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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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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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搓着双手,过很久,她说:〃我走了。〃
  雷声大雨点小,她分明有什么话藏在心头不愿说,随她去,活该。
  子群在医院躺足一个星期。
  我并不是绝情的人,这事左右还得瞒着两老,否则母亲一想到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恐怕马上要中风。
  我同子群说:〃钱财身外物,名誉得以保存,已属万幸。〃
  她点点头。
  我说:〃你瘦了二十磅还不止,不是说节食难吗?现在可大功告成了。〃
  子群不出声,默默地收拾衣物出院。
  〃史涓生已将医生证明书递到你公司,告假不成问题,你若要转另外一份工作呢,也随得你。〃
  她想很久,〃做生不如做熟。〃她说。
  〃更好,这次史涓生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去谢他一声。〃
  〃还不是看你的面子。〃她幽幽地说。
  我一呆,〃我的面子?笑话,我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情面?〃不肯再说下去。
  隔一会儿,子群问我:〃你的生活好吗?〃
  我忽然之间烦躁起来,〃咱们各人自扫,你不用管我。〃
  她不再驳嘴,我又内疚起来,帮她提起行李包,送她回家。
  我替她煮下一窝牛肉粥,又开了无线电。
  房东原是要赶她走的,被我做好做歹地大加恳求,老太太撤销原意。
  临走前我同她说:〃好好地找个男朋友,人才再不出众,只要他对你好,一夫一妻,也图个正经。要不做独身女也可以,你看唐晶,她处理得多好,她也有男朋友呀,但人家含蓄。〃
  子群苍白的脸闪过悔意,我停止言语。
  过一会儿我嘲弄地说:〃我凭什么训你?我自己一团糟。〃
  〃不不,〃子群忽然拥抱我,〃我很感激,除了亲生姐姐,别人再也不会对我这么好。〃
  我被她突然而来的热情弄得好不尴尬,我与她从来未曾亲近过,但我只犹豫一刹那,便把她紧紧揽住,血浓于水,亲情不需学习锻练,一切发自内心。
  以前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从来没有与子群好好地互相了解?要到如今才发觉亲情重要?险些儿错过。
  每星期我都给安儿写一封很长的信,告诉她,有时间去探访她。忽然之间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虽然途中有布朗这样混球式荆棘,但我必不致缺乏,我可以把一切恨意都发泄在他身上。憎恨老板是燎会所认可的行为。
  日子久了,同事之间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不知基于什么原因,我尤其与陈总达谈得来。
  他有双好耳朵,我时常令他双肩滴满耳油,无论什么芝麻绿豆的琐碎事,都向他诉说一番,老陈永远替我分析详尽。
  他是老差骨,但凡工作上的疑杂难症,一到老陈手上,莫不迎刃而解,人人给他三分面子,无形中我也得到他的照顾。
  不是不值得嗟叹的,如今这样的小人物竟成为我的庇护神。人生的阶段便是环境的转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唐晶不喜欢老陈,她主观非常强,伊很看不起他。
  唐晶的生命中不允许有平凡人的存在。她自己这么强,看到略为弱的人便深恶痛绝,我明白她的处境。
  唐晶冷笑说:〃你看着好了,稍后他迟早会告诉你,他的老婆不了解他。〃
  我大笑,〃唐晶,你言之过实,这种话恐怕已经不流行了。〃
  〃你会诧异这年头尚有多少老土!〃唐晶说。
  史涓生依然每月寄支票给我,我生平第一次开始记帐,元角分都清清楚楚列开,饭盒子已经吃惯,晚上做个即食面充饥,因恐营养不良,忙吞维他命丸子。
  平儿与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亲密的关系,这孩子只要身边有个一心一意钟爱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亲走掉有更细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渐渐地我认为这个小孩辜负我,爱心转移到安儿身上,连母爱都会转移偏私,我尚有什么话可说?
  老太太对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对儿子的新欢已产生新的兴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断进贡炖品礼物,甚至为老太太编织毛衣,老太太满意地对我说:〃在拍片休息时帮我做的。〃
  萍姐有点讪讪地告诉我:〃过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这么易被收买。
  迟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怅惘地想:这是辜玲玲应得的,她付出了代价。
  我是否应该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 
 


  
 
 
  
 

