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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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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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儿答应暑假回来看我。
  涓生在飞机场见到我,迟疑一下,走向前来与我说话。
  〃如何?生活还习惯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想了很久,我中肯地说:〃刚开始,还不知道。〃
  〃听说你找到一份工作?〃
  〃是的。〃
  〃记住,别人做得来的事,你也做得来。〃
  我说:〃唐晶也这么说。〃
  他仿佛尚有活要说,我却转身离开,他也没有叫住我。
  回到公司,同事们已吃过午饭,我吃一个苹果充饥。
  陈总达走过来说:〃当心胃痛。〃
  我抬起头,牵一幸嘴角,算是打招呼,不言语。
  〃咦,你哭过了?〃他毫不忌讳地表示关心。
  我还是不出声。
  他把脸趋近来,陈总达并不是美男子,我连忙退开一步,还是与男同事维持一点距离的好。
  事实上他的外型很可笑,有点头大身小,一张脸上布着幼时长青春痘时留下的斑痕,架一副老式玳瑁边的眼镜。
  陈总达外型非常老实,也非常勤力,自中学毕业,近二十年间便在这所大机构里做,升得不比人快,但总算顺利,所以他也有一股自信。
  他对我的关心我不是不感激,但是我不认为他可以帮我。
  〃哭了?〃陈总达锲而不舍地追究下去。
  我奇怪,平日他也是一个很懂得礼貌的人,不应问这么多的问题。
  我只点点头。
  〃不要为泼泻的牛奶而哭。〃他说。
  忽然之间运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成语,我只好笑了。
  他说:〃不好的男人因他去,你自己坚强起来才是正经事。〃
  我怔住,随即吃惊。我看错陈总达了,老实的表皮下原来是一个精密的、喜欢刺听旁人秘密的汉子。我来这里才一个月,他怎么知道我的事?从刚才的两句话听来,他对我的过去仿佛再详尽没有。
  我有点失措,随即继续保持沉默。
  说话太多是我的毛病,总得把这个吃亏的缺点改过来才是。
  他肥脸上充满诚意,轻轻说:〃离婚在这年头也是很普通前事,不必挂在心头。〃
  我非常好奇,想问:〃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送别安儿的悲怆一下子减半。
  〃你不要误会,同事之间应该互相关怀。你的家事一下子就传开了,大机构里传言与谣言最多,每个工作人员的嘴巴都喳喳喳不停,〃他微笑,〃但我分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是吗?〃我温和地敷衍他,〃好本事。〃
  那个下午布朗先生把我写的报告全数扔出来,评语是:〃不合格式〃,我莫名其妙,正在这个时候,薪水单发出来了,找看一看纸上打的数目:四三二零,不知怎地,手发起抖来。
  这不是血汗钱是什么?这跟祥子拉洋车所得来的报酬有什么分别?我万念俱灰,不禁伏在办公桌上。
  同事见我如此难过,也不问什么情由,只装看不见,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毕现,今天总算叫我看到,也不没有什么伤心,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悲愁又有什么用?〃
  我把报告的格式先往看一次,然后依足了条文,原封不动地抄了给布郎。
  女秘书提醒我,〃他不喜欢人告假,这次是给你下马威,你要当心。〃这样的警告已算难能可贵。
  我默然。
  从一个西医的夫人贬为小职员,不是人人有这样的机会,我神经质地笑。。
  下班时分,陈总达跟我说,〃要不要去喝一杯东西?松弛一下神经?〃
  我也闻说过,放工后可以到一些酒吧去享受一下所谓〃欢乐时光〃。那时的酒特别便宜,气氛特别好,是打工仔的好去处。不知怎地,我有种乐得去见识见识的感觉,于是点点头。
  陈总达有种形容不出的欢喜,他对我很好,我看得出来,希望他不是时下那种急色儿,他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小人物,闲时略为东家长西家短是有的,真要他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除非喂他吃豹子胆。
  对这样的中性人物,我是放心的——我又什么不放心?我已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
  人们对我怎么想呢?
