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表现出出奇的安静,抬着头盯着天空,已然出神了;
敏格格身后的丫环乍看起来还算正常,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不过手里的猫在她的怀抱里不停的扭动,她却熟视无睹,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似的……
都说听众的支持是吹奏者前进的最大动力,以前我对这话不以为然,可今天我却充分体会到了它的正确性。望着眼前这三位,我的心里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荣誉感和自信心,情绪立刻被调动起来,吹得更投入了!
然而,就在我们四人完全沉浸在曲中的时候,不请自来的访客闯入了眼帘——四阿哥和跟在他身旁的十三阿哥!
他们二人并排站在离我们几米开外的地方,看情形好像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可我们四个人居然谁都没发现!
我目光扫过时,十三阿哥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到好象是在我的笛子上;表情也像是在侧耳倾听;可四阿哥,却是毫不避讳的直视我,完全没被笛声干扰,意兴盎然的看着我,似笑非笑,很难捉摸。
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我渐渐无法保持平静了,那天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心中先是一热,后又骤然一紧,气息顿时乱了,吹出的调子竟走了音,听出了曲子的变化,所有人都从各自的情绪中拔出来,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我——只除了四阿哥,他仍旧保持了刚才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我会走音似的。既然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思,为了避免更大的难堪,我只得停止吹奏。
“呃!怎么停了?”敏格格怔了一下,转头问我,语气稍显不满。
我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已经走近了,也就没回她的话,直接起身向他们俩行礼。
“贝勒爷吉祥,十三阿哥吉祥!”
敏格格一回身,这才发现他们,又瞥了我一眼,立刻明白了我突然停住的原因。于是跑到十三阿哥身边,嗔怪的埋怨道:“四哥,十三哥,你们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我正听得尽兴,就被你们打断了!”说完,她还颇为不满的撅了撅嘴。
他们俩同时笑了笑,四阿哥的目光温和,十三则是充满怜爱。园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由悲转喜,变得温馨起来。十三阿哥轻轻拍了拍敏格格的肩头,算是安抚了她的不满。之后,他缓步走向我,带着研究的神情打量了我一翻。
“刚才的曲子凄凉,伤怀,叫什么名字?”他经过我身旁,没有停顿,径直朝身后的枯桃树走去,问这话时,他正信手揪着一根细树条。
我转了身朝向他:“回十三阿哥的话,这曲子叫作妆台秋思。”
“妆台秋思,名字很雅,但曲调太悲切了……”他评价着,‘咔’的一声撅下了那根树条,随即又问道:“这曲子可有什么背景,作者是谁?”
“妆台秋思是塞上曲的一段,讲述的是东汉丞相曹操重金迎回远嫁匈奴的才女蔡文姬来完成《汉书》。文姬归汉后,面对妆台,思念丈夫和儿子时无限感慨的心情。”
十三阿哥听完点点头,在我身旁踱着步子,只字不提曲子,却评定起蔡文姬来。
“哎,蔡文姬才情并茂,风姿卓绝,只可惜是个女子,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最后还是郁郁寡欢,孤独终老。”
“哎!”敏格格也紧跟着叹了口气,“这就叫天妒红颜!若我是蔡文姬,我怎么也不会回汉朝的,作为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嫁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其它的都不重要!”
“哈哈哈。”她话音刚落,十三阿哥便朗声笑起来,“‘作为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嫁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我们的敏儿真的长大了,急着要嫁人了!四哥啊,看来我们得赶紧跟皇阿玛禀报,让他给敏儿指个好人家!”
“唉呀,十三哥,你在说什么呀!”敏格格又羞又恼,一个劲儿的推十三阿哥,让他闭嘴。她这副娇羞恼怒的样子很是有趣,不仅是十三阿哥,就连我和小秋还有那个小丫头也被逗乐了,我侧头看去,四阿哥的脸上也挂着笑容,虽不像十三那样灿烂,但对于他来说也是很少见的了。四阿哥向来重规守矩,这些越礼的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他肯定会出来制止的,可偏巧这二位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和妹妹,他也就随性纵容他们了。
又嬉闹了一阵,敏格格终于安静下来,脸上的红晕也渐渐退去,只不过十三阿哥还不满意,还想去招惹她。
四阿哥收了笑容制止道:“十三弟,别再闹了。你总说敏儿没长大,我看你也不见得有多稳重,都已经二十岁了还这么毛躁。刚才的话在我府里说说还行,若是传到宫里去,皇阿玛定会训斥你!”
“好了好了,我不闹了就是,咱们自家兄妹开个玩笑,我自然不会到外面去瞎说的,四哥你多虑了!”十三阿哥笑着驳了几句,嘴上虽然没示弱,可手上却不敢再去逗敏格格了,说归说,在心里,他到底还是有些敬畏他四哥的。四爷说得没错,比起敏格格,十三阿哥也没成熟到哪去,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再想想那个大名鼎鼎的怡亲王,确实感觉有些距离。想到这里,我看着他,也不禁笑了笑。
偏巧赶上他转头,正捕捉到我的表情,他的眼睛一亮,似乎又来了兴致。
“你对妆台秋思这么了解,吹得又好,想必对蔡文姬有所研究了。”他揣着手看看我,又说,
“那我也来问问你,若你是蔡文姬,你会怎么选择,是回到汉朝还是永远留在匈奴?”
