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默默走在我旁边,不开口了。
我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淡,又想到之前听了他的身世,自己竟一言未发,心中有些不忍,静了一刻,我轻声问道:“你是年年都来成心亭吗?”
“是,自从八岁那年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每年腊八我都会来这里!”他说着,语气中仍加杂着点点忧伤。
我停了停,又道:“你母亲一生虽然短暂,却也是幸福的,她拥有的是很多女子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爱情,相信你父亲永远都会记得成心亭里吹奏霓裳曲的那个少女,其实,有些东西,瞬间即是永恒!”想到赫舍里于康熙的凄美爱情,我心中涌起的凄楚暂时压制了之前的种种不适。
他迷茫的望着远方,轻摇了摇头,道:“昙花一现的爱情固然美好,但我却更希望他们能相偕白首。”
我低笑着道:“谁不希望与爱人长相厮守呢,但造物弄人,偏偏让他们阴阳永隔,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既然如此,与其整日伤悲,何不索性坦然释怀。你母亲是刹那芳华,转瞬即逝。可这世上还有你,你是他生命的延续,更是他们夫妻情缘的鉴证。有夫如此,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呢!若她泉下有知,也会深感慰籍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路过一个花灯摊,他没有顺着我的话往下说,而是停下来,向摊主借了个火褶子,点亮了手中的菊花灯,那灯提在手里,立时散出幽黄的光芒,映得油毡纸上的雏菊,愈发的清亮舒展。
“我娘的事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了,但于此相关的各种议论却从未停歇过,家人们对此众说纷纭,有人窃喜,有人惋惜,有人漠然,却从没有一个人说出你今日的话……”他停住不说了,接着灯光,我发现他正用一种异常专注的眼神审视着我的脸,表情之认真就好像那不是一张脸而是一本书,一本可以解答他疑问的书,他就这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嘴角漾起了淡淡的笑,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显然是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我下意识退后一步,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不解的问:“你在看什么?”
“在找一样东西!”他答道。
“是什么?”他的坦率让我吃惊,同时也加剧了我的疑惑。
这回他没有延续他的坦率,而是笑着把花灯递回到我手里,道:“今日既已见了面,十八那天就不要来了,倒是二十八那日,你早些到,我想带你去个地方。”说着,又拍拍我的肩,“外面冷,披风你穿着吧,我走了,你路上小心。”说罢,也不等我回话,径直走了。
我呆立在原地,把他的话想了又想,仍是一头雾水。脑中忽然冒出海觉法师的话‘宜行则行,宜止则止’,大师,我现在是该行还是该止呢?事已至此,只怕是行是止都已不受我掌控了。此刻;我只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踏入了一片沼泽,虽然只没入了短短一截,挣扎时,却发现早已无法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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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混乱的心情,我回到了贝勒府,进府门之前还不忘及时熄了花灯,脱掉披风。虽说这么晚了,府里不会有什么人走动,但还是谨慎为上,眼前的安乐祥和很可能会由一个小小的闪失演变为一场惊涛骇浪,如今的我可是再也承受不起什么打击了!
满以为做齐了各种准备,低调行事就不会惹麻烦上身,可谁知有些时候,你不去招惹风浪,风浪却会主动招惹你!
前脚踏进院门,后脚还没落地,小秋便迎面跑过来。
“雨霏姐你可回来啦,贝勒爷在书房等你呢?这都是一个时辰前传的话了,你快去吧!”
‘一个时辰’!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忙把手中的东西丢进屋里,急匆匆地跑去了。赶到书房时,已经是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了。书房的门微掩着,门口没有侍卫。我调整了气息,轻轻推门进去。
四阿哥肩上披了件棉袍,端正的坐在书案后,提着笔认真地写着什么,手边还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
我进去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淡声道:“来啦!”
“是。”我应着,过去行了个礼。看他脸色还算正常,心下松了口气。
“灯会逛得如何?”待我站定,他又问,语气很随意。
“很好。”我答道,想了下,又补充道,“很热闹!”
他轻‘嗯’了一声,便聚精会神地写起来,没了声响。
我站在旁边,心里纳闷他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晚了,让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难道是想让我主动说?
盯了他一会儿,我说道:“奴婢今日去见了秦风。”
“秦风?”他轻笑了笑,手上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你们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都是些关于笛子的事!”我顿了下说道,故意隐瞒了实情,秦风的身份还是留给他去揭晓比较好。
他听后仍是‘嗯’了一声,提笔在砚台上舔了墨,复又低下头去。
显然他意不在此,我也就识趣的闭了嘴。
又静立了一会儿,风把原本虚掩的门推开了一半,一阵冷气袭来,掀得桌上的宣纸哗哗的响,他抬起头,朝门口的方向望了望,我于是紧走几步,过去将门关好。回到书案旁,又发现烛台上的蜡烛快烧没了。遂把手伸向烛台,轻声问道:“爷,蜡烛快燃尽了,要不要奴婢换些新的来?”
