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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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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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强颜欢笑,〃是吗,快快告诉我听,发现了什么。〃
  〃妈妈,Q太郎与叮当是同一个人画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作佩服状,〃呵,是吗,多么细致的观察力,〃我眼泪往肚子里流,〃你喜欢哪一个呢?〃
  〃我现在喜欢叮当,以前我也喜欢Q太郎。〃平儿摇头晃脑地说。
  我一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喜欢Q太郎。〃
  平儿搔搔头,想很久,〃不知道。〃
  我问,〃是不是看厌了?〃
  〃对,〃平儿恍然大悟,〃看厌了。〃
  我长叹一声,〃平儿、安儿,妈妈要静一会儿。〃
  我走进房间,将自己关着良久。
  下午与唐晶出去找房子。我们托经纪办,并没有花太大的劲,小型公寓每层都差不多样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间便于打通,浴间对着客厅,厨房只够一个人转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么可怕。
  我忍不住将上午的事向唐晶倾诉着。
  唐品说我应付得很得体。
  我滔滔地发着牢骚,唐晶打断我——〃超过十分钟了。〃
  〃什么?〃我不明白。
  〃每天只准诉苦十分钟,〃她笑,〃你不能沉缅在痛苦的海洋中,当作一种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请原谅。〃
  我顿时哑口无言,怀着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视她。
  唐晶柔声地说:〃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权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荐你买本《骆驼祥子》来瞧瞧。〃
  我低下头,回味着她的话。
  〃——这间屋子方向不错,〃她转头跟经纪说:〃只是请你跟屋主说:装修我们不要,看他是否愿意减一两万。〃
  经纪唯唯诺诺。
  唐晶问我,〃不错,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钱吧。〃
  〃什么价钱?〃我问。
  〃五十二万。十六年期。〃经纪说。
  我苦笑,〃够了,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盘起腿。
  在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采,那么愉快,那么自然,她双眼中有三分倔强,三分嘲弄,三分美丽,还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输的,奋斗到老。
  我觉得惭愧,握紧拳头。我的力气呢,我的精神呢。
  经纪说:〃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点定金。〃
  唐晶签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从。
  她说〃地段是差一点儿,胜在价钱便宜,算了。〃
  她搭着我的肩膀离开那层公寓。
  我也没向她道谢,在门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马上发表意见。
  〃你怎么住到美孚去?贪什么好?穿着睡衣下楼吃馄吞面还是怎么的?告诉你,男人一听见你住那种地方,嫌远,连接送都不愿,这是谁的馊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问:〃依你说,该怎地?〃
  〃史涓生既然给你五十万,你就拿来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钓大金龟,到时不愁穿不愁吃。〃
  〃是吗?〃我看着她,〃你呢,你怎么没钓到?你比我年轻,条件比我也好。〃
  她哑口无言,没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旧房子的一间尾房,很受二房东的气,夜归开一盏门灯也不准,但她情愿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车在街上飞驰,充大头鬼,人各有志,闲时告诉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
  这次走出来,我还打着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来、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万有多少?如果没有进帐,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后我还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见简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见到涓生,我毫不客气,摊大手板问他要钱。
  他问:〃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万,请付现金支票。〃
  〃子君——〃他有点为难。
  他犹疑了。
  他会犹疑吗?
  〃安儿打人的事……〃
  〃我已经教训过她,她被我掌嘴,还不够吗?〃
  〃我想我还是把她送到外国去好。〃涓生忽然说。
  〃什么?才十二岁就送外国?〃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么放心?〃
  〃怕什么,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现在流行到外国,你问问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责问。
  〃你别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儿自己,她也并不是儿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价,你先给我再说。〃
  〃子君,我只能给你三十万。〃他忽然说。
  〃什么?〃
  〃子君,我算过了,我最近很紧,只能付你三十万,其余一二十万,分期付款,你先向银行贷款,以后我设法还你。〃
  我倒抽一口冷气,〃我拿什么钱来作分期付款?〃
  〃我每个月还会付你五千块。〃
  〃五千块?那不是我的生活费用吗?〃
  〃你最好省一点。或是……找工作做。〃
  我说:〃如今的利息那么高,史涓生,你说过会安置我的。〃
  涓生脸上出现厌恶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女人,我豢养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钱,现在与我讨价还价,像在街市买菜一样。
  我沉默了,一颗心在滴血。
  〃……你还有点首饰……〃他说。
  他声音是这样的陌生。我在干什么?向一个陌生人要钱,并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么好意思。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过面前这个男人,我至爱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听见我自己说:〃好,三十万就三十万,余数我自己设法。〃
  他见这么爽快顺利,连忙掏出支票簿,立刻开出张支票。
  我麻木地接过。
  〃我也许还要送平儿安儿出去读书,都是费用哪。〃
  我别转头,没有回答,没有落泪,史涓生站起来走了。
  唐晶说得对,我并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怀着破碎的心,如常地活着,我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青山留着。
  那夜我拥着平儿睡。
  唐品为这件事诧异。她并没有批评史涓生。但是她说:〃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怀孕时遗弃她。〃
  后来我们在律师楼处签屋契,余款交银行分期,分十年给,每个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我能做什么呢。
  唐晶说:〃首先,我要替你伪造一份履历表,没有人会聘用一个坐在客厅中的太太。第二,请你记住,只要肯学肯做,你总挨得下去,打工并不需要天才。〃
  我只觉背后凉飕飕的,说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说:〃谁生就的劳碌命?这世界像一个大马戏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着皮鞭站在咱们背后使劲地抽打,逼咱们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吗?皮鞭子响了,狠着劲咬紧牙关,也就上了。〃
  我默默听着。这话虽然滑稽,但血泪交替。
  唐晶伸出手,〃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忽然开口:〃唐晶,就仿佛数天之前,我与你一起午饭,那时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说,高薪?一万块一个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点挤到中环,就算拣了钱就可以马上走,我也懒得起床。你说,唐晶,这是不是折堕?〃说罢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来。
  轮到唐晶不出声。
  我解嘲地说:〃唐晶,子群说得对,没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气满了。〃
  找工作这一关最难过,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摊开南华早报聘请栏,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这么低,堂堂大学生才三千多底薪,虽然说机会好有前景,升得快,但从底层到升职,简直是一篇血泪史,我还没开始,心底已经慌了。 
 


