、弟恭兄爱的戏码,那他赵玦也乐意奉陪。
赵瑜身上穿着蓑衣,内侍接过后,早有其他内侍撑开纸伞,雨落川下,白茫茫的雨雾之气弥漫在两兄弟之间。二人眉眼都很相像,不得不说的是赵国的皇子都是极为俊美,朗眉星目。赵瑜多了一分书生气和儒雅,赵玦则显得喜怒无常和阴沉。
“此地一为别,我们兄弟相见机会也就不多了,做哥哥怎么能不来送你。”赵瑜解下蓑衣后,肩上系着一件玄色的披风,整个人身长玉立,他语气一派真挚,再自然不过。风雨之中,内侍撑着的油纸伞根本挡不住大雨,赵瑜站在那里,外袍已经落湿了大半,雨水飘进来,更打湿了他的墨色头发,一缕缕贴在脸颊上,明明略显狼狈,但在赵瑜做来却是一派风姿卓绝。
太子赵瑜续道:“景地地僻,南有百越,西接匈奴。比之楚地直面匈奴,其危险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弟到了那里,千万小心行事。为兄只有一句话相送。”
睿王赵玦看上去大为感动,垂眸道:“大哥不妨直言。”
“联百越,抗匈奴。此外别无他法。”赵瑜道。
“联百越,抗匈奴……”睿王赵玦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深以为然。
一时间,二人无言,天色如墨,雨势更大,哗哗的雨直倾下来。
前来此行同窗文人已经在暴雨中瑟瑟发抖,赵国的文人最是风骨,尽管冻得发抖,背脊还是笔直笔直,他们广袖纤腰,衣曼如云,立在雨中,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
“怎么不见弯弯?”赵瑜揶揄地笑起来,想缓和这样悲伤浓重的氛围,“她平日里最爱闹着你。”
赵玦笑得索然,掩饰之下,嘴角保持着慵懒的笑意:“大哥说错话了。”
赵瑜抬眼看着他,半边的眉毛一抬,似不明。
“她最爱闹着的人——是你。”赵玦直言,讽刺的撇着嘴角笑着,那幅样子像极了杜弯弯。
赵瑜脸色一白,他那风轻云淡的笑就僵在脸上。——赵玦说的不错,但那也只是从前。
那么这个时候,弯弯到底在哪来呢?她当真不来了么?
顾夕朝看着陷入冷场的太子和睿王,一下子有些神伤,不由扶额,心道:这两个人就不能好好说话,明明知道那是心中的一根刺。
而杜弯弯,此刻只怕不是不来,而是来不了。
胡姬酒肆之中,梅花还是那样芳香,暗香浮动的。杜弯弯靠在雅间里,听到楼外下雨的声音,少年听雨歌楼上,她就着胡姬的手腕,喝下一杯香醇的酿酒。
“绿珠,你今天的酒真醉人。”小郡主解了斗篷,雅间里炭火这样盛,她小巧的脸通红,一双眼睛晶亮。
“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姬说顺了一句赵国官话,很是得意地扬着下巴,碧绿的眼眸中满是光彩。
风穿过梅花瓣,嘈嘈切切,混着急雨,雅间里开了一扇窗户,窗外是枝桠的梅花。有雨丝伴着花瓣落进来,零落成泥碾作尘。
胡姬又满上一杯酒,问:“昭阳,你有心事?”
杜弯弯低着眼睛,伸手接下一片吹进来的花瓣,指甲无意识地反复着,平静地吐词:“没有。”
“那就是不开心?”胡姬眨了眨眼睛,说话还是大着舌头,但是神色却是了然的。
“没有。”杜弯弯依旧冷静,几近冷漠,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绿珠,你不喝酒?”杜弯弯举了举杯子,又喝下一口酒,问道。
胡姬掩饰地笑笑,道:“我身上来红,不能喝。”
“来红?那是什么?”杜弯弯皱眉,不解地问。
这时候胡姬才笑得自然起来:“等昭阳长大就懂了。”
她笑得明朗又隐晦,杜弯弯细细一想,似想到了什么,也就明白了,便不再追问。而她的确有心事,闷声喝酒,一杯连着一杯,几杯下肚,脑中已经昏昏沉沉,看到的胡姬也变得两重身影。
“头好晕。”她揉了揉额头,不是没有发现胡姬的异常,然而这么多年的相处,让她没有对胡姬设防。
“你喝得太快了,能不醉吗?”胡姬伸手来扶,挽着她往胡床靠去。
昏昏沉沉间,听到胡姬朝着外面唤道:“半夏快来,你家郡主醉了,已经睡去了。”
半夏焦急地赶来:“这是怎么回事?长公主看到了非得怪罪我。”
“不要紧,让昭阳在这儿睡会,醒了再回去。”胡姬宽慰着说。
半夏听到胡姬这样说,跺了跺脚,又是咬牙,又是叹息,最后还是地说:“也只能这样。”
杜弯弯听的迷迷糊糊,心里却有一个清晰的念头:不能睡过去,不能睡过去……
然而头却昏昏沉沉,意识越来越不能控制,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心底有一个念头,叫她不能睡过去,随之相对的、心底的另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那声音温柔的:快睡吧……你累了,好好地睡一觉,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