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非佛淡淡微笑,“上一代的爱恨情仇,我们小辈并无资格也没立场评判你们的对错。你们的爱恨,也不应延续到下一代人身上。所有的一切,就到此为止罢。”
这个时候,辛容拎着食肆的外卖走了进来,放在茶几上,又机灵乖巧地退出了气氛诡异的会客室。
非佛笑着将白鳝粥、虾肉水晶饺还有几样配菜打开来,推到两人跟前。
“父亲,修女,你们吃一点东西罢。在我任性地跑开了之后的这一段时间里,你们一定都没有好好吃东西。看上去,都瘦了。先在我这里吃一点,然后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不用担心,我在这里,不会跑掉。我们还有大把时间,欢迎你们常常来看我。而我,周末有时间也会去沐恩堂做义工。”非佛诚挚地说。她不是豁达,只是,旧日的一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新来过,惟有珍惜眼前。她要与非神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亦希望无论是父亲还是晓荷,也都可以觉得幸福。
江儒痕放下手,一双沉痛的眼望向这个女儿,一滴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面前的粥碗里。他负了他们母女的,今生无以偿还。他负了结发妻子与一双儿女的,一样难以偿还啊。
非佛与修女对视一眼,然后非佛走过去,坐在父亲身边,两个女儿,一左一右,靠在他肩上。枕着江儒痕的肩膀,非佛垂下眼睫,这样就好。她不想破坏江家现在的宁静,就让她靠着父亲的肩,就这么一次就好了。
第十一章
父女三人促膝闲聊,一谈,竟谈了足足大半日,三人方意犹未尽地将过去二十多年来彼此之间空白的亲情稍微弥补了一些。
临近傍晚,非佛亲自送父亲与萨曼莎修女出门。
“我周末会去孤儿院,如果,父亲有空,可以一起去做义工。”非佛与修女拥抱说,她不想破坏父亲现在的家庭。只有通过这样的途径,才可以见父亲。
“你已经帮助沐恩堂度过了很多难关了。”萨曼莎修女微笑。非佛以为她不知道她对沐恩堂的匿名捐助,可是,她们是姐妹啊,就象她的直觉告诉她莲恩没死一样,她也知道银行帐上每月定期汇入的款项,一定是非佛的作为。“但,沐恩堂欢迎每一位有爱心的人士。”
“谢谢。”放开修女,非佛看向始终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仿佛是害怕又把她给吓跑了的江儒痕,终于上前伸展双臂拥抱了自己的父亲。虽然想要建立起深厚的父女感情不太现实,不过终究是父女天性,她不忍见斯文的父亲眼底深深的自责与失落。
“妈妈已经故世了,您更要好好珍惜身边人。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很幸福,单家对我很好,每个人都很爱我。所以,您要保重身体,不要再让家人担心了。”
“好的,好的。”江儒痕强忍心痛,这个从小就失去父爱共母爱的女儿,非但不怨恨他,还认了他这个从没尽过一天责任的父亲。之于他,已经应该满足了。
没有人注意到,远远的,有一双怨毒憎恨的眼一直注视着他们。
她,就是她,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婚姻!眼睛的主人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为什么二十六年都过去了,她还没有死?还那么吸引他?为什么?但,这一回,她一定不会再有机会纠缠儒痕了,她要一劳永逸地除去她婚姻里的毒瘤,连根拔除。这样,丈夫就不会魂不守舍地每天往她这里跑了。这样,她的家就不会被拆散了。
这边,非佛目送父亲与萨曼莎修女上车,挥手同他们告别,看着他们驶远。然后,她微微蹙了蹙眉,她听见不和谐的引擎声,象是失控了的野马一样刺耳地响起。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了不祥的死亡之音。
