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她不胡思乱想。〃
翟君但笑不语。
老张又悄悄同我说:〃高手,投石问路,那石子掷向他,影踪全无,难测深浅,你不怕?你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我莞尔,〃我根本不要知道他想些什么,知道才可怕呢?〃
从老张家出来,翟君说:〃子君,我们结婚如何?〃
这句话我等了很久,耳朵仿佛已听过多次,如今他真的说出来,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我缓缓问:〃你想清楚了?〃
他诧异地说:〃当然。〃
〃其实外头有很多十八二十二的女孩子等着嫁你这样的人材。〃
他微笑,〃这我早二十年已经知道。〃
我紧张地说:〃那么让我们结婚吧,越快越好!〃
真平淡。
爱情小说中的爱情都不是这样的。
然而这么平凡的经过,在旁人嘴里,也成为传奇。
大嫂来看我,三年来头一次,什么也没说,单对这头婚事啧啧称奇。
〃……当然你是漂亮的,子君,但到底本港漂亮的女人仍有三十万名之多,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女儿作冰人。〃她合不拢嘴,〃我早跟大囡二囡说,你那两个姑姑,本事都一等一,要学她们一成功夫,也就受用不尽,可惜呀,她们都是大忙人,一年也不见到她们一次,没时间来指点你们一、二……。〃
我打断她,〃大嫂越发风趣了。〃
〃我们当然是盼望你好,子君。〃
〃这我也明白。〃我相信她。
隔一会儿她问:〃他家里有没有钱?〃
〃我也想知道,可是如何着手调查呢?〃我笑,〃难道指着翟老先生喝问一声:'喂,从实招来,你们家中到底有资产若干,是否皆归子孙门下?'〃
大嫂不悦,〃子君,你才越来越风趣。〃
〃对不起。〃
大嫂随即羡慕地说:〃子君,你真本事……还生不生孩子?〃
〃我们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喔,什么都在婚前谈妥比较好。〃她警告我。
我笑,〃谈妥就结不成婚,凡事要快刀斩乱麻。〃
〃你是专家,你应当懂得。〃
专家,我哈哈大笑起来,结婚专家,我。
大嫂被我弄得很尴尬。
子群在一旁白我一眼,〃姐姐可不是乐开怀了,无端嘻哈大笑,当心变作十三点。〃
如果唐晶在,她会知道,大笑百分之九十的用途是用来遮丑。
我怀念唐晶。
深夜的时候,算准钟数,拨电话给她。
她来接电话。
我喜悦地叫,〃唐晶。〃
〃是子君?〃她不相信,〃太破费,有事何不写信?〃
我将我最近的遭遇同她说一遍。
〃有什么感想?〃我问。
〃太破费了,花掉数百元电话费。〃她的尖锐不减当年,给我来一招牛头不对马嘴。
〃唐晶,你觉得怎么样?〃
〃子君,以你这般人才,抱定心思要再婚,不过是迟早问题,在某一个范围之内,你我是人尽可夫的,咱们又不谈恋爱,一切从简,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想,但你可以料到当年我嫁莫氏的心情,你始终怪我不提早告诉你,事实上我真的认为不值得张扬。〃
〃一般女人觉得我们运气奇佳。〃
唐晶说:〃我却觉得她们条件奇差。〃
我笑。
〃你快乐?〃她问。
〃不,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前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我说:〃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彩色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乐。〃我哽咽,〃你明白吗?〃
唐晶沉默一会儿,〃你想得太多,子君。〃
〃这几年来,空闲的时候比较多,非常自我膨涨。〃
〃你是应当高兴的,找到个匹配的人也不容易。〃
〃你呢?〃
〃挺着大肚子,很疲累,明知做人不外如此,还要生孩子,内疚之余,精神痛苦。〃她高声笑。
我默然。
〃该挂电话了。〃
我们道别。
即使是结婚专家,也还得打点细节,至少要买件比较合理整齐的礼服。我走头无路,只好跑去做套旗袍,旗袍这种衣服真是中国女性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无论什么场合都适用,你让我学辜玲玲那般戴了白纱穿了件短袖白裙再婚,我实在没这个勇气,别人的肉酸不要紧,我可以说他们妒忌,我只怕自己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扫起来麻烦。
我参观了翟君在香港的房子,觉得很宽大又理想洁净,半新旧,装修简单含蓄,完全没有任何噜苏的东西,一个钟点女佣把杂物收拾得好不整齐。
我表示很满意,带支牙刷就可以住进去。
现在我也没有原则可言,性格弹性很强,能屈能伸,只要不触犯到我的自尊,一切可以商量。
我们决定旅行结婚。
试新衣的时候,翟君很惊喜:〃多么美丽的旗袍!〃他说。
