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理他的衣衫,说:“好,现在跟我走!”
我拉他摸着黑一路走到早已研究好的地点——假山后面的围墙下。
“从这儿翻出去,外面是一摞草筐,不会摔着你的!”我指指一人多高的墙,说罢,我贴着墙根儿蹲下。
“雨霏姐你这是……”
“叠罗汉!没见过吗?这墙这么高,不然怎么翻?”我示意他赶紧上来。
“不,不,这不行……”紧要关头他却犹豫起来。
我心里急,顾不得许多,伸手把他揪过来,低喝道:“别啰嗦,快点!”
他踌躇一刻,咬咬嘴唇,叹了一声,抬脚踩上我的肩膀。
他虽没我想像中的沉,却也着实够我一呛,我费力的直起身子,只觉得每升高一点,肩上的疼便加重一分。咬牙把他顶上墙的时候,浑身已经像是被榨干了一般,有些立不住了。
他蹲在墙头,回身看我。
“雨霏姐,还好吗?”
我扶着墙,勉强立直,佯装轻松的说:“没事儿,快走吧!”
他又向下望了望,可能是想确认一下我是否安好。
“别愣着,快走啊!”我又挥手催道。
“那……雨霏姐,我走了……你,要保重!”他断断续续说着,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那语调却相当分明地昭示着诀别之情。
我再次挥挥手算是告别。
他一跃跳下,落在竹筐上,发出一阵奚嗦的声响。
我跌坐在山石上,听着那声音由大至小,逐渐消失,心中先是伤感,接之而来却又是一阵淋漓的畅快。
——‘这件事无论如何不会变的;你回去吧!’——呵,四阿哥,这一次你失算了,你可以控制所有人,却控制不了我!那一刻,丝毫没有顾虑事情被发现后,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心中只是畅快——单纯而盲目!
奇怪,事情办妥,心情畅顺,本该酣睡一场,一夜下来,却仍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翌日清晨,我早早唤醒小秋,差她到府门口候着萧烈,只要他一到,就立刻把他拉到我院子里。萧烈这么早赶来,必是为来顺复诊的,我可不希望第一个揭露事情的人是他!
果然,一盏茶的功夫,萧烈在小秋的带领下走进院子。
二人在我面前站定,小秋满面困意,萧烈一脸困惑。
我清清嗓子,说道:“小秋!你去——”
“是拿茶叶还是去打水啊?”她打断我,撅着嘴道,“雨霏姐,每次都是这两样儿,能不能换点新的!”
我无心调侃,瞟了她一眼道:“好吧,我和萧大夫有话要说,你不方便听,现在准你出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午饭时再回来!”
“唔,雨霏姐,你这回还真坦白……”小秋嘀咕了一句,转身出去了。
“一大早叫我来干什么?”萧烈放下手中的药箱,“昨天碰钉子了吧!”
“昨天这个算得了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碰钉子。”
他知道我在嘴硬,嘲讽的笑笑,没有作声。
我把手揣起来,思量着如何告诉他来顺的事。
“你今儿是为来顺复诊的吧?”
“是啊,怎么了?”他奇怪的问。
“不用去了。”待他开口要问的时候,我接着说道,“来顺入宫的事由我而起,也该在我这儿完结,我说过,绝不让他进宫的。昨日去求了四阿哥,他不准,所以我夜里就安排来顺逃出贝勒府。从今儿起,四贝勒府里,再没来顺这个人了!”我想了想,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委婉不了的,索性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萧烈的脸上没有出现我预料的暴怒和愤慨,代之而出的是我从未见过的震惊,他愣愣的立在原地,睁圆了眼睛看着我,仿佛眼前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寒了,侧过头,小声道:“我知道你肯定会……”
“你疯了吗?”他不等我说完便硬硬地甩出这么一句。
紧接着快走几步到我跟前,用力的扳住我的肩膀:“我发现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了!以前的雨霏虽不是顶聪明却也不傻,跟在四阿哥身边这么久,别的猜不透,至少也该知道,来顺这种事既已定下,就不会再改了,可你还不知死活的跑去求他,我阻拦,你就跟我翻脸。我当时就觉得你变傻了!后来果不其然被拒绝了,你本该收敛一下,就此死了这条心,可……”他愤愤然的顿了一下,换了口气,又道,“可你居然嚣张到去帮来顺逃跑,而且对我都先斩后奏!你真以为四阿哥是上学时的老师,无论你犯了什么错误,他说你两句就完了?他就算喜欢你,欣赏你,也不可能容忍你到这种地步吧?我看你这回不仅是傻了,还疯了!雨霏,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呀?”他说着,狠狠的晃了我几下,我本是笃定绷紧嘴一言不发的,可被他这么一晃,强忍了很久的泪竟不合时宜的掉了下来。我连忙推开他,后退了几步撞上门框。
“我是为了来顺,我不能容许自己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毁了他一辈子!”我抹着泪道。
他没说话,既不吃惊也不生气了,静静的盯着我, 脸上淡淡的。过了一会,他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似地猛地一怔。
“我懂了。”他直直的说,“你不仅仅是为了来顺,更是为了胤禛!你去求情,策划出逃是因为你愧对来顺,觉得自己害了他,但除去这层考虑不谈,你疯狂的干出这一切更是因为你想证明自己在胤禛心中的位置,你想知道他是不是像你在乎他那样的在乎你!”说完这一句,他疾步到我面前,又一次扳住我的肩膀。忧心忡忡的问:“你爱上他了,是不是?”