非佛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看见一辆黑色轿车象发疯了一般朝她撞了过来。她想闪躲,可是她的身体竟然不听指挥似地傻傻定在原地。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道身影直直扑向她,将她扑出了原来站立的位置,使她跌倒在地。而身影的主人,却代替她被车狠狠地撞飞了出去。
黑色轿车见撞上的不是非佛,竟然倒回车来加足马力,仿佛执意要置非佛于死地。
“救命!”非佛终于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惧,这种感觉,比之她在克里特岛的悬崖上一跃而下时的感受更令人毛骨悚然。有人恨她,恨到不惜杀死她,甚至牵累到了无辜。
无辜!非佛勉力爬起身去查看被撞成重伤倒地的人。天啊!她忍不住捂住嘴以避免自己尖叫。那张即使染了血仍是英俊无比的脸,是——邵亦。
“莲恩,快跑!她又要撞过来了。”邵亦的嘴角有血水涌出,说完一句话后,他乏力地闭上眼睛。七年前,他犯了错。七年后,他拿自己的一条性命来偿还。从此,他欠莲恩的,一笔勾销。且,他被自己的良心惩罚得累了,他想休息了。
“不要放弃,邵亦,不要放弃!”非佛哭了起来。她讨厌他,不喜欢他,可是,她不想看见任何人为她而死。即使她最讨厌的邵亦也是。
工作室里的人听见外面的撞击声与哭叫声,纷纷冲了出来,却看见惊心动魄的一幕:一辆黑色别克对准了跪在一个倒在地上的男子身前的非佛就撞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撞上了,而他们却根本来不及出手救人。除非奇迹出现,否则,非佛必死无疑。
突然,别克轿车的左前轮莫名地爆了胎,车身颠簸了一下,失去了控制,车头猛地一转向,险险擦过了非佛的身侧,直直地撞在一旁的分类垃圾站上,发出“砰”然巨响。
所有人,都以为是天降神迹,却没人注意到,站在众人身后的辛容悄悄将一柄史密斯·韦森九毫米口径的手枪收回了袖笼里,并以一脸惊恐颜色跑向了仍跪在小巷中的非佛。
“非姐,你没有事罢?”然后她转过身狂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报警并通知大单先生和小单先生!”
众人恍然大悟地跑进工作室里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报警并通知爱妹如狂的单家兄弟。暗暗祈祷,非佛千万不要出事,否则……他们不敢想象结果会怎样。
“非姐,现在不能挪动他,等救护车来是最好的办法。”辛容扶住非佛的肩。
“辛容,他不会有事的。我虽然厌恶他,却决没有要他死的念头。”非佛的泪,在辛容的手触上她的肩膀时,收了起来。当年她堕海都能侥幸生还,今次邵亦舍身救他,命运不会待他这样残酷。他一定回没事的,她坚信。
“非姐,小辛,那个肇事者——”有人小声提醒两人。
非佛在辛容的搀扶下转回身看向肇事车辆,只看见一个穿黑色得体套装的中年女子摇摇晃晃地自车上走了出来。大抵是汽车失控时,她的头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了,她的额头血迹斑斑的,脚步虚浮,却仍踉跄地走了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早就应该死了!二十六年前就应该死了……”她盯着非佛喃喃自语。“不要瞪着我,我没想过要把你的孩子丢掉,可是……你的女儿来了,我的孩子怎么办?啊?你死了,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你抢不走儒痕的。嘻嘻,儒痕最后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只要你死了,只要你死了,只要你死了……”
她茫然地望着非佛平静清澈的眼,倏忽眼神一狞,跌冲过来五指齐张,直掐往非佛的颈项,力气又大又狠,竟是欲除之而后快般的恶毒。
“非姐小心!”辛容手脚利落地拦在了非佛身前,并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起手以指尖疾点中年女子手腕内侧的神门与大陵穴,然后护着非佛侧身闪过她的攻击。
中年女子扑了个空,手臂也软软垂了下来。
此时此刻,救护车与警车,一前一后地驶进了这条一贯幽静的巷子。
“医生,伤者在这里!”
“警官,就是这个女人开车想撞死单小姐。”
“医生,非姐她受伤了!”
