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把车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车,管她发什么疯,我先回家再说,今晚慢慢与她说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犹自气得发抖,阿萍来开门,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厅的中央。
〃咦,你怎么在家?〃我皱起眉头问。
涓生说:〃我等你,中饭时分等到现在。〃'
〃干什么?〃我觉得困跷。
〃我有话跟你说,我记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泪生一字一字说出来,仿佛生着非常大的气。
今天真是倒霉,每个人的脾气都不好,拿着我来出气。
我解释,〃可是唐晶约了我——对了,我也有话要说,安儿这孩子疯了——〃
〃不,你坐来下,听我说。〃涓生不耐烦。
〃什么事?〃我不悦,〃你父亲又要借钱了是不是,你告诉他,如今诊所的房子与仪器都是分期付款买的,还有,我们现住的公寓,还欠银行十多万――〃
〃你听我说好不好?〃泪生暴喝一声,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话说,你听清楚了,子君,我要离婚。〃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你说什么?〃我失声,用手指着他,〃史涓生,你说什么?〃
〃离婚,〃涓生喃喃说,〃子君,我决定同你离婚。〃
我如遭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里。
我的内心乱成一片,一点情绪都整理不出来,并不懂得说话,也不晓得是否应当发脾气,我只是干瞪着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诉自己,恶梦,我在做恶梦,一向驯良,对我言听计从的涓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这不是真的。
涓生走过来,扶住我的双肩。他张开口来,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气,茫然问:〃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谁?〃
涓生讶然,〃你不知道?你觉不知道我外头有人?〃
〃你——外头有人?〃我如被他当胸击中一拳。
涓生说:〃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连安儿都知道,这孩子没跟我说话有两三个月了,你竟然不晓得?我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我渐渐觉得很疼,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拍我的心,我缓缓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面有了女人——也许不止短时间了——全世界人都知道——一独独我蒙在鼓里——连十二岁的女儿都晓得——涓生要与我离婚——
我狂叫了一声,用手掩着耳朵,叫了一声又一声。
涓生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走进房内,出来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衣箱。
〃你到哪里去?〃我颤声问,〃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静点,这件事我考虑良久,我不能再与你共同生活,我不会亏待你,明天再与你详谈。〃他说这番话像背书般流利。
〃天呀。〃我叫,'〃这只皮箱是我们蜜月时用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妈妈,让他走。〃
我转头,看见安儿站在我身后。
〃爸爸,你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走了。〃安儿坚定地面对她父亲,〃何必等着看妈妈失态?〃
涓生对于安儿有点忌惮,他低声问:〃你不恨爸爸吧,安儿?〃
安儿顶撞他,〃我恨不很你,你还关心吗?你走吧,我会照顾妈妈的。〃
涓生咬咬牙,一转身开门出去了。
阿萍与美姬手足无措地站在我们面前,脸色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似的。
安儿沉下脸对她们说:〃你们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热茶给太太。〃
我跟自已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脑袋一片混沌,我顺手抓住了安儿的手,当安儿像浮泡似的。
我无助地抬起头看安儿,她澄清的眼睛漠无表情,薄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无力地说:〃安儿,你爸爸疯了,去把奶奶找来,快,找奶奶来。〃
阿萍斟来了热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顿时倒翻在地。
〃妈妈,你静静,找奶奶来是没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儿冷冰冰地说。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这怎么可能呢?去年结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说:〃子君,我爱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愿意的。〃
我的手瑟瑟发抖,他不要我了?怎么可能呢,他多年来没有一点坏迹……
阿萍又倒出茶来,我就安儿手喝了一口。
安儿问我:〃我找晶姨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你找她来陪我。〃
安儿去了打电话,我定定神。
他外头有人?谁?连安儿都知道?到底是谁?
安儿过来说:〃晶姨说她马上来。〃
我问:〃安儿,你爸爸的女朋友是准?〃
安儿撇撤嘴,〃是冷家清的母亲。〃
〃谁是冷家清?〃
〃我的同学冷家清,去年圣诞节舞会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个。〃
我缓缓记忆起来,〃冷家清的母亲不是电影明星吗?叫——〃
〃辜玲玲。〃安儿恨恨地说,〃不要脸,见了爸爸就缠住他乱说话。〃
〃电影明星?〃我喃喃地说,〃她抢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对辜玲玲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些日子来我是怎么搞的?连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间他在诊所工作八小时,晚间有时出诊,周末有时候到医院做手术,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随他去行医,夫妻一向讲的是互相信任。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不要涓生担心,他只需拿家用回来,要什么有什么,买房子装修他从来没操过心,都由我来奔波,到外地旅行,飞机票行李一应由我负责,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摆寿宴,也都由我策划,我做错了什么?