‘你爱上他了,是不是?’末了的这句,如同一把大锤,犀利地凿在心上。刚止住的泪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我再也忍不住,扑到萧烈的怀里,疯狂的点头。
“萧烈,我明知自己不属于这里,明知自己不能对任何人动情,可我还是对他动了心。我明知他三妻四妾,自己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平等的爱情,也明知道我们纠缠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这些我知道,都知道!我不是没努力过,决心我下了一个又一个,可是一到他面前,我就泄底了,糊涂了。萧烈,你说对了,我爱他,真的爱上他了!可这并非我本意,我真不甘心啊……”
我窝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心里又屈又恨,老天竟然跟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让我爱上了一个绝对不能爱上的人!
萧烈紧紧地拥住我,不住地轻拍我的背,在我耳畔一声声的叹息:“雨霏,你真傻!”
午后,我独自倚在床角,用半湿的手绢敷着红肿的眼帘,心中默默掂量着萧烈的话;‘雨霏,纸包不住火,这事迟早要露馅,唯今之计,只有在四阿哥发现之前主动向他认错,供出真相,若是等他来找你,后果可就严重了!’我真该这么做吗?如果现在去坦白,四阿哥必会追问来顺的去向,我是说还是不说,说真的还是说假的?若说真的,那就前功尽弃了,若说假的,他走了不过才半日,断然没有追不回来的道理,到时还不是自打耳光?不行,不能去,至少也得熬上个三五天,等来顺出了京再说。既然事已做出,就没有后悔药可吃,这一回,我即便是再荒唐,再疯狂,到底还帮了来顺,想想也值了!
于是,三日的光景便在煎熬中渡过,我足不出户,天天闷在房里,萧烈又来劝了我几次,被我一一挡掉,他虽恼怒却也拿我没办法。这一切异常自然逃不过小秋的眼睛,但这小丫头倒也颇为贴心,每日只是埋头干活,什么也不问。唯一一件令我感到忧心的事就是府里的气氛。我从小秋口中得知,府中一切如常,没有丝毫的异动,贝勒爷仍是每日上朝,下朝,会客,看书;马总管也依旧陪在他身边伺候,来顺方面,大家都认为他在养病,几日未露面,谁也没有吃惊,我这里嘛,平时出去的就少,更不会有人注意!几日间,日出日落,往复如昔,而那件事,如同没有发生过一般!我深知,这种宁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起了,不是在府里,而是在我和四阿哥的心中,他在等,我在拖,狂风暴雨再所难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忐忑中又熬过三天,来顺离府已七日有余,如果一切无误,他应该已经出京了!我的神经也濒临崩溃的边缘,这天下午,我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咬咬牙,跃身而起,不拖了,是死是活,就是今日!
简单梳洗过后,走出屋子,在院门口停下,我对着天空深吸了口气,伸手拉开门,正要迈步,却看见总管手下的一个仆人急匆匆地朝这边过来。
“雨霏姑娘,幸好你没出门!”他喘着气道,“爷在偏厅,传你过去呢!”
我心中一凉,唉,该来的还是来了,主动坦白的念头也成泡影了。匆忙的应了几句,打发了那下人,跨出院子,朝偏厅走去。
正厅招待生客,书房接待熟客与密友,这偏厅却是极少用的,我进府这么久,也只是在外面看过一次,印象中是个冷僻的场所,青松环抱,自成一体,与其他建筑并不相接。选在这里见我,什么用意?难道说……要把我就地正法?此念一生,身上一阵冷颤,心中不禁嘀咕,我犯得错真的不可原谅吗?他真的忍心杀我吗?想我谢雨霏从未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竟会命绝于此,而且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胡思乱想中我快步走着,再抬头时,已经到了偏厅门口。门紧闭着,无人把守。乍一看去,谁也不会想到屋子里正站着贝勒府的主人。一股高度紧张时才会出现的浓烈气息贯穿在我的鼻腔和口腔之中,嘴里又苦又咸,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形应该是高考发榜,而在清朝,这还是头一回,就连书房里那次,我都没这么害怕……我猛地晃晃头,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了,于是掸掸衣袖,用舌尖润润发干的嘴唇,提声道:“贝勒爷,奴婢是谢雨霏!”