“警官,我们都看见她意图行凶。”
一时之间,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警官,我想先送邵先生去医院急救,再来做笔录,可以吗?”非佛已经冷静下来,近日她遇见太多突如其来的震撼,也流了太多眼泪。是安逸的生活与美好的爱情令她软弱了罢?连小女生辛容都比她镇定。
“没关系,我会派一位警官跟救护车一起去医院。”
“好。”非佛随着医生上了救护车,向其他人安抚地笑了笑。她真的把自己这班伙计给吓坏了罢。“我没事,你们别担心,全都回去工作,否则我可要算你们无故旷工了哦。”
见她强打精神开玩笑,大家也不想给她再增添负担,所以纷纷在救护车离去后回工作室去。
月十一,月辛容……幽谧的深巷里,有一缕低魅的声音,徐徐响起。传至走在最后的辛容耳中,她蓦然浑身一震,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空无一人的长巷。一向天真俏皮的神色倏然褪尽,换上澹然冷绝的寒冽颜色。
“被找到了啊——”她轻轻嘀咕,然后,又是一脸的娇俏可人表情,带着不识人间险恶的纯净,“还真是死心不息啊……看来,又要找个地方去流浪了。唉,我很喜欢小单先生呢。”
深巷里,幽幽拂过一声冷魅邪肆的淡嗤,月十一,我想要的,即使不择手段,被指为卑鄙无道,也会得到手。你,逃不掉……
秋风,渐冷。
被送往医院的邵亦,经过长达十八个小时的手术抢救,总算是脱离了危险。然而,撞击带来了难以挽回的后果,医生替他接合了七根肋骨、切除了破损了的左侧肾脏。
手术之后的邵亦极端的虚若,为了防止术后细菌感染和并发症,邵亦被安排在无菌加护病房,医生限制了探病时间与人数。
接获儿子伤重入院赶来的邵先生夫妇没有流露责怪埋怨非佛的神态,当年儿子造的孽,逼得人家女孩子跳崖求死,现今儿子舍身以命相救,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没道理迁怒于人。
只是,一想到儿子从小到大,即使再怎样调皮捣蛋、不听话,他们都不舍得打他一下,现在却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们就心疼无比。说不介意,是骗人的。
然,最愧疚的人,却是江儒痕。自己的结发妻子,试图谋杀自己的女儿,这教他这个为人夫为人父者情何以堪啊?更使他难过的是,妻子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完全无法控制行为,演变成极具暴力攻击性。警方在案发后,将她移交给精神病专家进行了评估。鉴于她行凶时处于精神异常状态而免于起诉,但是,必须强制入院进行治疗。
儿子和儿媳妇在得知此事后,从美国赶了回来,然后陪同她去荷兰进行治疗。
女儿,一直是主的面前,日夜祈祷,祈祷所有人都平安无恙。
而他,背叛了婚姻,辜负了爱情,伤害了子女,也——错过了今生惟一的机会。
邵先生夫妇,反强笑着安慰老友。
是他们的错,如果,让这些孩子自己去决定爱情、人生,一切,会否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此事,终究是没能躲过媒体灵敏的嗅觉,一时之间各大媒体都连篇累牍地报道江、邵、单三家之间这一笔糊涂帐。穿凿附会、推敲揣测,流言甚嚣尘上。记者们对江方如兰意图撞死单非佛的原始动机万二分的好奇,在不能追去荷兰的精神病疗养院,又不能冲进病房里采访舍身救人的英雄邵亦的情形之下,就只能紧紧盯着非佛了。
非神为此自责不已,是他疏忽了。他明明已经知道了江方如兰是江儒痕的妻子,也曾经见到过她刻骨仇恨的眼神,却只防范了邵亦而忽略了妒恨交织的她。原来,对非佛而言,真正的危险不是邵亦,而是江方如兰。
如果当时不是邵亦守在工作室门外,希望求得非佛的原谅,并且及时扑救了身处险境的非佛——非神打了个寒战,他不敢想象后果,也无法想象后果。