他没有抬头,摆摆手加以拒绝。
我只得又把手收回来,尴尬的站在一旁。
“爷还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吗?”站得百般无聊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开口了。
“没有。”他说着,终于停了笔,把写好的折子放在一旁,又伸手取过一张崭新的宣纸,在面前铺开,再用青石镇纸压住两边。之后,他抬头看我,问道:“你急着要走吗?”
我愣住,继而摇头,解释道:“奴婢不急,只是刚回来时听闻爷一个时辰前传唤奴婢,以为是有事情要吩咐,可到了之后,发现您并没有什么事需要奴婢做的,所以才忍不住发问。倘若有什么……”
“行了,不必说这么多。”轻笑着打断了我,他起身绕过书案,不紧不慢的转到我面前。
“唤你过来,本也没有什么大事。”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提到我面前。我抬眼一看,不由愣住,是——我的镜子!本以为早被他处理掉了,没想到今日还能见着,不仅是完好如初,现今,镜子一端还缀了一小串珍珠链子,晶莹剔透,衬着那镜子越发雅致起来。
“叫你来,只是要把这个给你!”在我打量着镜子的时候,他轻声说道,又拎着它在我眼前晃了晃,“拿着吧!”
我听着看着,却仍不敢伸手,第一次在这里见它时的凶险场面记忆犹新,这回着实不敢轻举妄动了。他想干什么?消遣我吗,还是故戏重演?
“拿着呀!” 等了一刻,见我一动不动,他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
他的举动搞得我有些糊涂了,我怯声问道:“这真的是给我的吗?”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他笑笑,拉过我的手,把镜子放上去,又轻轻合起我的手掌。
“当然。”最后他淡淡地说。
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入体内,我不由得紧了下身子,这才反应过来,这回不是消遣也不是演戏,而是真的。当下心中一喜,惊讶得抬了头望他,他却只是淡定的回看我,嘴角微扬,似笑非笑,黝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芒。
胤禛,他最打动人心的,不是他的冷峻,不是他的干练,不是他的睿智多谋,不是他的超然霸气,而是脱掉清冷伪装之后的他的真实。当他露出自己真实感情的时候,褪掉自己耀眼锋芒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他,一个让我感到平等与温情的人。而这一刻他正是这样,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自己心中那团压抑了很久的火焰‘呼’的一下释放了,窜动的火苗燃遍全身,使我有种不故一切吐露心中情感的冲动!然而,冲动毕竟只是冲动,虽强烈却异常短暂,在脱口而出的一瞬,我脑中闪过了秦风的脸,同样是淡淡的笑,耐人寻味的眼神,感觉却截然不同,他的出现犹如一注清水,残忍却及时地浇熄了肆虐在我心中的火焰!
我在心里哀叹一声,错开身子,低头道:“谢贝勒爷赏赐!”
他似乎愣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回道:“也算不上什么赏赐,物归原主罢了!”顿了顿,又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抿住唇,沉默了半晌,道:“也没什么,奴婢只是有些好奇。当初生活拮据时,奴婢将这镜子卖给古董店,后来手头宽裕一些就想再买回来,可去了几次都没寻到,不知这镜子是怎么到了爷的手里的?”
他盯住我的脸,蹙眉问道:“你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
我装着很认真的点点头:“正是。”
他没出声,又盯了我一会儿,眼神渐渐变淡了,最后恢复如常。他调转了身子,走到书架旁,抻出一本书,信手翻着,道:“这有什么难的,那家古董店的老板与我相熟,进店的新货都是由我先过目的!”
话说到此,便已打住,可我却隐约听出了令一层含义,‘相熟’这个词似乎值得商榷,一个商人和一个阿哥地位悬殊如此之大,要如何相熟呢,更何况四阿哥不是个浮夸的公子哥,怎么会对价值不菲的古董产生这么大的兴趣呢?这么看来这个古董店也断然没有那么简单。唉,一张无比细密的大网,再配上一个懂得隐忍的精明渔夫,即便其他渔者再怎么频繁的撒网收网亦是徒劳,只因他这线放得太长太久,一网便捞得了天下!
我痴想了一阵,发现自己已离题很远,忙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一抬头正对上四阿哥探究的眼神。我硬是扯起嘴角,笑了下,俯身道:“若爷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回吧!”平直的声音从书架旁传来。
我屈身行礼,缓步离开。
回去的路上,皓月当空,夜风袭袭,眼看子时将至,这本该是一天之中最宁静平和的时段,而我的心却越发混乱起来,脑中不断闪现刚才的情景,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为什么?为什么要在镜子上点缀珍珠链子?为什么把它送还给我?又为什么是在今天,上元灯节虽不比七夕,却也是男女青年互诉衷情的日子。这镜子,代表什么?信物?承诺?赏赐?抑或什么都不是,而只是你四阿哥一时兴起的玩笑之举?