第六章 
 
  现在我也有约会,二十多岁的大孩子,大学刚毕业,想在成熟女人身上寻找经验以及安慰……我都一一推却,我还是伤兵。
  唐晶说:〃你适应得很好,现在连我都开始佩服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为活得这么好。
  但一颗心是不一样的了,我的兴趣有明确的转变,阅读及美术成为新嗜好。我对红楼梦这套书着迷,连唐晶都赞我〃有慧根〃,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读的小说,与我一拍即合,我将它读了又读,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参加某大学校外课程陶瓷班,导师是法国回来的小伙子,蓄小胡髭,问我:〃为什么参加本班,是因为流行吗?〃我答:〃是因为命运对人,如双手对陶泥,塑成什么就什么,不容抗拒。〃小胡髭立刻感动,我成为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作品仿毕加索,形态胖胖的、快乐的。
  一刹时认识那么多新事物,使我这个闭塞半生的小妇人手足无措,悲喜难分。
  唐晶诧异地说:〃最难得是你并没有万念俱灰的感觉,我原以为你会挖个洞,把头埋进去,日日悲秋。〃
  我啐她。
  生日那天,她给我送来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处,难得的是布朗也露出笑容,我安乐了,现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着,连体重都不比以前下降。
  子群在她工作的酒店给我订只精致的蛋糕,我立刻与同事分享。以前她一点表示也无,今年不同往年。
  收到女儿的贺电时,我双眼发红,十二岁的孩子身在异国,还记得母亲的生日,谁说养儿育女得不到报酬?
  我们失去一些,也会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电话给我,祝我幸运。
  我迟钝地、好脾气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试过史涓生不在场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过得特别热闹。
  涓生说:〃我同你吃晚饭吧。〃
  〃不,〃我心平气和地说,〃我早有约。〃
  不食嗟来之食。
  他似乎很震惊。〃那么……〃他迟疑一下,〃我差人送礼物给你。〃
  还有礼物?真是意外,我原以为他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也许他确是一个长情的人,子群说得对,他是一个好男人,与他十三年夫妻,是我的荣幸。后来他诚然移情别恋,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资格。
  愿意陪我吃晚饭的有两位先生:艺术家张允信先生与老实人陈总达先生。我取老实人,艺术家惨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岁,作为超级茶渣,倘能挑选晚上的约会,我自己都觉得受宠若惊。
  老陈特地亲自订的一家小菜馆,虽然情调太廉价,虽然肉太老酒太酸,冰淇淋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尝。
  这像高中时期男孩子带我出来吃饭的光景:钱不够,以温情搭够。
  嫁涓生后尝遍珍馐百味。穿着露前露后的长裙子到处参加盛宴,吃得舌头都麻木,如今抛却了那一边的荣华富贵,坐到小地方来,平平静静的,倒别有一番风味。
  老陈的品味这么坏,对于享乐一窍不通,渐渐他的出身便露将出来:喝汤时嗒嗒响、握刀叉的姿势全然不对,餐巾塞进腰头去,真可怜,像三毛头次吃西餐模样。
  小时候我是个美丽的女孩,等闲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约会,但现在不同,现在我比较懂得欣赏非我族类的人物。不能说老陈老土是老陈的错,我的器量是放宽了。
  晚餐结束,老陈问我:〃再来一杯红酒如何?〃
  我笑,〃吃完饭哪儿还有人喝红酒,〃我说,〃要杯咖啡吧。〃
  〃对,应该喝白兰地。〃老陈懊恼地说。
  〃我喝咖啡得了。〃我说。
  他似乎有点酒意,面孔涨得很红,开始对我诉说他十余年来的小职员生涯。
  —— 他们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我自己现在也是小职员,他们的一分子。
  老陈诉说他历年来如何比别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机缘并不见得思宠他——那简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觉得生活亏欠他,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不快乐是因为我们不知足,我们太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一边将咖啡杯旋来旋去,这是我头一次听男人诉苦,史涓生下班后永不再提及诊所的事,变心是他的权利,他仍是个上等的男人。
  对于老陈的噜苏,我打个呵欠。
  他忽然说:〃……子君,只有你会明白我。〃他很激动,〃我妻子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睁大眼睛,几只瞌睡虫给赶跑了,〃什么?〃
  他老婆不了解他?
  〃我妻子虽然很尽责,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见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们有共同之处,〃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认为我有希望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的失态,我并没有恼怒,也没有责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过我,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我只觉得可笑,于是顺意而为,仰起头轰然地笑出来,餐馆中的客人与侍役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太讶异了,这老陈原来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见得肯回家与老婆离婚来娶我,他也知我并不是煮饭的材料。这样说来,他敢情是一厢情愿,要我做他的情妇!齐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惊,多么大的想头,连史涓生堂堂的西医也不过是一个换一个,老陈竟想一箭双雕?我叹为观止了,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以前的关怀体贴原来全数应在今日的不良企图中。