  
 
 
  
 

第四章 
 
  我的职业有了着落。
  叫我去见工,我狂喜。
  唐晶赶紧为我做了一封证件,签名人是她:〃在雇用期间(六年),持信人工作尽力,信用可嘉……〃
  她成了我的老板。
  我愕然。为我说谎,唐晶太可爱。(我们只爱肯为我们牺牲的人。想要我们牺牲的,我们恨他。)
  〃穿像样的套装上班,〃唐晶说,〃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有,我有华论天奴的套装〃我抢着说。
  〃疯了,〃她说,〃穿一万元的洋装去做份月薪四千五的工。〃
  〃什么?四千五?〃我的高兴一扫而空。
  〃你想多少?〃
  〃你的月薪多少?〃我反问。
  〃他妈的,你跟我比?〃唐晶撑着腰骂将过来,〃你是谁我是谁?我在外头苦干十五年,你在家享福十五年,现在你想与我平身?有四千五再很好了,是我出尽百宝替你争取回来的。〃她冷笑连连,〃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帮的,老土得要死。〃
  我怔怔看住唐晶。
  〃你会做什么?十多年前的一张老文凭,当厕纸都没人要,若非凭我的关系,这样的工作还找不到,你做梦呢,以后要我帮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先抖起来了?〃
  我热泪滚滚而下,〃唐晶,你这张嘴!〃
  〃骂醒你,早该有人骂醒你,太嚣张。〃
  我坐下来,〃好好,我去做,我去做。〃
  〃我早该知道,你做那么两三个星期。又该休息了,早上七点你起得了床?〃
  〃你何必逼人太甚,唐晶。大凡你能做的,我也会做,〃我愤慨地拍案而起,〃又不需要天才,你只不过早人行几年,不必气焰太甚。〃
  唐晶说:〃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我喃喃道:〃四月一日上工,愚人节。〃
  〃我经过时装店,替你取了那两条裤子。〃唐晶忽然说:〃我决定拿来穿,你省一点吧。〃
  〃何必这么体贴?〃我辛酸地说道。
  〃我应该怎么办?〃唐晶技摊手,〃鬼叫我七岁那年认识你——上海妹不会说粤语,没人肯同你做朋友,打那个时候我便教你'士担'便是邮票,'白鞋'是运动胶鞋,我们一起跳橡筋、捉迷藏、到后山去找酸味草,你忘记了?〃
  我怔怔地用手托住头。真的,我们还游荔园,逛工展会,买前座缥看卡通片。
  后来进中学,我俩双双到瑞兴公司买迷你群,法国皮鞋,做梦也希望能赴日本一游,电影明星迷亚论狄龙。
  我与唐晶并没有念贵族学校,我们两家的家境非常普通,众孩子挤在一堆,不外是有口饭吃,是以我后来嫁史涓生,不少女同学都表示诧异。到底是西医呢,真高攀他。
  我们像姐妹般拉扯大。那时子群比我小一截,拖着鼻涕的小孩,我不屑与她交谈,感情反而很差。
  考上大学,开心得我俩晕得一阵阵,这个时侯,唐晶开始沉殿下来,而我认识涓生,无心向学。
  〃——在想什么?〃
  我柔声说:〃唐晶,这些年来,你也吃足苦头吧。〃
  〃柬埔寨还有活人呢,我锦衣美食,岂肯言苦?〃
  一直还那么滑稽,真了不起。
  我终于开始那职业妇女生活。
  安排妥当,星期一、三、五一定回去看平儿,周末等他们来探访我。
  四月一日,我居然能够准时起床,因为一夜失眠,百感交集。
  搭船过海去上班,渡轮上男女大部分皆睡眼惺松,面孔苍白,都低头阅报,也有化妆鲜明的女人,紫色的胭脂在清晨的光线中尤其悲怆,打扮好了应出席大宴会大场合,不应挤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再鲜艳的花也糟踏了。
  也有当众抓痒、挖鼻孔、擤鼻涕、剪指甲的人,我低下头,不敢看下去。
  嫁史涓生太久,与现实脱节,根本没有机会与社会上其他人接触,如今走出来,成为他们一分子,我倒可以习惯,只不知过他们会不会接受我。