我抬眼看他,他神情中有几分玩味,看得出来他是有意刁难戏耍我;我侧头看看,周围的人也都兴致勃勃地望着我,四阿哥那看不出什么表情的目光也投射在我身上,都在等我的回答。
这个问题的确刁钻,我低下头想了想,没什么结论,最后还是照实说了:“汉朝是故乡,有翘首企盼的亲人,而匈奴是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有丈夫和儿子。亲情与爱情,哪个都无法割舍,若奴婢是蔡文姬,也不知如何抉择……”这话与其是在谈蔡文姬到不如说是在说我自己,我面临的不正是这样的难题吗?我摇了摇头,最后又下意识的补上一句:“所以说,要是可以选的话,奴婢宁可不做蔡文姬!”这句话真是说道了心里,若是真可以选的,我是怎么也不去那个该死的香山的!
“呵呵,答非所问!”他古怪的笑着,对我的回答有些不满,继而又问,“你不想做蔡文姬那样的女子吗,她可是个才女!”
我觉得他是非要把我问倒不可,心里不觉有几分恼怒,不加思索的答道:“奴婢想得到蔡文姬的才智,但是却不想要她的命运。”
“哈哈!”十三阿哥听了又是一阵爽朗的笑,他边笑边退到四阿哥旁边,“又想要幸福,又想要才情!你可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呵呵,四哥,你这个乐师外表看起来恭顺,得体,可这骨子里的个性和咱们敏儿还真有些异曲同工呢!”
“是啊,是啊。”不等他说完,敏格格跑到他们身边,很是兴奋的说,“十三哥,我早说过她和她师兄都是顶有趣儿的人,你还不信!”
这“有趣儿”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呢我说不好,但眼下十三阿哥把我和敏格格相比是抬举我了,按理数我得谦虚几句。
于是我上前两步,正要开口,就听到了四阿哥的声音。
“好了,敏儿,园子里冷,别在这儿站着了,去前厅喝碗银耳莲子羹,休息一会儿,让十三弟带你去马厩看看,你选中的那匹枣红色的小马又长大了不少!”
“哦,真的吗!那十三哥我们快去看!”一提到动物,敏格格的情绪就高涨起来,拉起十三阿哥就走,对于这个的安排胤祥看起来有些不满,但是四阿哥很是认真的看了他一眼,他也就没说什么,跟着走了。
“你们俩也退下吧!”四阿哥又对小秋她们吩咐道。
看来他是有意要把所有人都支开,让我单独留下。眼看着主子下人们一个个的离开,原本闹哄哄的花园,渐渐变得安静了,最后几乎演变成为寂静,我的心里开始打起鼓来……
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以后,四阿哥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住,我们俩面对面站着,他看着我,我低着头;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出声。周围出奇的静,连一丝风都没有,平时经常在花园里叽叽喳喳的喜鹊和偶尔光顾几次的哇哇乱叫的乌鸦今天都没来。上天似乎有意让我独自面对凝重的寂静和眼前这个强悍的男人,可偏偏我是这么胆小懦弱,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行,我得打破沉默,要说话!
在角度允许的范围内我调整着视线。
“贝勒爷的手可痊愈了?”我注意到他左手上的白绢已经没有了,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话题。
可是等了良久,我却没有听到他的任何回答。无奈,我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神依旧像往常一样清冷,但仔细端详就会觉察到他眼底有一丝暖意——是温柔,虽然很淡,可我还是轻易的发现了。霎那间,我有些迷惑,很快转为羞怯。在对视中,我占了下风,难以想象,我的脸在正月的寒风里居然会感到异常灼热!
他终于笑了,像一个胜利者般满意地笑了。
“那晚你为什么哭?”他柔声问,同时把我紧紧交叉在一起的双手分开,轻轻握在他的手里。他的手温温热热的,被他握着很温暖很安全,那晚怦然心动的感觉又一次萦绕在我心上,浓浓的挥之不去,这一刻,真希望什么都不想,就这样一直被他拉着……但是,不行,我要的他永远不会理解也永远不能给我,我迟疑了一瞬,在心里叹了口气,缓缓抽回了手……
对于我的这个动作,他没有表现出像往常一样的坚持和强硬,任由我抽出了手。我抬头看他,他眼中充斥的不是被拒绝后的恼怒而是星星点点的失望。我心里一阵酸涩,踌躇半晌,含含糊糊的说道 :“那天贝勒爷喝醉了……”
“是,我的确喝醉了,但是那晚你说得每一个字,做得每一件事我都记得。告诉我——”他上前一步,眼中又重燃起了希望,“那晚你为什么哭?”