以至于这几日,他时时刻刻守在非佛的左右,寸步不离,害怕一转身,她就会象烟一样消失在空气中。即使她来医院探望渐趋稳定的邵亦,他也执意随行。
病房里,放置着许多女明星送来的花篮,将病房装点得缤纷热闹。邵亦精神颇好,一边听音乐,一边躺在床上做肌肉锻炼,以防止肌肉萎缩。看见换上无菌服推门进来的非佛与非神,他笑了起来。
“二位天天联袂前来,雷打不动,让外面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记者见了,真不晓得他们会杜撰出什么精彩的八卦内幕来。”邵亦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似乎是仿佛突然顿悟了一般。
“真正的内幕也决不比他们想象杜撰出来的逊色分毫。”非神终于对邵亦有了些微的好脸色。
“二位快些结婚罢,这样才能终结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还我一个清白。”邵亦停止锻炼他的股二头肌,笑眯眯地建议。
“清白?你认为花名在外的邵大公子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吗?”非神双臂交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问。邵亦虽然救了非佛,算是功过相抵,从此恩仇俱泯,但他仍然忍不住在言语上要小小地刺激他一下。“只看你这一房间的花,就能大抵明白你有多么风流了。啧啧,影后、歌后、青春玉女……”
“莲恩,大单先生真是妙人一个。可是,看起来醋劲不小呢。时时刻刻守着,不给你片刻的自由,你可要惨了。但凡曾经是花花公子,一朝改过向善吃起素来,那可真是可怕得很啊。不把你缠死粘死腻死,誓不罢休啊。”邵亦满眼的笑与调侃,成功地引得始终沉默的非佛的一个白眼。
“她是非佛,不是莲恩,你给我记住,别乱叫。”非神不悦地弹了弹眼睛。“邵先生最好记得,她现在是我的未婚妻单非佛,决不是你记忆里某个仰慕暗恋的女子。”死姓邵的,还有脸提“沐莲恩”三字?
“两位,今日的探病时间已到,请明日再来。”漂亮的护士走进来,指着墙上复古造型的挂钟催促客人们。口气冷淡,脸色也很冷淡,大有晚娘的味道。
“好啦,莲恩,我要接受美女护士温柔小手的照拂了,希望下次你们来看我的时候,会带来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啊。”邵亦英俊的脸上泛开爽朗的笑容,与两人告别。
“肯定会的。”非神懒得再去纠正他对非佛的称呼,扶起非佛向护士微微颌首,然后相偕离去。
等到非神与非佛离开了加护病房之后,邵亦脸上那耀眼的笑容便渐渐敛去。
他望着病房的门,这扇门,隔绝了他的爱与恋,隔绝了他的罪与罚,隔绝了他无望的今生。有些错,说声对不起就可以弥补;而有些错,终他的一生亦无法挽回。
漂亮却冷淡的护士摇了摇头,替邵亦掀开被子,进行例行的肌肉按摩。英雄救美的戏码她看多了,不稀奇。稀奇的是,美人最后却不爱英雄。虽然美人儿身边的男人也很优秀。可是,她总是替床上这个被撞到半死的男人不值。忍不住,护士对床上俊朗又带着淡淡忧悒的男病人,多了三分的温柔。
走出医院之后,非佛望着蔚蓝的天空,忽然悠悠笑了起来。
“非神,婚礼准备得怎样了?”她转头仰首问身边的爱人。
“我全权交给爷爷处理了,他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非神揽住她的肩,原本,是该他自己着手筹备,给非一个浪漫而难以忘怀的婚礼。可是,一直都在忙旁的事。好在,非不是个注重形式、恃宠而娇的人。
“可是,我想现在就去结婚,就我们两个人,简单、郑重就好。”非佛语出惊人地央求,带着不自觉的妩媚。
“为什么?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