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匈奴各部都分散在草原上,如同散沙,只有在战争、狩猎和祭祀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凝成一体。
“这次狩猎中,左谷蠡王猎杀了父亲的猎物,以示不满,并且已经动兵,扬言大匈奴不应该交到一个女人手里,更不能让一个赵人把持朝政。更说不能让我这个赵国杂碎接替单于汗位。我留在匈奴的监察还查到,左谷蠡王似乎已经找到了先单于的遗孤。”
雁回说的平静,心中是翻滚的怒意,他随手将案几上的玉器一把抹在地上,只听咣啷一声,那赵国的官窑玉器被掷在侍从叶尼塞面前地上,碎成四分五裂,一时间玉屑狼籍、横飞,叶尼塞一动不动,任由这些碎片溅道自己身上。
叶尼塞抬头望去,只见他主人眼中似有森冷寒意的杀意:那些人居然敢!他们居然敢反!
“叶尼塞,我得立刻回去,恐怕有变,这里的事情交给你。胡姬那里,你要派人去。”雁回精准地做出判断,冷静地做出部署。
“小人遵命。”长满络腮胡子的侍从右手划至左胸前,行了一个礼节,又不解地问:“只是恐怕有些麻烦,小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如此?”
“因为我也想要让他们知道失去的痛苦。”雁回说完,脸上露出了笑意。多少年了,他回到这块让他魂牵梦萦的土地,他终于回来了……为了这个,他等了太久,是仇恨在心底燃烧。
叶尼塞见他虽然笑着,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心中不禁吓了一跳,雁回的神色居然是比刚才得知左谷蠡王反了更加阴狠。
雁回一向没有过多的表情,连笑容都是惨淡的,好像让他笑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要不是恨到了极致,他哪里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桑吉会在雁门关口接你,京城外乌兰托的兵马我留给你,马上向赵国皇帝辞行。”他继续嘱咐着,他湛蓝的眼眸中情绪飞快地转变,“要快!明天就行动。”
叶尼塞半跪在玉石狼藉的地上,一字一句听的仔细,确认并无疏漏后,他又划了一个礼,躬身退了出去。
太子、皇帝、楚王、太后、魏家……本来已经暗流汹涌的京城,来自另一个势力的威胁又在这寂静的夜逼近,新的一流暗涌汇入了漩涡的中心。宁静的京城之夜,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
年轻英俊的匈奴使臣,露出极为平静的神色,像是大漠上的孤狼,看上去温良无害,但是只要一招就足以让旅人毙命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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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中,同样没休息的还有隆庆公主和她的教仪嬷嬷。
赵宫中,红色的宫烛亮了一室,纱幔挽起,风吹纱动,灯火莹莹,宫装的女子来来回回地走着小步子,神情没有半分不耐烦,她的眼睛像一汪秋水,折射着烛火的光泽,红艳艳的烛火照的她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
教仪嬷嬷严格地指导着女子的言行,不时让宫装女子修改着错处。
这个宫装女子是最近新封的隆庆公主,用以和亲匈奴。
“公主,腰要直起来,头不要低下,走路的时候眼睛平视,不要忘了,您现在已经是赵国的公主。”教仪嬷嬷严格的指出。
隆庆公主身着缁色宫衣,顺从地点了点头,那容颜竟是罕见的绝色。没想到皇帝在名册里随意挑的小户女子,竟然能有这样的容貌。不过可惜了,再好的容颜在大漠的风沙里也会枯萎,这样的容貌,要是留在宫中,依着皇帝的喜好,必定会贵不可言啊……教仪嬷嬷的一双眼睛从来不曾看走眼过,心中不由惋惜。
隆庆公主认真的学着礼仪,并没有看到老嬷嬷眼中的惋惜。
