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翟有道终于同我说:〃来,你来掌尾舵,别让它摆动。〃
我说:〃我不会。〃真无能。
〃太简单了,我来教你。〃他说,〃船偏左,你就往右移,船偏右你就把船舵转向左,这只船全靠风力,没有引擎。〃
我瞠目,〃风向不顺怎么办?〃
〃那就永远回不去了。〃他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不好意思,便闭上尊嘴,跑到船尾去掌舵。
很久没有享受这样心无旁鹜的乐趣,特别珍惜,带着惨然的感觉。
略一分心,便看到一艘划船成直角地横切过来。
我来不及转舵,大声呼叫:〃让开,让开!〃
划船上有三个人,向我瞪来,并没有动手划开。
我紧张,〃要撞船,要撞了!〃光会嚷。
翟有道抢过来将船帆自左边转到右边扣上,风一鼓帆,立即避开划船。
我松一口气。
他朝我笑笑,并不多语。
那日回到岸边,我已精疲力尽。
是夜睡得特别香甜。
玩足半日,我们说话却不超过十句,真算奇事。
第二天一早我自动进厨房替大伙做早餐。
牛奶、麦片、鸡蛋、火脚、吐司、班戟一应具全,忙得不亦乐乎。安儿与肯尼做我的下手,大伙都乐了,说以后来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带着不可。
翟有道下楼时年轻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残局,见到他不知怎地,有点心虚,颇手忙脚乱的。
他微笑说:〃伙计,还有早餐吗?〃
我忙不迭答:〃有。〃
〃来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唔,很香。〃
〃新鲜的。〃我说。
〃你自己吃了没有?〃翟有道说。
〃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我说道。
〃呵,那不行,不吃早餐,整天没力气。〃
我笑,〃那么好,我吃火脚双蛋。〃
〃听他们说,你的手艺还真不坏。〃
我将班戟在平底锅中翻一个身,烘成金黄色,香气扑鼻,连大瓶糖酱一起奉上。
〃好吃好吃。〃他连连赞叹。
我光会瞪着他,有点词穷。平时也颇能言善道,不知怎地,此刻却带点少女情怀,开不了口。
少女情怀,呵呀呵呀,我自家先面孔红了,连耳朵都辣辣地烧起来。
过去的人与事永远不会回来,在清晨的阳光下,我虽然尚未老,也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中年妇人。
我坐在翟君对面,缓缓吃着早餐,食而不知其味。
他问我:〃你有没有工作?〃
〃有。〃我答得飞快,给一口茶呛住了,狂咳起来。
完了,什么仪态都宣告完蛋。
他连忙将纸巾递给我。
我说下去,〃我与我的师傅合作为华特格尔造币厂做工艺品。〃
〃你是艺术家?〃他很欢欣。
我嗫嚅,〃不敢当。〃
一时间也不便分辩。但我一定要表示身份:我是个自力更生的职业妇女,我不是坐在家中吃赡养费的蛀米虫。
我是要努力给他一个好印象呵,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
对于其他的男人,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从来不希罕。
翟君说:〃女人最适合做艺术家,〃他笑,〃基于艺术实需最稳固的经济基础培养,故此男人最好全部当科学家。〃
翟有道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不过做艺术家也是极之艰苦的,不停地练习练习练习。〃
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褪皮部分刚有点痊愈。那时候在老张的工作室每日苦干十二小时,暗无天日,今日听了翟君一席话,不禁感动起来。
对于老张,我只觉得他够意思,肯照顾朋友,但对于翟君,我有种唯命是从的感觉。他每句话听在我耳中,都变成金科玉律。
离婚后我一直最恨人家毫无诚意地问及我的过去。不过对于翟君,我却想倾诉过往的一切。
当然我没有开口,我已经三十多岁,不再是个冲动的孩子。
他吃完早餐,帮手洗碟子,一边说:〃这种阳光,令白色看起来特别白,黑色看起来特别黑,阳光总是愉快、洁净的。〃
我讶异于他的敏感,〃你许久没回香港了吧,在那里,火辣的太阳晒足大半年,浑身腻嗒嗒的灰与汗,湿度低得难以呼吸。〃
〃我较喜欢香港的大雨。〃
〃是的,〃我连忙接上去,〃白色面筋似的大雨,哗哗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在雨声中变得舒坦而遥远,惆怅旧欢如梦。〃
〃什么?〃他转过头来。
我不好意思重复,。〃没有什么。〃
他侧着头想一会儿,〃是的,惆怅旧欢如梦。〃
他还是听到了。
他的旧欢是什么人?一个像玫瑰般的女郎,伤透他的心,以致他长久不肯结婚?
