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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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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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连同周末七天,其余时间下了班来做。〃
  〃那么你起码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顶得住。〃
  老张冷笑,〃倒下来时切莫怪我。〃
  〃人为财死。〃
  〃子君,那种鸡肋工,你为何死命留恋?外边的天地多么广阔美丽,你为什么紧紧地关闭你自己,不愿意放松?〃
  〃你是在游说娜拉出走么?〃我无奈地问。
  〃你不会饿死的,相信我,子君,与我拍档,我们将生产最富艺术性的陶瓷商品,我们的作品将扬名天下。子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同时对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无言。
  但是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使我双脚站隐,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我怕一旦离开它,我的头又会垂下来。
  自由职业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我怕吃不消。
  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
  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现在赚多少,区区四五千元?〃老张问。
  〃加了薪水,〃我抗议,〃接近六千。〃
  〃我若保证你每月还有这个收入呢?〃
  我不响。
  〃你不信。〃他叹口气,〃笼中鸟即使释放也忘记飞翔术。〃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无挂念,也罢,出来拼一拼,也许是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
  〃我想一想。〃
  〃不妨与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绝对有天才,我没有必要恭维你,要助手,随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个落魄的人都自称艺术家。〃
  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去请教唐晶,不是过了河就拆桥,我也到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
  我同他说:〃得。〃
  子群在当日晚上约我吃饭。
  她要我出来见见她的洋老头。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没事做,便答应与他们吃西餐,我没有胆子同他们上中菜馆,怕子群会以苏丝黄姿态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灵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子群说笨还真笨,她失望地说,〃不如到天香楼去,斋菜上市了,好吃斋菜云吞。〃
  〃不,要不吃法国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经过那次事,对我是很迁就,去订好位子。
  轮到我内疚。人各有志,她又没逼我同外国人好,我何苦为这件事瞧不起她。
  当夜赴宴,我脸色稍霁。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说得一口广州话,普通的交际应酬毫无问题,几句俗语运用恰当,把我引得笑出来。
  他有五十岁了,头发斑白、身体臃肿,不过对子群很体贴,这种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来。
  一样是外国人,这一个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他们提到婚事。
  〃——已经注册了,下个月中行礼。〃子群说。声音中没有太多的欢喜,也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在叙述一件事实,像〃星期六上午到会议室开会〃一般。
  老头有点兴奋,〃婚后我们到达凡郡蜜月旅行,维朗尼嘉说,待我退休时,陪我一起去英国落籍。〃口气中一点遗憾也没有了。
  我长长叹口气。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头。什么地方都会撞见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钟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简直有缘,处处都碰头。
  我毫无表情,他则活泼得很。〃咦,〃他说,〃那个恶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们在商量正经事?好,一会儿我再过来。〃他总算识相,走到一边去。
  子群对她未婚夫说:〃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头存心捧我:〃却艳若桃李。〃
  我?艳若桃李?
  算了吧。
  子群总算得到一个归宿。
  对我来说,如此归宿不如不要——呵,我不应大言不惭,怀着妒忌的心,归宿对我来说,已是下辈子的事了。
  子群作老生常谈:〃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虑结婚。〃
  我淡淡应:〃呵。〃
  〃唐晶与一个年轻律师走得很密,你知道吗?〃子群闲闲说起。
  〃什么〃这真是大新闻,〃她有密友?〃
  〃正是。〃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事情有多久?〃我跳起来,声音都颤动。
  子群愕然,〃她没与你说起,你们不是几乎天天见面?〃
  我强笑道:〃提是略略提过,我以为是普通朋友。〃
  〃据说已经同居了。有人看见他俩每早到文华吃早餐。〃
  我更加震惊,已到这种地步。
  她竟一字不与我透露,将我瞒在鼓中。好家伙,这样是待朋友之道吗?