我缄默着,没有出声,因为无论我说出什么,那都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雨霏?说出你的感受就这么难吗?”
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回爷的话,说出感受并不难。只是奴婢那晚心里想得太多,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一时之间,实在难以说清。所以,您再怎么追问,奴婢也答不出什么。”
“罢了,我不逼你,想说的时候你自然会说。”他调转了视线,转过身,倒背着手走了几步,
“不过,雨霏,你要知道,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想逃也逃不掉!那天,我去见福晋,你可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他停住脚步,背对着我问道。
我脑中晃过福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里不由得一凉,低了头,没有说话。
对于我的迟疑,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停了一下,又闷声说道:“她说倘若我真的看上了你,只需吩咐她一声,她自会打点一切,过几天选个好日子,把你收了。”他略顿了顿,又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的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嗡嗡作响,他就这样静静的站着,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语气轻描淡写的,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无关紧要的事。更夸张的是,他们这么随意的编排我的终生大事,现在,他居然还问我怎么看?
事实上,我乍一听到这话,心里先是恼怒,后是害怕,如果这是在以前,我肯定会不假思索的说出冒犯他的话,但是进府这么久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多少还有些历练的,最终,我还是压制住了冲动,没有急着回话,尽可能梳理了一下思路,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奴婢是个下人,这种事本不该多嘴,但既然贝勒爷问了,奴婢便大胆一回,依奴婢之见,这件事不妥!”
“噢,怎么不妥?你不愿意吗?”他转过身,走近我,带着探究的语气低声问。
他的逼近让我感到不安,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想与他保持距离,可他却一把把我拽回原地。
“不要动,就站在这儿,说吧!”
在他面前,退缩和逃避是没用的,我此前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也失败过很多次了。所以此刻,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机智,那么唯一能帮你的便是勇敢。我在心里这样想到,于是深吸一口气,倏的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奴婢认为此事不妥,原因有二。其一奴婢出身卑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身世背景皆无处考证,而据奴婢所知,府里的女人,即使是身份最低的侍妾,也是知根知底,身家清白的姑娘。所以若贝勒爷娶了像奴婢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必定会谣言四起,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传到宫里,贝勒爷恐怕又会遭到皇上责备,搞不好还会牵连德妃娘娘。其二,奴婢斗胆揣测,关于秦风,贝勒爷应该已有周密的计划,奴婢虽不才,但想必也在这计划之中。现如今,娶个女子,对您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得到一个可用的人,却往往没那么容易。奴婢虽然不是什么拔尖的人才,但作这件事却是再合适不过了,相信您把这差事派给奴婢也是出于这点考虑。贝勒爷英明睿智,目光高远,自然知道家国天下,孰轻孰重!这便是奴婢的想法了,不知贝勒爷满不满意?”我一鼓作气,直通通的说出这些话。毕竟眼下,这是我们俩能共同接受的唯一答案。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中不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当我说完之后,那眼神却转变为严肃,他很认真地审视了我一阵,仿佛想要从我脸上找到些什么似的。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他轻叹了一声,转开了视线。
“你的回答得精辟,句句入情入理。但这却不是我此刻想听到的答案。”
“奴婢惶恐,不知贝勒爷想要什么样的回答?”我低了头,小心的问。
“我要的回答你知道,只是不愿说罢了。”他靠过来,用手轻轻挑起我的下颌,“十三弟说的没错,你表面上看起来恭顺,骨子里却倔强的很!”他放开我,后退一步,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容,“不过既然上天把你送到了我这儿,我就不会放开你。呵,雨霏,这次,你逃不掉了!”
眉宇间荡漾出的浑然天成的自信使他的脸灿灿生辉,这光芒由内至外发散出来,逼得人不敢直视。我扭过头去,心虚的挤出了一个笑容,用低低的语调说道:“贝勒爷说笑了。”
他没有回话,而是笑着去拉我的手,我挣了一下,抽回来,他一怔,想要再去拉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喵’的一声。
接着便是敏格格责备的声音:“雪齐儿,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这时候叫,哼,再不听话,下次不带你出来!”
我向旁边跨了一步,这才发现敏格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贝勒爷身后了,要不是她怀里的猫叫了一声,我们谁都没发现她。
“敏儿,什么时候来的,鬼鬼祟祟的站在别人身后像什么样子,宫里的规矩都忘光了吗?”四阿哥回了身,皱着眉轻声训斥道。
这轻描淡写的责备对敏格格显然是不起作用的。她撅起嘴,一脸无辜的说:“我什么时候鬼鬼祟祟了,我在这儿站了半天了,是你们谁都没有发现我。”她的眼神在我和四阿哥之间来回扫了几圈,脸上露出调皮的神情,“四哥,雨霏,刚才你们这么入神,在干什么呀?”
她这一句话说得我脸上热辣辣的,不禁抬头求助般的看了四阿哥一眼,他正侧对着我,我看他的时候他没有转头,却云淡风轻的笑了,似乎很明白我的心情似的。
“呵,小丫头,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