宫外有打更的侍者走过,隆庆公主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熬出头,她那日在闺阁里绣着纨扇,那巧蝶绣得像是要飞出来了一样,她绣工好得出名,阿娘常欣慰地跟她说:“宁珂,你这样的容貌和绣工,这辈子是不愁嫁了。”从此她心里便存了小心思,每每家里有人来提亲,她便躲在屏风后面看着。阿娘问过她几次,她都不说话。阿娘便懂了,知道她不中意……她便这样等着,直到那一天,阿爹阿娘都跪在她面前,给她行礼,叫她“公主”,又细又尖的太监公公念着她听不懂的大段文字,她心里害怕的不得了,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她是宁珂啊,不是什么隆庆公主。她一下子又走神了,走路的时候便出了差错,教仪嬷嬷不忍,让她停下来休息下。
“多谢嬷嬷。”隆庆公主恭顺地行礼,淡淡的眉不经意地皱起,教人心生怜爱。脚已经走得麻木了,小腿肚肉的方向,绷得紧紧的,像是板结了一样酸疼,她虽是小户人家的女子,却也是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正在这时,殿外面又传来那样又细又尖锐的声音。要是可以的话,她真想这辈子都不要再听到,宁珂微微皱眉,幽幽地想。
“贤妃娘娘驾到——”
“上阳公主到——”
教仪嬷嬷给隆庆公主使了个眼色,她这才恍然过来,跟着教仪嬷嬷的动作,给走进来的贤妃和上阳公主请安。
“嬷嬷,隆庆公主学的怎么样了?”贤妃气色有所好转,说话很温和。
“回娘娘的话,公主学的很快。”教仪嬷嬷回话很小心谨慎。
“那就好。”贤妃转而看向隆庆公主,“等你礼仪学的熟悉了,就去向陛下辞行。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请教嬷嬷,也可以问上阳公主。”
“只有生下来的公主,哪有教出来的公主?”上阳公主赵瑗站在贤妃身后,穿着一身鹅黄的窄袖小袄,撅着小嘴,神态可爱,眼神蔑视,欢快的笑起来。她并不明白眼前这个绝色的女子替她承担了什么不能承受之重,原本该去和亲的人是她呀!她怎么能于此刻、于此处笑话这个代她出嫁的女子?
“瑗儿!”贤妃不悦,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不去顾女儿,随即亲热地拉着隆庆公主的手。
上阳公主吐了吐舌头,颇为欢愉,她不过十岁,天真烂漫得紧。
隆庆公主低声道:“民女知道了。”
贤妃细细地打量着宁珂的样子,心中不由一惊,世间居然有这样绝色的女子?随即放下心来,幸好她已经被封公主,等着她的路只有和亲一条,不然若在宫中,必然成为自己的劲敌。贵妃高贵,比之失了冷艳;淑妃温婉,比之失了灵韵;而自己常在病中,哪里能和这等妙龄女子相比?便是皇帝最近新宠的娘子,也没有这样的颜色。
贤妃暗自庆幸,稳了稳心神,柔声道:“你此去匈奴,一去万里,家人又不在身边,动身的日子也就在这几日里,有什么难处都可以和本宫说,就将本宫当做家中母亲一般。”
一番话细细软软说下来,隆庆公主思念家中爹娘,早已双目泫泪,红了眼睛。
“民女谢过娘娘。”隆庆又叩首相谢,她已经贵为公主,名义上是皇帝的女儿,也是贤妃的女儿,加上贤妃也说,让她将她当成家中母亲,可是隆庆仍是自称民女,她并不是不懂,只是觉得自己和这皇家贵胄明明是不相干的。——她不是不懂,是不愿。民女宁珂,也有自己的小骄傲。
贤妃又嘱咐了一些事物,交代了辞行的日子,又温言告诉宁珂,等那个时候,她会派人来接她。还细心嘱咐教仪嬷嬷,这才放心走了。
隆庆公主宁珂只是谢恩。
待贤妃和上阳公主走过,宁珂低低说了一句:“娘娘可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叫人心里折服。”
教仪嬷嬷垂眸看着宁珂,叹了一口气,极低地重复了一遍:“是啊,叫人折服。”
宁珂在宫中已经数日,见嬷嬷这番举动,心下似想到了什么,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迟疑地问:“嬷嬷,宁珂说错话了吗?”
