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色用浅咖啡,很明显是想学欧美小家庭那种清爽简单的格调,大致上没有什么不妥,但细节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发是本地做的,窗帘忘了对花,茶杯与碟子并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弃的要比这一切都精细美丽考究,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能够在肉欲上满足他?
我听见唐晶说:〃……这样也好,见过面之后,你们有话可以直说。〃
我不以为然,唐晶太虚伪,我与这个女人有什么话要说?见过面,免得在一些场会碰上了也不晓得避开,如此而已。我笨了这些年,从今天开始要学精乖。
然后,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俩站起来。
那辜玲玲还不好意思说:〃没有什么招待。〃
应酬功夫是要比我们好,她们做戏的人……也许唐晶又要说我老土,一杆子打沉一船人。
我们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老头进来,弓背哈腰,满头白发,看上去活脱脱似个江北裁缝。只见唐晶朝他点点头。
老头看我们一眼,熟落地进屋去。辜玲玲掩上门。
我心中气苦,便抢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将我塞进车子。
〃你道他是谁?〃
〃谁?〃我恶声恶气。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当年鼎鼎大名的编剧家,一个剧本值好几万。〃
我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我真正的吃惊了,那么一个精老头?没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褴褛相,她嫁了他?我的天,这涓生知不知道?〃
太离谱了,我还以为女明星个个穷奢极侈,锦衣玉食,出外时乘搭劳斯莱斯,一招手来一车的公子,身上戴几百卡拉钻石一要什么有什么,然后成日披着狐裘(狐狸精),脚踏高跟拖鞋,脚趾都搽得鲜红,专等她情人的妻来找她算账。
不是那回事。
谁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劲风吹打我的脸。
〃冷呢,〃唐晶说,〃把车窗摇上。〃
我如堕入五里雾里,朝唐晶看过去。
唐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处身暖巢太久了,外边的事难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议,史涓生爸爸地抛妻离子,跑去拣这个老头的旧鞋,还得帮他供养两个孩子?这莫非前世的债。
难怪我公婆都会跑出来替我说话。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这个女人!〃我只能够这么说。
〃化起妆来在台上看还是不错的。〃唐晶说,〃许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愤愤地说:〃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边也有点钱,也不尽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现在不靠,将来就靠了,谁不知道西医是金矿。〃我说。
〃这金矿至少还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说:〃现在真要谈谈你的将来了。〃
〃见过大明星辜玲玲之后,。一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很乐观。〃我很讽刺且赌气地说。
〃你别看轻她,〃唐晶叹口气,〃人家很有办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几十万收入。〃
〃这社会太拜金。〃我感慨地说。
唐晶边笑边点头,〃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会来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说:〃嗳嗳嗳,当心,我这只脚在踏离合器——喂,子君,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嘴巴斗不过我,就喜欢打我的习惯?〃
我们的思想一下子飞回童年的平原,我悲伤起来,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转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无成。我被生命骗了。
〃别想得太多,来,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吃莱。〃
我说:〃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儿子醒来不见我,又要哭的。〃
〃权当你自己已经死了。'〃唐晶说,〃何必那么巴结?你丈夫认为你已无资格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时也得替自己着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没勾引过人家的丈夫,破坏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许,〃我难过地说道,〃物必自腐然后虫生。〃
唐晶点点头,〃你的态度不错,很客观。这年头,谁是贤妻,谁是狐狸精?谁好、谁忠,都没有一面倒的情况了,黑与白之间尚有十几层深浅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但却是个好朋友。〃
后来我便没有再出声,自小我不是那种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过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当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这份单纯。
小时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为迟钝,但是婚变对于再愚蠢的女人来说,也是伤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盘问我的计划。
我将平儿抱在怀中,对她说:〃我要找一层房子撤出去,涓生给我五十万遣散费。〃
安儿正在学打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听我们说话。
旁人看来,也还是一幅美满家居图,然而这个家,已经五分四裂,名存实亡。
〃如今五十万也买不到什么好房子。〃
〃我不想问他再拿钱。〃
〃我明白,赡养费够生活吗?〃
〃够的,够的,不过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么?〃她讶异。
〃别太轻蔑,凡事有个开头。〃我理直气壮。
〃做三五个月就不干了,我领教过你。〃
〃现在不同,长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让你耗时间的消遣。〃
〃我晓得。〃
〃你一点经验也没有,一切从头开始,做惯医生太太,受得了吗?〃
〃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
〃我权且相信你,咱们尽管试试看。〃
〃唐晶——〃
〃别再道谢了,婆妈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来是正经。别的本事你是没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乐这一套,你的品味实在很高雅。〃