“进来!”清冷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
我下意识的用双手捂了捂胸口,推门进去。
申时过半,日渐西斜,失去亮度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纸照在锃亮的青石地面上,泛着斑斑驳驳的光。四阿哥端坐在正手位,定定的看着我进屋,关门,俯身行礼,立直,目光冷淡而散漫。
“贝勒爷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静立片刻,我首先打破沉默。
他上下扫了几眼,最后将目光索在我脸上,以一种听来很随意的口吻发话了:“七日之前府里出了件蹊跷事,全府上下主子奴才一百多号,却没一个人知道缘由。不过——”他轻笑一声,
“我想了想,觉得你该知道。”
他的笑比之前的淡漠更为阴冷,我身上立时有种被冻住的感觉。干咽了好几下,勉强从喉咙中吐出几个字。
“什么蹊跷事啊?”
“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只怕我开口之后,你就再没机会说了!”脸上仍是淡淡的轻笑,语气却已有了摄人的锋利。
除了坦白别无他法,我把心一横,直直的跪下:“奴婢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请贝勒爷责罚!”
“什么过错?说说吧。”轻飘飘的声音由远处传入耳中。
我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低声说道:“是奴婢帮来顺逃出府的。”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是奴婢帮来顺逃出府的。”我提高音量。
“你抬头看着我,再说一遍!”冰冷的语调中夹杂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我抽了口气,猛地抬头,看着他,朗声道:“是奴婢帮来顺逃出府的。”
他‘啪’的一声拍岸而起,跨步过来,俯身扳起我的下巴,盯住我的眼睛,恶狠狠的斥道:
“谢雨霏,我早知道是你!你就真的以为我不敢办你,是不是!”
我几乎被他拉离地面,双手慌乱的攀住他的胳膊,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他眸子里的怒气逼得我无法直视,手上逐渐加重的力度,也让我无法承受。我只觉得自己的下颌快要被捏碎了,疼到极致时,再也挺不住了,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叹息!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霎时冲淡了原本的戾气,在我精疲力竭地发出第二声叹息的时候,他松开了钳住我的手,我立刻失去平衡,向后仰去,重重的跌在地上。
疼痛,恐惧,羞耻,夹杂在一起,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却是冰冷冷的!这冰火交加的难受滋味压得我说不出话来,我趴在地上,重重的喘着粗气,缓了半晌,含糊地低语:“不是!”
他铁青着脸盯住我,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最后,在我头顶上发出闷闷地一声:“哼!若非来顺,我今日定绕不了你!”
我怔住,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来顺,这关来顺什么事?”我慌张的问,顿了下,脑中忽又冒出一个不祥的念头,“他怎么了?”
四阿哥从我身前错开两步,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侧头俯视我,缓缓地说出一句话。
“两天之前,来顺已经净身入宫了。”
“什么?”我猛的晃晃头,‘不可能!’三个字冲口而出。
他盯着我的眼睛,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转瞬又化为绝决的神情:“在我四贝勒府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心中一颤,终是前功尽弃了。
“爷是在哪抓到来顺的?”我心有不甘地问,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错在哪一步了!
“在我书斋门口!”他淡声道,见我满脸不解,又是一笑,“他逃走之后的第三天就自己回来了,在我书房跪了一夜,说自己诚心入宫,求我恕罪!”
又是一阵猛烈的振颤,惊得我无法自持。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
“来顺……”我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他这是为什么呀?”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经历了这么多矛盾,挣扎才作出的决定居然如此轻易的就被推翻了!
“你不明白吗?”他冷冷的看着我。
我颓然的摇头。
他冷笑一声,探过身子,在我耳畔说道:“来顺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也是我一手提携的,他的性情,我了若指掌,否则府里这么多下人,我也不会偏偏选他入宫!”顿了顿,他又道“他知恩重义,即不愿辜负我,更不忍连累你,所以才会中途折回!”
我呆滞在原地,青石砖的冰冷透过掌心一直传入心头。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听了我的建议才选来顺的,也一厢情愿的认为没有人会为了尽忠而甘心做太监。我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四阿哥了,从始至终,自作聪明的人是我,只有我!
思绪在这一刻打结郁积,我一时想哭,一时想笑,挣扎良久,却既没哭也没笑,只是愣着,发呆!
“现在你明白了吗?”不知过了多久,四阿哥的声音冷冷响起。
我强撑着爬起来,跪正了身子,直声道:“明白了。奴婢该死,请贝勒爷责罚!”
他起身,在我面前停了一下,未发一言,错身离开,衣角带起一阵轻风,扫乱了我鬓边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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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里,我默默地走着,本该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可一颗心却不知好歹的愤恨起来。我在恨什么?恨来顺的愚忠?恨自己的自作聪明?还是恨四阿哥那句绝决的‘你就真的以为我不敢办你’?我扪心自问,却得不到一句回应,混乱之际,只觉得自己要疯了,禁不住飞跑起来……
回廊,池塘,竹林,水榭,我飞快地跑过这些场景,寒风凛冽,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