到外头应酬,我愉快和善得很,并没有失礼于他,事实上每次去宴会回来,他总会说,〃子君,今天晚上最美丽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语,也算是个标准太太,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懂。
至于在家,我与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个大学生,他虽然是个医生,配他也有余,不至失礼,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从头想到尾,还是不明白,涓生挂牌出来行医,还是最近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医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不算得豪华,身边总共只一个阿萍帮手,自己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很难挨过一阵子,半夜起床喂奶自然不在话下,生安儿的时候,涓生当夜至,直到第二天才到医院来看我,阵痛时还不是一个人熬着。
就算我现在有司机有佣人,事前也花过一片心血,也是我应该得到的,况且涓生现在也不是百万富翁,刚向银行贷款创业……
而他不要我了。
他简简单单、清爽磊落地跟我说:〃子君,我要同你离婚。〃然后就收拾好皮篋行李,提起来,开门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爱情义,就此一笔勾销。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看别人离离合合,习以为常,但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安儿推我一下,〃妈妈,你说话呀。〃她的声音有点惊恐。
我回过神来。我的女儿才十二岁,儿子才八岁,我以后的日子适应么,叫我怎么过?我如坠下无底深渊,身体飘飘荡荡,七魂三魄悠悠,无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点半了,平儿呢,他哪里去了?怎么没放学回来。
〃平儿呢?〃我颤声问道。〃平儿到奶奶家去玩。〃安儿答道。
〃呵。〃我应了一声。
润生连女儿跟儿子都不要了。
他多么疼这两个孩子,那时亲自替婴孩换尿布,他怎么会舍得骨肉分离。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离开这个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吓我的,我得罪了他,约好了陪他吃午 饭又跑去见唐晶,他生气了,故此来这么一招,一定是这样的。
但随即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只因我没陪他吃午饭?
我慢慢明白过来,涓生变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经投入别人的怀抱,一切已经成过去,从此他再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他看不到遥远的眼泪。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快圣诞了,但是南国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还兴致勃勃地出去吃饭聊天购物,回到家米,已经成了弃妇。
太快了,涓生连一次警告也不给我,就算他不满我,也应该告诉一声,好让我改造。
他竟说走就走,连地址电话都没留一个,如此戏剧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这样对我。
彷徨慌张之后,跟着来的是愤怒了。
我要与他说个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来。
安儿跑去开门,是康晶来了。
〃什么事?安儿,〃唐晶安慰她,〃别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母亲最听我的。〃
〃唐晶。〃我悲苦地看着她。
〃子君,你怎么面如死灰?〃她惊问,〃刚才不还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决定与我离婚。〃
〃你先坐下,〃唐晶镇静地说,〃慢慢说。〃她听了这消息丝毫不感意外。
我瞪着她,〃是那个电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点点头。
〃你早知道了?〃我绝望地问,〃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静静地说:〃子君,真的几乎每人都知道,史涓生与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认识,出双入对也不止大半年,怎么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我如堕入冰窖里似的。
〃人人只当你心里明它,故意忍耐不出声,变本加厉地买最贵的衣料来发泄。老实说,润生跟我不止一次谈论过这问题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嗯?〃我扭着唐晶不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品将我按在椅子里,〃以你这样的性格,早知也无用,一样的手足无措。〃
我怔怔地落下泪来。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我说。
唐晶叹口气,老实不客气地说:〃错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几个人愿意认错呢?自然都是挑别人不对。〃
唐晶说:〃跳探戈需要两个人,不见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
〃你……唐晶,你竟不帮——〃
〃我当然帮你,就是为了要帮你,所以才要你认清事实真相,你的生命长得很,没有人为离婚而死,你还要为将来的日子打算。〃
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离婚?谁说我要离婚?不不,我决不离婚。〃
安儿含泪看着我。
唐晶说:〃安儿,你回房去,这里有我。〃
我哭道:〃你们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岁了,离了婚你叫我往哪里去?我无论如何不离婚。〃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唐晶不出声,任由我哭。
隔了很久很久,她说:〃恐怕你不肯离婚,也没有用呢。〃
我抹干眼泪,天已经黑了。
我问唐晶,〃涓生就这样,永远不回来了?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就这么一个人哭着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地坐在这里,盼望他回心转意,太可怕了。
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当我还是个小学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课室里只有我同老师两个人,天色渐渐黑下来,我伏在书桌抄写着一百遍〃我不再乱扔废纸〃,想哭又哭不出来,又气又急,喉咙里像塞满了砂石似的。
从那时开始,我对黄昏便存有恐惧症,下了课或下了班总是匆匆赶回家,直到结了婚,孩子出世后,一切才淡忘。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自从结婚以来,我还未曾试过独眠,涓生去美国开三天会议也要带着我。
唐晶在那边吩咐佣人做鸡汤面,我看着空洞的客厅,开始承认这是个事实,涓生离开我了,他活得很好很健康,但他的心已变。
此一时也被一时也,涓生以前说过的话都烟消云散,算不得数,从今以后,他要另觅新生,而我,我必须要在这个瓦砾场里活下去。
我重重吞了一日诞沫。
我会活得下去吗?