教仪嬷嬷不答,眼中有精光闪过,反而问:“公主,适才为何要自称民女?老奴教过你的,不该如此。”
宁珂美目一转,容颜倾城,却没有说话。
☆、21二一章 风波恶
第二日一早,魏婴率领百官在城门口迎接楚王,天子的依仗摆在那里,就等着楚王来了之后,换车登辇,入宫觐见。
冬日里的清晨,百官冷得直打哆嗦。
魏婴一声深色官袍,头戴簪笏,垂手立在城门前,神态静谧,仿佛这寒冬不能侵他半分。
九卿之中掌宗庙礼仪的奉常站在魏婴身边,呵着手,跺着脚驱赶着寒气,不住地问道:“等到什么时候啊?”
“等着吧。”魏婴垂眸,只差如老僧入定般的静坐下来了。
奉常姓赵,名靖,也是赵国皇家宗室的人,是这一任皇族的宗长,七王之乱中,曾以宗长的身份劝降过作乱的藩王,一度很得人心。
冬日里的太阳没有温度,东升的太阳渐渐高起,阳光落在魏婴身上,将他描绘美好的不像凡人,发色在阳光下泛着光芒,眼睫很密,低低的垂下,掩饰了眼中所有的情绪。他是怎么一个风华男子呢?在时光的沉淀之下,愈发风华绝代的士大夫风范,吴带当风,广袖纤腰,撇开魏太后侄儿、魏家下一任当家人的身份,他也是这个朝代耀眼的、无法将其忽视的名流雅士,是能将一个家族、一个朝廷肩负起来的能人志士。
岁月沉积之下,若说杜驸马是冬日里的寒梅,暗香盈袖,香自苦寒来,那魏婴便是苍松,苍劲有力,巍峨不屈,傲雪难改其高洁。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城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百官渐渐交头接耳,越来越多的开始发出骚动,沉不住气的人已经开始抱怨:“这怎么回事?那么多人在这里等着?楚王的派头可真大!”那人不敢说朝廷消息有误,弄错了楚王入京的时间,却说楚王气派大,磨磨蹭蹭地不进城,让他们苦等。
魏婴心里一笑,心想着这个人很会说话,很懂得审视夺度,回去之后倒要好好奖赏一番,若是有真才实学,不妨委以重任。
百官、将士、禁军、侍从……在寒风中等了两个时辰,太阳渐渐升到接近正中的方向,楚王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有的年老官员承受不住,有几个更是昏了过去,侍从手忙脚乱地给抬了出去。
百官抱怨的声音却来越大,这些朝堂上的士大夫,抱怨起来竟和妇人一样。魏婴闭目,充耳不闻。
奉常赵靖走到魏婴身边,斟酌了一下用词,压低了低声,问道:“魏大人,楚王莫不是不来了吧?”
魏婴依旧闭着眼睛,只听奉常赵靖继续续低声道:“还是路上给什么事情绊住了,来不了了?”
来不了了……
不知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还是两者都有意?
奉常的最后一句话,让魏婴蓦然睁开了双眼,失声低呼:“不好!”若是楚王路上出了什么事,首先受到质疑的就是太子,接下来就是皇帝,太后一定会震怒的。
“魏大人?”奉常赵靖询问着。
“赵大人,速速命人通传圣上和太后,再派人到城外查看。”魏婴心中有种很不好的感觉,那种不好的感觉就像是落入洗墨池中的墨滴,一下子扩散到整个心间,瞬间扩散,美丽又致命。
“圣上那边一直等着消息,适才太后身边的康公公还来问话。另外,之前派出去查看的士兵还没回来,还要继续派否?”奉常赵靖说的详细。
魏婴挥了挥手,道:“继续派!一路查下去!怎么会不见?”