  我唯一知道的混合酒是〃蚱蜢〃,那时涓生喜其颜色悦目,时常调来吃。
  陈总达的开场白很奇特,他说:〃发了薪水了。〃
  我居然很有共鸣,〃是,发了薪水。〃
  〃你自己一个人花吧?〃他试探问。
  〃是。〃我点点头。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他说。我呷一口酒,洗耳恭听他的下文。
  〃我那份薪水一家开销呢。〃他感叹。
  〃呵,多少个孩子?太太没有做事?〃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念小学,太太即使出去做,也不过赚千儿几百,干脆在家充老妈子算了。〃
  我点点头,〃现在一万元的月薪也不是那么好花的了。〃
  他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你以前的先生是干哪一行的?〃
  我很辛酸,答道:〃做些小生意。〃
  他狐疑,〃他们说是西医。〃
  明知故问,我也变得会耍花招了,我问,〃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可是传得好厉害呵,说跟女明星辜玲玲走的,便是你的前夫。〃
  我的酒意涌上来.便说,〃辜玲玲?没听说过。〃
  这时候有人在我背后拍一记,〃子君,你怎么在这里?〃
  我转头:〃唐晶。〃
  连忙拉着她的手。
  〃来,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说拉起我。
  我说:〃我才喝了两口,刚坐下。〃
  她也不跟我多说,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
  我只好向陈总达挥手执意。
  在车子里我对唐晶说:〃我没有醉。〃
  〃我知道你没有醉。〃
  我看她。初春,她一身猄皮衣裙,明艳的化妆打扮,厌世的神情,益发衬托得我十分猥琐、我低下头来。
  〃我不想你跟那种对时坐喝酒,不出一小时,人家就视你为他的同类。〃唐晶教训我。
  我也觉得无话可说,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后嫌她闷的小男人小职员。子君,你再离十次婚,也不必同这种人来往。〃
  我不响。
  〃寂寞?〃唐晶问。
  我点点头。
  〃他们也未必能帮你解决问题。〃唐晶说。
  我说:〃今日发了薪水。〃借故叉开话题。
  〃太好了,有什么感受?〃
  〃作孽,〃我叹口气,〃真是血汗钱。唐晶,我勿想做下去了。〃
  〃你奶奶的,你再跟我说这种话,我剥你的皮,〃她恼怒万分,〃现在只有这份工作才可以救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叹口气,〃我说说而已,不敢不做。〃
  〃你如果寂寞,我介绍你看红楼梦。〃
  〃闷死人呢。〃
  〃你才闷死人。〃她气道。
  唐晶将车开到她的家去,我们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将两本深蓝色的线装破烂的书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劲来看,略翻一下,看到两行警句〃……一世无成,半生潦倒。〃有点意思。
  〃咦,〃我说:〃这不是我吗?〃
  〃你?你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说,〃一事无成,半生潦倒。〃
  〃潦倒也有人争?〃我白她一眼。
  顺手拾起一本杂志,看看封面:〃……张敏仪是谁?〃
  〃一个很能干的女子。〃
  我问:〃她能干还是你能干?〃
  〃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
  〃你认识她吗?〃
  〃点头之交。〃
  我将手中的一杯酒一干而尽,〃她快乐吗?〃
  〃我没敢问。〃唐晶说。
  〃见高拜,见低踩,〃我哼一声,〃见到我什么话都骂,见到人家问也不敢问。〃
  〃你醉了。〃
  〃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
  朦胧间听见她说:〃不怎么样,明天还得爬起来上班。〃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两个大肿眼泡。