回想起嫁涓生时的慌忙、排场、纷乱、无聊、热闹,现在能宁静又温馨。
张允信的朋友小蔡说:每个人都应该结两次婚。一次在很年轻的时候,另一次在中年。少年时不结一次,中年那次就不会学乖,天下没有不努力而美满的婚姻,他说,所以要争取经验。
他当然是说笑,但夸张之余,也有真理。
涓生要送我结婚礼物,使我尴尬。
我不是一个新潮的人,这种大方我接受不了。
涓生忽然说:〃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吗?狄波拉嫁谢贤的时候,何某送过去一套万余元的银器,亲自往连卡佛挑了又挑。〃理直气壮。
我既好气又好笑,这种影视界的小道消息,他无异是从辜玲玲那处得来,如今史涓生医生的视平线大开,谈吐再也不比从前。
〃是吗?那么你有没有打算到连卡佛去为我挑礼物?〃
他却说:〃子君,你能够再结婚,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是的。〃我会心微笑,〃免得赡养费越来越贵。〃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悦,〃何必开这种玩笑。〃
〃是,我运气特别好,照说我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嫁到这么一个人,也应满足。〃
〃听说他是个人才。〃
〃是。〃
〃比我——如何?〃涓生忽然孩子气地问。
〃比你好。〃我不客气地答。
〃你此刻自然这么说。〃他大受刺激。
〃我很公道。他的性格比你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你从来不知道。〃
他沉默。
过一会儿他问:〃你可爱他?〃
〃爱有很多种,自然,自然我爱他。〃
涓生长叹一声,〃平儿要见你。还有,我把你的……消息报告安儿了,她很替你高兴。〃
〃有劳阁下。〃我说。
〃你心情确是大好了。〃
〃不要这么说,人要知足,现在我什么都有,仿佛是可以振作起来,好好向前走。〃
他无言,换了我是他,我也不会再说话,是他一拳打在我的脸上,使我眉青鼻肿,血污地倒在泥地中,但我站起来,挣扎着冲洗干净,换上了新衣,厚着面皮活下来,等到今天的机会。
我并没有向他耀武扬威今日的〃成就〃,报复?最佳的报复不是仇恨,而是打心底发出的冷淡,干嘛花力气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奇怪的是史涓生见我不念旧恶,往往拉住我絮絮而谈,当我是老朋友。他真相信,我不记恨,一贯的迟钝?
与平儿的一席话使我心酸。
〃爸爸说你要结婚,妈妈。〃
他明澈的眼睛凝视我,像是要看穿我的心。
两年来,他长高许多,已不是可以一把拥在怀里的孩子。
我说:〃是。〃
〃你说过,妈妈,你是不会结婚的。〃
〃是。〃我有点惭愧,那时真不该把话说死,什么事都有发生的机会。
〃为什么又结婚?〃
我无法作答,把心一横,当他是个大人,说出心里要说的话:〃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决定嫁给他。〃
平儿点点头:〃与他结婚,是不是你会比现在开心?〃
〃是的。〃
我觉得平儿的问题有理之极,比若干大人(母亲、大嫂、涓生)的话更玲珑直接。
〃他会不会对你好?〃平儿又问道。
〃会的。〃我感动。
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用手帕接住。
〃那么你就比较不那么寂寞。〃平儿说。
我哽咽中带讶异,〃你——你知道妈妈寂寞?〃
〃我猜想是。〃平儿说,〃你常常一个人坐着,不说什么,亦没有笑容。〃
〃我以为你已经不再爱妈妈了。〃我的泪水如泉涌出。
真没想到小儿竟暗暗留意我的举止。
〃我会见到他吗?〃平儿问。
〃不会,没有必要。〃我说。
〃奶奶很不高兴,〃他说,〃但姐姐写信给我,她说我们应当为妈妈庆幸。〃
我更加泪如雨下。要命,怎么搞的,止都止不住。
接着平儿忽然取过我手中的布帕,替我擦眼泪。这个大头宝,竟然长大成人,懂得安慰母亲!不久之前,他天天上幼儿班,尚要我拉他起床,拍打香面孔讲故事后才肯上学,今日他居然替我擦干眼泪。
平安两儿,是我毕生成就。
我直哭到傍晚,眼睛肿得核桃般。翟君一贯地幽默,见到便说:〃不用问,一定是灰尘吹到眼睛里去了。〃
我俩刚上飞机,一找到座位,就埋头苦睡。迷糊中我觉得翟君轻轻拉拉毛毡,盖在我身上。
我心一阵温暖,一般丈夫都会如此为妻子服务,我心安理得地睡着,一个梦都没有。
醒来时空中小姐在派桔子水,我摆摆手势示意她别吵醒翟君,她会心地离开。
我朝自己微笑,伸一伸酸软的腰,欣赏一下左右无名指上的白金结婚环,简直不能相信的好运气,如此理想地便结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至于我的后半生……谁会有兴趣呢,每个老太太的生涯都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