生命中没有涓生,这一大片空白,如何填补?
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着手下三十多个人,她一颦一笑都举足轻重,领了月薪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多年来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唐晶唤我,〃子君,过来吃点东西。萍姐,开亮所有的灯,我最讨厌黑灯瞎火。〃
我坐到饭桌前。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你不会令我失望,你的勇气回来了.是不是?在大学时你是我们之间最倔强的,为了试卷分数错误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记得吗?一切要理智沉着地应付,我也懂得说时容易做时难',但你是个大学生,你的本事只不过搁下生疏了.你与一般无知妇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点哽咽。
我转头叫安儿,〃安儿,过来吃饭。〃
安儿看我一眼,取起筷子,拨了两下面,又放下筷子。
〃打个电话催平儿回来。〃我说,'〃明天他还要上学,到奶奶家就玩疯了,功课也不知做了没有。〃
安儿答:〃是。〃
我麻木着心,麻木着面孔,低着头吃面。
唐晶咳嗽一声,〃要不要我今天睡在这里?〃
我低声说:〃不用,你陪不了一百个晚上,我要你帮忙的地方很多,但并不是今晚。〃
〃好。〃她点点头,〃好。〃
安儿回来说:〃妈妈,司机现在接平儿回来。〃
我对安儿说:〃你爸爸走了。〃
〃我知道。〃她不屑地说。
〃答应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你照样乖乖地上学,知道没有?〃我说。
安儿点点头,〃你呢,〃她问我,〃妈妈,你会不会好好地做妈妈?〃
我呆一呆,缓缓地伸手掠一掠头发,〃我会的。〃
安儿露出一丝微笑。
唐晶说:〃安儿乖孩子,做功课休息,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们——仍然住这里吗?〃安儿犹疑地问。
〃是的,〃唐晶代我说,〃一切都照常,只是爸爸不会每天回来,他也许一星期回来两三次。〃
安儿再看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对唐晶说:〃明天我会找涓生出来商讨细节。〃我疲倦地坐下来,〃你回去吧,唐晶,谢谢你。〃
唐品欲言又止。
我等她开门。
唐晶终于说:〃子君,你明明是一个识大体有智慧的女人,为什么在涓生面前,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无知的小女人?〃
我看着她,不知从何说起。
隔了一会儿我说:〃唐晶,我跟你讲过,做太太也不好做,你总不相信,我们在老板面前,何尝不是随他搓圆扁,丈夫要我笨,我只好笨。〃
唐晶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取起手袋想走,又不放心,她看着我。
〃你怕我做傻事,会自杀?〃我问。
她叹一口气,〃我明天来看你。〃
我说:〃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过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莲蓬头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转动。
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因此崩溃下来,我还有平安两儿,他们仍然需要我。
水笼头开得太热了,浑身皮肤淋得粉红色,我却有种额外洁净的感觉,换上睡衣,平儿被司机接了回家。
我不动声色,叫美姬替他整理书包及服侍他睡觉。
平儿临睡之前总要与我说话。
〃妈妈,让我们温存一会儿。〃他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