  上班去了。
  陈总达一见我便迎出来,我有点歉意。
  他很温和地问:〃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唐晶?〃
  〃你认识她?〃我讶异。
  〃顶顶大名的女强人。〃陈微笑。
  〃她最不喜欢人叫她女强人。〃我微笑,〃而且她不是女强人。〃
  陈总达艳羡地问:〃'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既好气又好笑,没想到有人羡慕我认识唐晶,这真是个名气世界,而唐晶又如此向往张敏仪,忽然之间,我感慨得很。
  闭门在家里坐着,怎么会知道撩会上有这种现象。
  还未与陈总达细说,就有电话找我,这么早,是谁呢。
  电话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
  〃姐?我是子群。〃那边的声音沙哑可怕,完全不像子群,〃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快来保释我。〃
  〃你在派出所?〃我发呆,〃怎么回事?〃
  〃你来了再说。快来。〃她挂上电话。
  我没有胆子跟布朗请假,只通知女秘书家有要事要出去两个钟头。
  赶到派出所,一看就明白了。
  子群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脸上一块青一块紫,显然是挨过打,她对面坐着个洋人,大块头,粉红色的脸,蓝色的眼睛,一身金毛,面孔上都是指甲痕,同样的伤痕累累。
  女警们在轻轻讪笑。
  我只觉得羞辱。
  跟洋人闹成这样,值得吗?我浩叹。
  被人占了便宜,下次要学乖,闹得天下皆知,以后挂着个蠢鸡招牌,走也不要走。
  真没想到子群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我并没有言语,这不是教训人的场合与时间,我替她办手续保释,忍不住质问警察,〃为什么你们不控告洋人?〃
  警察笑道:〃是令妹要纵火与洋人同归于尽,洋人报的警,我们破门而入,现在控告令妹几项罪名,你们请好律师,准备上堂吧。〃
  真气得我几乎昏厥过去。子群也太伟大了,我还未曾打算与史涓生同归于尽,伊与外瘪三倒要效同命鸳鸯,我服了伊。
  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呢,我心中除了厌恶,什么感觉也没有,办妥手续,我带她出派出所。
  〃姐……〃她淌眼抹泪地拉住我,还想诉说些什么。
  我撇开她的手,冷冷地说:〃我不想听,咱们受洋人的气,打八国联军时开始,你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
  〃他骗我,姐,他骗我——〃
  〃他骗你什么?〃我抢白,〃愿赌服输,这话是你用来教训我的。香港的洋人,拿把扫把随便在哪间银行门缝子里扫一扫,扫出几千个,个个一模一样的德性,你还跟他们打打杀杀地动真情?吧女还比你高几等,混不来就不要混,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尽,现在还要对簿公堂,判你坐三个月的牢,你以后就不要在香港活了。〃
  子群闻言怵然而惊,一副又急又悔的表情,哭个不停。
  〃你回家吧,找个相熟的好律师,我要去上班。〃
  〃姐,你不要离开我!〃平常的泼辣一去无踪。
  〃我现在不比以前,现在我的时间卖给公家,〃我叹口气,〃我不想与老板过不去。〃
  我残忍地离她而去。
  在外头讨生活,人的心肠会一日硬似一日,人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人。
  回到公司,布朗立刻差女秘书传我入室。
  我不待他开口,立刻致歉,推心置腹,将刚才发生的大事说一遍,为求保护自己,出卖子群,声声埋怨她连累我浪费时间,以致引起我老板的不满。
  这一顿嘴巴自打自,打得这么响亮,布朗顿时作不得声,凡人都一颗向心,在这一刹那他暂时有点感动,我又过了一关。
  〃子君,希望以后你家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但是你的稿件……〃
  我立刻接过那红笔批得密密麻麻的原稿,〃我马上改写,马上!〃