  但我仍然没有生气。
  老陈太聪明,他一定想:这个女人,如今沦落在我身边,能够捞便宜的话,何妨伸手。
  我益发笑得前仰后合,我醉了。
  老陈急问:〃子君,你听明白没有?你怎么了?〃
  我温和地说:〃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顾自取过手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出小餐馆,截到部街车,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个胃反过来。
  第二天公众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听白光的时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么高/也不管地多么厚/只要有你伴着/我的日子为你而活——〃
  〃这个'你'是谁呀?〃我嘲弄地问。
  〃这么伟大?我可不相信。〃我说。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扑哧〃一声笑出来。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爱笑。〃
  我说:〃我不能哭呀。〃
  〃现在你也知道这苦了,连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发上,〃昨天那陈总达向我示爱。〃
  唐晶先一怔,然后笑骂:〃自作孽,不可活。〃
  我问,〃大概每个办公室内都有这么一个小男人吧?〃
  唐晶慨叹:〃那简直是一定的,每个机构里都有老婆不了解他的可怜虫,侍奉老板的马屁精,欺善怕恶的上司、抛媚眼的女秘书……哪里都一样。〃
  我凄凉地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唐晶改变话题。〃自那件事后,令妹是改过自新了。〃
  〃是吗?她一直没来找我。〃我有一丝安慰。
  唐晶说:〃我并不是圣处女,但一向不赞成男女在肉欲上放肆。〃这是二十多年来她头一次与我谈到性的问题。
  我有点不好意思。
  〃子群现在与一个老洋人来往——〃
  我厌恶地说:〃还是外国人,换汤不换药。〃
  〃前世的事,〃唐晶幽默,〃许子群前世再前世是常胜军,专杀长毛,应到今生今世偿还。〃
  我板下脸:〃一点也不好笑。〃
  〃你听我把话说完,那老洋人是学堂里教历史的,人品不错,在此也生根落地,不打算还乡,前妻死了有些年,于是存心续弦。〃
  〃子群肯嫁他做填房?〃我问,〃将来老头的养老金够花?〃
  〃那你就要去问子群本人,她最近很想结婚似的。〃
  我与唐晶联同把子群约出来。
  她见到我很欢喜,说到婚事,子群将头低下,〃……他大概还有十年八年退休,以后的事也顾不得。宿舍约有两千多尺大,环境极佳。你别说,嫁老头有老头的好处,一不怕他变心,二可免生育之苦。教书是一份非常优美但是没甚前途的工作,如钱不够用,我自己能赚。〃
  我颔首。
  她自己都能想通了,也好吧。
  〃事情有眉目的话,大家吃顿饭。〃我终于说。
  那一天以后,陈总达的妻开始每日来接他下班,走过我桌子旁总是铁青着脸,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偷我老公?〃的样子。
  我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最后还是决定笑了。
  老陈像是泄气球,日日一到五点便跟在老婆身后回家。
  老陈妻长得和老陈一模一样,夫妻相,只不过老陈的脸是一只胖橘子,而他的妻子一张脸孔似干瘦橙。好好的一对儿,我也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不再了解她丈夫,许是因为去年老陈加了五百元薪水的缘故吧,钱是会作怪的。
  这女人走过我身边的时候,隐隐可闻到一阵油腻气,那种长年累月泡在厨房中煮三顿饭的结局,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谁说我不是个幸运的女人?即使被丈夫离弃,也还能找到自己的生活,胜过跟老陈这种男人一辈子,落得不了解他的下场。
  不久陈总达便遭调职,恐怕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走的那日,中午我们一大伙人订好午餐欢送他。
  连布朗这狐狸都很安慰地对我说:〃老陈总算走了。〃
  我微笑。
  他也微笑。
  由此可知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心境平静下来之后,寂寞更加噬人而来。
  为了排解太多的时间,我乱七八糟地学这个学那个,书法、剪纸、木偶或插花、法文、德文,班上都挤满寂寞的人,结果都认识同班的异性,到别处发展去了,班上人丁单薄,我更加寂寥,索性返回张允信那里攻陶瓷。
  现代陶瓷重设计不重技巧,张氏对于设计优劣的评语极有趣:〃看上去舒服,便是一流设计,看上不适意,九流设计。〃
  他把赚回来的钞票下重本买工具及器材,住在沙田一间古老大屋,拥有一具小小的电〃窑〃,每次可烧十件制成品。
  最有趣的是张允信这个人,他有点同性恋趋向,因此女人与他在一起特别安全,一丝戒心也不必有,光明磊落。
  这又是无数第一次中的第一次:以前见也没见过这一类人,只认为他们是畸型。以前的我是多么孤陋寡闻。
  张龙信这小胡髭不但英俊高大,有天才有学问,为人更非常理智温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观察力强,感情细致,来往的朋友都是艺术家:专攻摄影、画画、设计服装、写作,坐在一起,啤酒花生,其乐融融。大家常走去吃日本或韩国菜,大快朵颐,毫无心机,有时我也跟着他们去听音乐、看电影,在这类场合中往往见到城内许多有名气的人。
  张允信老称呼我为〃徒弟〃,一次在大会堂楼头,他忽然说:〃徒弟,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张敏仪。〃
  我〃霍〃地站起来。我所崇拜的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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