〃你几时回香港?〃他问。
我懊恼得不能自禁,〃后天。〃
〃呵,这么快?〃意外。
〃我在此地已经有两个星期。〃
他点点头,没表示什么。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来。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我说些门面话:〃现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请多关照。〃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说。
〃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转头问道。
〃出发玩耍吧。〃他说,〃你呢,我同你到镇上去游览可好?〃
〃太好,〃我笑,〃待我换条裙子。〃
他把我带到一所历史博物馆,我们细细观察每一座图腾及标本。翟君不说话的时候面色冷冷的,他每次抽烟都问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说不,而且也不嫌他重复。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许多洋人的习惯,然而脸上始终有一股中国人的矜持。
噢,我真喜欢他。
最后,我们参观纪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弟安人手制的金手镯,套在腕上,爱不释手,不想除下,但标价三百余美元,我手上没有这许多钱。
翟君一言不发,开了张支票,然后说:〃走吧。〃
第十章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项寄返。〃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
他笑。
在玫瑰园中。他为我拍下许多照片。
〃这个花园像仙境。〃我叹道,〃住在这里怎么会老呢。〃
三年来我的心怀第一次开放。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我忽然又脸红了。我期望他说什么?
〃——那么留下来不要走吧?〃太荒谬了。
他即使说这样的话我又怎样呢?
天色近黄昏时我们才回到大屋。
安儿一见我松口气,她转头对肯尼说:〃她终于回来了。〃又朝我道,〃妈妈,他们成班人都已回温哥华。你是与翟叔叔逛去的吗?咱们只好搭最后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时,讪讪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翟君大方说:〃我送你们到码头去。〃
安儿说:〃翟叔索性送我们回温哥华。〃
他说:〃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个极重要的约会。
我很留神听。他声音中没有歉意,也没有惋惜。
安儿把我的旅行袋递过来,〃已替你收拾好。〃
我们母女俩坐在后座,由翟君送到码头。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与安儿一路上猜谜语、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热闹。
我的坐位对牢翟君的后脑。他的头发有一两成白,并没白在鬓角,但杂得很自然,像……像银狐。
我有一件银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骤眼看就是这样子:黑色的毛,枪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着雪,非常浪漫,这正是我喜欢银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头发像银狐。
安儿问:〃妈妈你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一下,〃我没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开心。〃
〃你与翟叔到哪儿去了?〃
〃博物馆与花园。〃
〃嘿,多闷!〃安儿打趣我,顺带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码头,肯尼与安儿热烈拥别,他们要分别三天呢。对两个孩子来说,三天简直长过一个世纪。
翟君在夕阳上同我说再见。
他真是惜字如金,轻易不开口。
上了船安儿马上把话题钉住我。
〃你觉得翟叔怎么样?〃
我顾左右而言他,〃船上有电子游戏机,快去瞧瞧有无太空火鸟,我最喜欢这个局。〃
安儿说:〃翟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我忍不住问。
〃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连眼睛里都不露情感。〃
说得很是,我开始佩服我的女儿,十多岁就观察力丰富。
〃你们玩得那么高兴,有没有订下以后的约会?〃
我非常懊恼,〃没有。〃
〃唉哟,妈妈,你没有打蛇随棍上?〃安儿很吃惊。
〃叫我怎么上呢?〃我小声说,〃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给你们介绍——也不行,那时他在三藩市。〃
母女俩沉默半晌。
〃你喜欢翟叔?〃
〃喜欢。〃我也不怕照实说,反正在外国一切依外国规矩。
〃我与肯尼都怕你嫌他闷,翟叔一天不说三句话。〃
〃他对我倒是说了不少。〃
〃你以为他可喜欢你?〃
〃嗯,不讨厌我。〃
〃真的没有约好将来见?〃
我很怅惘,〃隔十万八千里,如何相见?〃
安儿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上飞机了。
在机场我也没有故意张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难道还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儿向我挥手,〃妈妈,有空再来。〃
我点点头。
〃别失望,〃安儿说,〃也许他会寄照片给你,你就可以乘机同他通讯的。〃
我苦笑。〃再见,安儿,别为我担心。〃