  他满意了,我出房时替他掩上门。
  耸耸肩,才一个多月,我学得多么快,这种演技又不需要天才方学得会,为生活受点委屈是很应该的,我嘲弄地想:可惜以前不懂得这个道理。
  出得大堂我顺手把稿子扔给女秘书。
  子群当夜服食过量的白兰地与安眠药企图自杀。我到的时候她口吐白沫,辗转呻吟,面孔转为青色,嘴唇爆裂,眼睛窝陷,像只骷髅,我吓得要命,忽然掩入脑中的是〃史涓生〃三个字。
  于是打电话向他讨救兵。
  涓生很合作,立刻赶到,将子群送到私家医院洗胃,我累得浑身酸疼,嘴里还讨好地说:〃不好意思,人家会想,你前妻家人怎地多事。〃
  涓生蓦然抬起头来,〃你——〃他哽咽道,〃子君,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懂事了?〃
  我怔怔地看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涓生说道。
  以前?我侧着头想很久,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过一刻,他似乎恢复常态,问我:〃子群为什么闹这么大件事?〃
  〃为了一头金毛兽,〃我苦笑,〃这里还有一封遗书呢,说被洋人骗去十万元节储,如今洋人抛弃她,与一菲律宾女佣走,说起来真丢脸,两个人打架打到派出所里去,现在她要吃官司,想不开也是有的。〃
  涓生问:〃怎么会这样?子群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的女人。〃
  我叹口气。
  涓生抬头瞪视着我,〃子君,为什么我们从前未曾这么有商有量过?〃
  从前?我茫然地想:我已忘记从前,我只知道,明日九点正如我不坐在写字台前,布朗会发出血滴子杀了我。
  〃弟弟长高很多,〃我听见自己说:〃这小子已经不是哭宝贝了。当年我非想生个儿子不可,为的莫非想知道你幼时的模样与生活形态,弟弟永远傻呼呼,证明父系遗传强健,双耳大而且软,唉——〃我停止,因为我看到涓生的双眼淌出泪来。
  我立刻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涓生,我们该回家了,子群已经没有危险,让她在医院里躺几日。〃
  我忐忑不安,认识涓生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哭。
  第二天我准时上班,第一次身受睡眠不足之苦,双眼混混噩噩地要合拢来,心志恍恍惚惚,不能集中,别人说什么,听不清楚,一支笔在纸上画不成句,哈欠频频,活脱脱似个道友婆。以前只知道晚上睡不足,早上中午补足,根本不晓得有这般苦处,一怒之下,五点半下班,到了公寓,喝杯牛奶就睡,也不去探望子群。
  唐晶却拼命来按我家的门铃。
  我千辛万苦地起床去开门给唐晶。她松一口气,〃我以为你步令妹后尘了。〃
  我说:〃要我死?太难了,〃我嘴巴不忘刻薄,〃我先扼死布朗先生才舍得死。〃
  唐晶说:〃刚才我见过涓生,他约我一起去见那只鬼,叫他撤销控诉,并且追问他把子群的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陡然清醒起来,〃鬼怎么说?〃
  〃鬼也怕了,答应不控告令妹蓄意伤害他人身体及纵火,但钱恐怕就泡了汤了。〃
  〃子群活该。〃
  〃子君,〃唐晶不以为然,〃你何其缺乏同情心。〃
  〃你又为何同情心突发?物伤其类?〃
  〃呸!〃唐晶说。
  隔一会儿我说:〃这件事没男人出头还真不行,涓生倒是仗义行侠。〃
  〃你不恨他?〃
  〃谁,涓生?〃我说,〃我干吗要恨他?〃心中确然无恨,只有丝丝麻木,〃明天还要上班,你替我谢他一声,还有,你真是老好人,唐晶。〃
  唐晶说:〃子君——〃很迟疑。
  我暗暗奇怪,唐晶也有吞吐的时候?不能置信。
  小客厅中光线不好,将她脸上那秀丽的轮廓掩映得十分动人。
  〃子君。〃她又叫我一声。
  〃我在这里。〃我说。
  她搓着双手,过很久,她说:〃我走了。〃
  雷声大雨点小,她分明有什么话藏在心头不愿说,随她去,活该。
  子群在医院躺足一个星期。
  我并不是绝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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