我狼狈地说:〃总得有点好处呀。〃
安儿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光。我把她也拥在怀内。
唐晶抬起头,双目看到空气里去,头一次这样迷茫沧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子君,做人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随即说:〃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们办事讲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却不那么想,母亲带着大嫂来看我,两人炮轰现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亲急问,〃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受人纵恿,我告诉你,是有这种环女人,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变了法子来离间别人,你当心。〃
大嫂冷冷地巡视一下环境,阴阴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家,子君,我是你的话,我就会不得离开。建立一个家,总得十年八年,破坏一个家,三五天也就足够。〃
她们不明白,总要我承认,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扫出去,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妈妈恫吓地问:〃这个婚,你是要离定的了?〃
我说是。
大嫂吃惊,〃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离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总似食腥的猫儿,女人以忍耐为主,你搬出去?单是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我看着嫂子,只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论,一直说下去:〃你不走,他能赶你走不成,你手上抓着钱,今天逛中环,明日游尖沙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这样过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
我不气反笑,〃照你这么说,离婚反而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大嫂直言不讳,〃你将来一定会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给你五十万,你随便在肮脏的红番区找一层小公寓,一辈子见不到一个上等的人,你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说:〃我这一生早就完了。〃无限凄凉。
〃早着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会活到八十岁,你会离婚,我也会呀,我干吗不离?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来也不见起色,我艰苦中生了三个女儿,他还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干吗不离婚?〃
母亲听见她数落儿子,脸上变了色。
大嫂说下去,〃拂袖而去,总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与她,纵然没有交流没有感情,到底结识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见得会害我。
对于离婚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两个看法,一个是即时离异,不必犹豫,另一个是决不能离,拖一生一世。大嫂显然赞成后者,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有别的选择,她的一番话不外是她的心声。
我领她这个情。
我苦笑说:〃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我势必将离,不得不离。〃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我说:〃不必哭,我会争气,我会站起来。〃
大嫂长叹,〃你就差没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君,你还有十八年吗?〃
我强笑,〃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我倒不是怕你会来投亲靠友的,〃大嫂哼了一声,〃幸亏你大哥不成材,供养父母及三个女儿之后,还得赌狗赌马赌沙蟹。〃大嫂说。
〃你大哥不知几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不向你惜已经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过我还是劝你三思。〃大嫂说。
我不响。
母亲哭得更大声。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亲友们个个如临大敌。如丧考妣,真奇怪,这是什么样的心理?
当夜涓生不归。
我一夜没睡。
我平静而诙谐地想:原来我不能一夜没有男人,男人不在身边便难以入眠,这不是相传中的姣婆吗?
我摊开报纸,研究楼宇买卖分类小广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万,唔,楼价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没有车牌,住不得〃郊区〃。
太古城临海朝北……太远,看孩子们不方便。
扔下笔我跟自己说,打仗也是这样的吧,说着打就打到来了,老百姓们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复还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饮泣,,迷朦间睡去。
天亮时平儿出门上学时唤我,我含糊应他,转到床上去想一会儿。
正在梦中自怨自艾,自怜自叹,阿萍使劲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儿出事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发生什么事?嗯?她怎么了?〃
〃学校打电话来,说她与同学打架,在校长室内又哭又闹,太太,他们叫你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准备车子。〃
〃太太,司机与车子都被先生叫到'那边'去了。〃阿萍据实报告。
我心一阵刺痛,〃好,好。〃那么现实。
是他的钱,是他的车,他要怎么用,给谁用,由得他,我无话可说。
我匆匆换好一了衣裳,叫街车赶到学校,由校役带我到校长室。
一进门,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吓得呆住。
不是安儿,安儿完整无缺,而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头发凌乱,校服裙子撕破,脸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着副跌碎的眼镜,正在哭泣。
而安儿却毫无惧色,洋洋得意地蔑视对方。
我记起来,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儿冷家清吗?