我在飞机上睡不着,大叹运气欠佳,整整两个星期,偏偏到假期临终时才遇着翟君,否则也多享受数天,我转动着腕上的印第安手镯。
回到香港启德,刚下飞机,一阵燠热的空气袭上面孔,害得人透不过气来,正下大雨呢,真的面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没有带伞,挽着行李站在人龙中等计程车。
人气一'火局',身前身后转来阵阵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狭窄的机舱内热了十多小时,也没有机会洗脸漱口,任何美人都经不过此役。
以前与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飞机场司机老妈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飞车回家。
现在轮候街车,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连珠叫苦的倒还不是这个细节,轮车子有什么妨碍?终究轮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烟飞灰灭。
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家了。
檐下的雨水飞溅了我一身,我没有闪避,人们以诧异的眼光看我,一定觉得这个女人很傻。
我终于在喧嚷中上了计程车。
〃美孚。〃我松一口气。
总算挨到家。
开着热水龙头〃哗哗〃地放满浴缸,我摇电话给张允信。
老张〃喂〃地一声,我鼻子发酸,恍如隔世。
〃老张,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子君,你回来了?〃他讶异,〃好忧郁的一把嗓子。〃
我说:〃老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刚度完假,怎么精神萎靡?〃
我说:〃我也不知道。〃
〃是否见人双双对对,触景伤情?〃
〃是的,〃我胡乱应他。
〃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见,你应该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诺诺,也不再勉强他。张允信没有义务照顾我的情绪,他不是撩会工作者。
泡在热水中,我的情绪稳定一点了。
对这个突然而来的低潮。自己也吃惊。
浴后身体几乎累得虚脱,掀开熟悉的被窝,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电话铃不住地响,我睁开眼睛,看到闹钟,是十一点四十分。我还以为电子钟停了,没理由睡得这么死。但是取过话筒,张允信的声音传来。
〃子君,你睡得那么死,吓坏人,我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直担心一个晚上。〃
老好张允信。
〃没这么容易。〃我闷纳地说。
〃出来吧,〃他说,〃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裤衬衫出门,发觉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经来临,时间过得这么快。
驾大半小时的车子到郊外,一路上听汽车无线电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吗?我同自己说,我身体不是很健康吗?生活不是全不成问题吗?
老张在门口等我。
他家开着幽幽的冷气,我的精神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对,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个乐天派。来,告诉我,为什么度假回来忽然忧心忡忡。〃
〃老张,〃我的苦水着河水决堤,〃我再也没有吸引力,没有人把我当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张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吗?张三李四要把你当女人来看待,你还不愿意呢。〃
我不响。
老张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子君,你看上了某一个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无啥表示,是不是?〃老张说。
我来个默认。
〃子君,你又恋爱了?〃他大吃一惊。
〃胡说,〃我抗议,〃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与你前夫呢?〃
〃那时年纪轻,倚赖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顾我,就嫁过去,什么叫恋爱?〃
张摇摇头,〃爱过又不是羞耻,何必否认,当然你曾经爱过你前夫。〃
我嘲弄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
〃女人!〃老张摇头晃脑。
〃有啥好消息没有?〃
〃有,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
〃我脑筋快生锈了。〃
〃是吗?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
〃少冷潮热讽的。〃
〃快想呀。〃
〃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
〃你动脑筋,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讨好、秀气、漂亮的小摆设,精致美观特别,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来指挥最好。〃
我好气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
〃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他苦笑,〃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