又有新的一骑骑兵飞快地往城外跑去,在众人的注视下很快不见。
那边骑兵才走,宫里的人有至了,这回来的却不是康英,是个不曾多见的宦官,跳下马行礼之后,便急道:“太后让其候到延庆宫一趟。”
魏婴一皱眉,踯躅道:“这……多有不妥,臣奉君命迎接楚王,若楚王至,而臣不在,恐多有失礼。”他将“君命”二字说得极重,希望那侍者能听出其中的关键。
那宦官颇为不耐:“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其候不要让太后久等才好!”
魏婴无法,将事宜交付给奉常赵靖,这才登上马车,火速回宫。路上他问那侍者太后情况如何,那宦官很是跋扈,冷眼道:“小人在殿外侍奉,不知。”
魏婴闻言“嘿嘿”冷笑起来:“还没有请教公公怎么称呼?”他身份尊贵,如今受一个宦官脸色,心中很是愤恨,但他修养极好,也只是冷笑而已。
那侍者知道他如此相问,想以后寻他晦气,倒仍是极为硬气:“其候不必多问,小人贱名不足挂齿,其候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魏婴堂堂一国之候,何时受过这样的奚落?饶是修养再好,玉面一样的脸皮也气得发紫。他素来机智,知道这件事情不寻常,只怕是太后授意也未尝不可,倒也不敢小觑。静下心来寻思当前的处境。
不一会儿,就到了太后所居的延庆宫中。
宫前,康英已经等在那里,见魏婴到来,忙迎来上来,道:“侯爷可来了?”一张老脸又皱成苦菊花,这一回却不是笑的,而是愁的。
魏婴道:“怎么了?”
康英朝先前那跋扈的宦官道:“你先下去候着,咱家这就带侯爷进去。”
那人行礼之后,马上退下。
“圣上也在里面,太后在发大脾气,侯爷千万慎言。”康公公引着魏婴往内殿走,压低了声音道。
魏婴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康英就不再说什么。
走得近了,就听到内殿皇帝和太后的对话声:
“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了人!?一定是你!你连自己的弟弟都容不下吗?”
“母后,朕已经派人去查了……”
“去查?谁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母后……”
接着又是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料想是老太太盛怒之下,将手边的瓷器给砸了。
“你害死了阿冀啊!我的儿子死了!我没有儿子了……”魏太后声泪俱下,此时的她和普通的母亲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国家的当权者,她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当没有了儿子的消息,也会变得惶恐。
皇帝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魏婴可以想象皇帝现在的神态,一定是又震怒又委屈,老太太直言她的儿子死了,她没有儿子了。那么在她心里,又把皇帝当什么呢?
“娘啊……我不是你的儿子吗?我为什么要去杀阿冀呢?他是我的亲弟弟啊。”皇帝压制住了怒气,对着母亲仍旧好言相劝。
魏太后一言不发。
康英适时地咳嗽了一声:“魏其候到了。”替魏婴挑起帘帐。
魏婴走了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阵的跪拜行礼。
“魏婴,你来了。”皇帝颓然道,他站在案几下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岁。
魏太后端坐在案几后的高位上,身后是紫檀屏风,屏框黑漆地,以描金手法装饰各式折枝花卉。屏心黑色沙地,以点翠技法镶嵌各种花卉。围屏周边以金漆彩绘的边牙及屏帽作装饰,一派森然大气。
魏太后坐于屏前案后,恍然大悟,愤愤道:“老身险些也中了你们的计,什么天子仪仗相迎,这一开始你们就算计着楚王!”她到底不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很快醒悟过来,保持着一个国家统治者的敏锐和直觉。
“阿冀军功卓著,又是我的亲弟弟,这虽然逾制,但是也不是不可。”皇帝闷声道。
“魏婴!你说!”魏太后愤怒地打断。
“臣附议。”魏婴谨慎道。
“附议?附议什么!哀家的心思你们清楚!你们的心思哀家就不清楚了吗?哀家是有心让楚王继位,但是你们做的也太绝了!”魏太后盛怒之下,又将手边的事物全砸了个稀巴烂。
“魏婴,你怎么个附议法?”魏太后扬声喝问。
“恕臣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