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校长站起来,板着一张脸:〃史太太,史安儿在操场上一见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还踢她,我们通知双方家长,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戏未运,我们打算报警带冷家清去验伤,你有什么话说?〃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儿自牙齿缝内进出来:〃打死她,打死这贱人的一家!〃
校长挥挥双手,忍无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释这件事,我们决定开除史安儿。〃
我连忙说。〃千万不要报警,我愿意送冷家清到医院,求你听我说几句话——〃
〃自然有校工会送冷家清到医院。〃校长一张脸像铁板似,〃用不到你。〃这时候校工进来,冷家清跟他出去。
可怜,手腕、膝盖全部摔破,我不忍,转过头来骂安儿,〃你疯了,你打人!〃
安儿嚷:〃我为妈妈报仇,妈妈反而骂我?〃
我一时浊气上涌,伸手〃刷〃的给她一巴掌。安儿先是一怔,随即掩着脸,大声哭泣。
校长制止,〃史太太,〃她厌恶地说:〃平时不教导孩子,现在又当众打她,你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听了这样的指责,顿时道:〃校长,我有话说。〃我转头跟安儿讲:〃你到外头等我。〃
安儿出去,掩上校长室门,我从头到尾,很平静地将辜玲玲一家与我们的瓜葛说个清楚,来龙去脉一字不漏。
〃……校长,我不介意你开除安儿,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压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时相信校长也晓得她是个好学生,成绩一向不错。〃
校长的老脸渐渐放松,她不知说什么好,以一声长叹代替。
我站起来,〃我们先走一步,校长。我没有要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儿明天可以来上课。〃
我放下一颗心,〃校长,我想我会替安儿办转校手续,既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不想她学校生活有阴影,如果校长愿意帮忙的话,请替我们写一封推荐信。〃
校长转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愿意推荐安儿到本校的姐妹学校就读。〃
〃谢谢校长。〃
〃明天请安儿来上课,告诉她不会见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码要放三天假。〃
〃是,校长,关于安儿……我会向她解释,这一切,……不是什么人的错。〃
校长又叹一口气,满脸的同情。
我说:〃我走了。〃
安儿坐在校长室门口,我心痛地抚摸她的脸。
她说:〃妈妈,我替你添这么多麻烦。〃
我喃喃道:〃不怕,安儿,我们不怕,我们很坚强,一切都可以应付得来。〃
〃妈妈,你怎么变得这样勇敢?〃她抬起头来。
我苦笑,〃妈妈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地向安儿解释,这不关冷家清的事。
安儿似乎有点明白,像她那样年纪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难说。
傍晚,史涓生的电话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为什么。那女人一定吐尽苦水。
取过电话我就冷冷的先发制人:〃是的,我们的女儿揍了她的女儿。史涓生,你听着:史安儿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与你丝毫没有关系,你若说一句叫我听不顺耳的话,我带了两个孩子走得无影无踪,你别借故行凶!〃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报警是不是?去报呀,你纵恿她抓你的女儿去坐牢呀!〃我状欲泼妇,一口咬实涓生不放。
〃……〃
安儿在一旁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双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边终于叹口气,〃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无辜的。〃
我说:〃她再无辜,轮不到你出来替她说话,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儿为这件事要转校。〃
〃我也知道安儿心里不舒服——〃
〃你已经不要这个家了,我们好,不用你称赞,我们沦落,亦不用你暧叹。〃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说,〃你告诉安儿,明天我来看她。〃他挂了电话。
我的心沉重。
这时候平儿拿着漫画书走出来,很兴奋地说:〃妈妈,妈妈,我发现了新大陆。〃
我强颜欢笑,〃是吗,快快告诉我听,发现了什么。〃
〃妈妈,Q太郎与叮当是同一个人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