想到这,我猛得顿住步子,心中如海潮般翻滚,一个长久以来我不敢直面的疑问跳了出来,猛烈的撞击着我的脑子,胤禛,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若我只是一棵棋子,你大可对我呼来喝去,又何必屡屡透露真情,引我说出自己的感情?;若我不是棋子,你心中真的有我谢雨霏,那又为什么要派我去接近胤礽,还刻意隐瞒他的身份,难道你真这么狠心打算将我拱手相送吗!我恨恨的想着,手越攥越紧,镜子上的珠子一颗颗的嵌进肉里,硬生生的疼,就在我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脑子里却忽然冒出了另一个声音——谢雨霏,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凭什么怨天尤人!是你主动接近四阿哥的,是你不断在他面前请缨,口口声声要帮他的,更是你不顾萧烈的劝阻对他动心的!每件事都是你主动!为什么?因为你要离开清朝,你要回家嘛!你能放弃这个念头吗?你能抛弃远在现代的亲生父母吗?你能接受清朝的一切吗?即使四阿哥爱上你,娶了你,那你也不过是他妻妾中的一个,你不得不和其他女人分享他,这样的婚姻,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幸福你要吗?你不要。所以你没什么可恨的,你就是一个棋子,即便四阿哥不这么看你,你也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棋子!
我伫立在黑夜中,一动不动,寒风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的疼,伸手一摸才发现早已是泪流满面!心中恍悟道,一直以来,我不是恨他这个人,而是恨他不爱我。一想到他要我接近胤礽,一想到自己终究要离他而去,心便忍不住隐隐作痛!念由心生,随心而动,原来有些东西,拿起来真的就很难再放下了。
各种思想在脑子里混战,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一步,直搞得我是精疲力竭。又静立了半晌,待心绪稍微平静一些了,我拖着松垮的步子走了起来,回到住所,院里一片漆黑,小秋竟也没等我回来便睡了。对着夜空叹了口气,真有种世人皆弃我而去的感觉!
推开房门,跨步进去,还没站稳便被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绊了一下,抓着门框晃了半天,才勉强站住。借着月光,皱眉去看那‘元凶’,竟是秦风送的花灯!无奈的摇摇头,伸手拎起来放在桌上,摸出火褶子去点烛台,才燃着却又改了主意,转个身点亮了桌上的花灯!屋子里立刻亮起淡黄色的光,将镜子揣进怀里,我找了把凳子坐下,趴在桌上盯着灯看,那几朵雏菊初见秀美,再品清新,如今看久了,那点韵味便荡然无存了,我撇撇嘴,把灯转了个圈,几行笔挺的小楷映入眼帘:“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若没记错的话,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段,本是描写戍边之人归乡后感慨时光不再,物是人非,是以喜写悲的名句。但今日写于花灯之上,用意显然不同。
读完全诗,我先是一怔,继而苦笑了起来。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低念着,自言自语道,“皇太子,对胤禛动心是我噩梦的开始,但对谢雨霏动情,怕就是胤礽你噩梦的开始了……”
眼前又闪过那个稿白的身影,心中一阵烦乱,吸了口气,‘扑’的一下吹灭了蜡烛!
纵使心中有再多的困惑,矛盾和无奈,日子终是要过下去,毕竟,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顿。
几日的时光在平淡中蹉跎而逝……
这一天上午,吃过早饭,我坐在里屋的小火炉前暖着手,炉上烧了一壶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气,小秋拿了一个掸子拂着我身后的屏风。
“雨霏姐,我问你件事,你可得老实的回答我!”掸了一半的时候,她停下手里的活,走到我身边。
“什么事这么认真?”我侧目问。
她探着身子,朝我贴了贴,道:“前几日我打扫屋子时在你床边发现了一件白色披风,那样式一看就知道是男子穿的。怎么回事啊,是爷的披风吗?”
我心下笑了笑,这小丫头,说她糊涂吧,在这些八卦的事上她眼睛还挺尖,那披风我是平平整整的叠成了巴掌大的一块,她若不抖开,又怎知道那是个男式的呢!
顿了顿,我低声说:“不是爷的。”待她睁圆了眼睛正要追根问底的时候,我又道,“是萧烈的。”
“萧大夫的?”她怀疑的打量着我。
我白了她一眼道:“是啊,萧大夫的,那天我们陪格格去逛灯会,我穿得少,路上冷了,就把他的披风借来穿。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不是外人,借件披风应该没什么的吧。还有啊——”我指指角落里的花灯,“那个花灯也是萧烈买的,一齐告诉你吧,省得你再瞎打听。”
她往墙角扫了一眼,转回头来,颇为严肃的思考了一阵。
“噢!原来是这样。”听语气还有些半信半疑。
“窗根上土多,去掸掸那儿!” 我担心她多问,找了个活儿打发她。
“唔,好吧。”她嗔怪的哼了一声,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