  〃他叫……对,叫莫家谦。〃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涩的泡泡。
  〃人品不错,〃子群笑,〃不是到处约女人那种男生,至少,他从未约会过我。〃
  〃相貌呢?〃
  〃五官端正了。〃
  我托着头呆想半响。
  子群在这时略有喜气,〃今年倒是很多陈年旧货都得到婚嫁的机会,不说笑,姐,很快就要轮到你。〃
  我站起来,〃我有点事,我先走。〃
  〃我需要十小时的睡眠,〃我将面具一把撕将下来,〃我累。〃拿起手袋就走。
  门外细雨霏霏,我站着等计程车。朋友?我冷笑,这也叫朋友。
  已进展到同居了还不与我说一声,难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几乎要提早一个月预约。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过数次,终于没出声,把这个秘密守得牢实。
  我心酸地想:其实我又何尝是个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送你一程如何?〃
  我转头,可林钟斯站在我身边。
  我苦涩地反问:〃为什么不,车子在哪里?〃
  〃隔壁街。〃他说,〃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不是与你朋友说得好好?我看你也吃得很多。〃
  〃我的脾气非常不好。〃我颓然说。
  〃据说在公司里你情绪一向很稳定。〃
  〃那是因为我密密换面具之故。〃
  〃我不相信。〃他对我笑。
  〃不相信?〃
  〃你真面目如何?〃
  〃我天生一张白板面孔,没有五官。〃
  他看我,一边摇头一边笑。
  他找到车子,开门让我先上。我说出地址。
  〃布朗待你可好?〃
  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这种小人,在你面前说他是非,他能够在公司呆那么久,总有他的道理,况且我已打算辞职。〃
  〃辞职?〃他愕然,〃为什么?没有人在这个关头辞职,我们正要升你。〃
  我微笑,是刚才那一刹那决定的。
  〃喂,千万不要冲动,考虑清楚再说。〃他嚷,〃有委屈同我说。〃
  车子到家,我说:〃谢谢你,再见。〃
  〃明天吃午饭好不好?〃
  〃我不与外国人一起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一种习惯,对不起。〃我开车门。
  一整夜我都想致电唐晶:怎么?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赞成同居吗?
  那个男人叫莫家谦。
  第二天我又在报摊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
  他成了大明星。
  我皱皱眉头,以厌恶兼夹好奇的心情买了那本周刊,同其他市民的心态一样。
  史涓生一副蠢相,眼睛有点睁不开来的样子,辜玲玲照例咧着嘴,像猎头族族长与他的战利品合照。
  我很替涓生累。
  子群说得对,这么多月下货都寻到买主,可贺可喜,我没有什么感觉,如果有记者访问我,我只会说:史医生那领花的颜色太恐怖,绿油油的。
  结罢结罢,随他们高兴。
  我呈上辞职信。
  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立刻批准,我也不期望他说出什么难分难舍的话来,各得其所。
  同事知道我辞职,纷纷前来问长道短,忽然之间把我当作朋友,消除敌意,其实我又何尝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土生土养,老于斯死于斯,而我,我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过路人,难为他们在过去一年如临大敌似地对付我。
  我叹口气,为什么视我为异形?就因为我嫁过西医?迟入行?抑或平时尚有不周之处?