  我的老板叫布朗先生,英国人。伊的英语带着乡下口音,他块头大,而且近四十岁,已开始发胖,一套三件头深蓝色西装紧紧绷在身上,大概是七八年前缝的,已经少了三个号码,但他仍依希望可以再穿三年,背心包着胃,裤腰包着肚腩,袖子已磨得起镜面。
  我进他房报到的时候他正在除外套。转过身来欢迎我,伸手与我握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衬衫腋下一块黄色的汗渍,不知有多少天没洗了。
  我忽然想到涓生的朗凡凯丝咪西装与乳白威也拉衬衫。
  我从没见过这么寒酸的男人,一刹那呆怔怔的。
  他为我介绍同事完毕,交给我一篇中文,指一指角落的一张小写字台,叫我过去坐着翻译。
  一个后生模样的孩子把纸与笔放在我桌上。
  其他的同本低着头默默地抄写、工作,也没与我说话。
  我坐下来。
  生命中仿佛失去十三年,我在做二十一岁时放下的工作。
  我努力逼退心中的凄酸。
  午饭时分大家凑钱买饭盒,我也付出一份。有同事递一只纸杯子给我,我倒了茶,喝一口,觉得只有茶的颜色,没有茶的味道,一阵涩味,这叫做茶?我默不作声。
  一个胖胖的男同事自我介绍,〃我叫陈总达。〃
  〃叫我子君。〃我与他握手。
  陈总达似乎格外的和蔼可亲,〃欢迎加入我们部门,慢慢你就惯了。〃
  一个女孩子说:〃陈先生又不是我们的行列,他是电脑部主管。
  布朗也是主管,那么陈也是老板级,上司还这么寒酸,咱们这些伙计更加无地位可言。
  饭盒子送来,大家围在一起吃。
  我略略吃几口,想到家中阿萍煮的三菜一场,老被我嫌——〃阿萍,又是鸡汤?弟弟不爱喝鸡汤。〃〃阿萍,先生最恨药芹,你跟官不知官姓啥!〃
  想到自己的嚣张,我忍不住微笑。
  同事看样子都很斯文,当然,一两日间难以清楚底蕴。
  工作乏味而繁忙,一星期后我略有眉目。布朗叫人做事如舞女做旗袍,非改不可,他自己挥舞红笔,将下属大作改得面目全非,等于重新写过,但是他自己又不肯动笔,如果由他一手写就,未免太寂寞,改人文章,自己存着一股威风。
  可怜的小男人。
  每天下班,我如打完仗一般,出生入死,各色人等都要放软声音服侍,实是很劳累的一件事。
  露丝职位虽比我更低。气焰比我高张,一把尖喉咙,因是熟手,趁着告诉我女厕在什么地方,后生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呱掭瓜掭,唯恐天下不知新同事的无能。
  我因为过度震惊,故此目无反应,任人鱼肉,凡是谁不高兴的琐碎工夫,都住我头上推。
  我无所谓,我还争什么呢?要争我不会跟辜玲玲争?
  那个胖胖的陈总达特别和蔼,看出我是生手,事事指点我。
  光是翻译也很噜苏,许多专门名词要到各部门查询,一等便一个上午,下午通常出去开会,做跟班查货看货,有时六点也走不掉。
  下班仍可去看平儿与安儿。
  安儿为出国的事忙,我讶异,才十二岁多一点的女孩子,一切井井有条。
  涓生陪安儿去加拿大领事馆办妥手续,在温哥华选中了一个寄宿中学。
  安儿告诉我:〃波姬小丝走红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十二岁。〃
  但是我们家有一只旧闹钟已经十五年了,是我念初中时用的,十二岁的小女孩怎么可以独立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送安儿到飞机场,我告一个上午的假。
  安儿没有带太多的行李,她说父亲给她许多现款,她不愁没有衣服穿。
  她太懂事,我反而觉得凄凉,鼻子又酸又涩,声音浊在喉咙中。
  如果她已经十七八岁,我会心安理得,到底还小.我终于用手帕掩上面孔。
  安儿答应暑假回来看我。
  涓生在飞机场见到我,迟疑一下,走向前来与我说话。
  〃如何?生活还习惯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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