  待我要走,大家纷纷露出真情,蛋糕茶点不停地送将上来,连布朗也和颜悦色,稿子也不改得那么一塌糊涂。
  每日下班,我往老张处搓泥,穿着工作服,缚着围身,满手泥浆。
  我学会抽烟。
  老张跟我说:〃子君,你简直是一个艺术家,埋没天才若干年。〃
  商户指明要些什么,有图样规定,釉彩颜料都一一指明,美这种行货曰艺术,那是我师傅张允信过人之处,我觉得别扭。
  小息时我将泥捏成小小人形,单在面孔着色,将它们化妆成小丑。
  〃咦,童心大发?〃
  〃不,学做女娲。〃
  我细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画上大眼、眼泪和扁扁的小嘴。
  〃子君,男人很容易就会爱上你。〃老张温柔地说。
  〃你爱我吗?〃
  〃我爱你如姊妹。〃
  我点点头,这一点我相信。
  〃你的丈夫呢?你有没有丈夫?〃
  〃我有丈夫,我女儿并非私生。〃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
  〃他呢?〃
  〃与他新欢在一起。〃我无动于衷,〃衣服不必着色了吧?〃我问道。
  〃身体任由它铁锈色陶器原色好了。〃老张说,〃他怎么会舍你取他人的呢?〃
  〃人各有志。〃我说,〃你喜欢无锡大阿福泥人吗?〃
  〃现在流行得很。〃
  〃我不喜欢,太土了,土工艺品有很多要经过改良,否则单是'可爱好玩',没太大价值。〃
  〃他为什么同你离婚?〃
  〃他说他不再爱我。〃我将小丑送入烤炉。
  〃莫名其妙的男人,别难过,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这么想,老张,谢谢你。〃
  布朗忽然召见我。
  真威风,要是尚未辞工,准得紧张得一轮心跳,现在我态度服从,不过是礼貌。
  我几乎马上明白,可林钟斯在他身边。
  我坐下。
  钟斯开始与布朗自相残杀。
  钟斯问:〃为什么子君递辞职信时你立刻批准?我对这件事一点消息都没有?〃
  布朗反驳,〃她只是低级职员——〃
  〃我们开始的时候都是低级职员,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励提拔,公司扩张得那么厉害,与其聘请新手,不如挽留旧人。〃
  〃可是她去意已决。〃布朗涨红脸,〃信是她自己递进来的。〃
  〃你于是很愉快地批准?〃
  〃是。〃布朗站起来,〃工作人员上工辞工,是极普通的事。〃
  〃是吗?〃钟斯看着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调到总公司宣传组来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额角露出青筋,我看着实在不忍。
  我说:〃钟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说得对,像我这种'人才',车载斗量,公司里挤得犹如恒河沙数,实在不劳挽留,〃我站起来,〃我去心已决,不必多言,这件事与布朗先生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我如背书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胜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着良心,〃是我自己要转变环境,一切与他人无关。〃
  这一下子轮到钟斯下不了台,我并不想看这场好戏,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对我发生兴趣,要讨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妞,会对这类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着史涓生那么久,坐过平治,穿过貂皮,不劳而获十多年,对于钟斯提供的这类芝麻绿豆好处,瞧也不要瞧,他搞错对象了。
  我同女书记露斯说:〃我请假半日。〃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张的大本营,又开始做小丑。
  我仿佛把内心的喜怒哀乐全发泄在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张的家当自己的家了。
  老张也习以为常,不以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气,电话都不听。
  但唐晶到底还是自己找上门来。
  她一开口便恶人先告状:〃你与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见,史涓生要结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笃定,听说还辞职,这许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担起?不得了,你本事益发高强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问一句:〃关你什么事?〃
  她一呆,显然就在那一刹那,我俩三十年来的友谊船就触礁沉没。
  她还努力着,〃但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是吗?所以我跟老张同居都得告诉你?〃我冷冷地问。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问。
  〃你一向以为自己比我能干、博学,对我,你爱骂爱讽刺我绝对没话讲,给点小恩惠,你就以为提携我,你对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俨如做着小型上帝,你太满足了,谢谢这一年来的施舍,我不要这种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别人衬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从牙缝中拼出几个字:〃你这个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个小女人。我几时有否认过?谁封过我做女强人?亏她有胆子事事来追查我,我剪个指甲都得向她报告?而她却鬼鬼祟祟地什么都不同我说。
  我气鼓鼓地往床边一坐。
  ——且慢。
  我是怎么了?我疯了吗?
  我吃醋?谁的醋?莫家谦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记得这么牢干什么?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谁还不记得,我是要独自霸占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听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惊惶失惜。十多年来,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随传随到,这一年来,她简直与我形影不离,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侣,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将渐渐失去她,感情上的打击令我失措,许多母亲不愿儿女成婚也是因为怕失去他们的爱。
  我怵然而惊,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谊毁于一旦,我不能蒙受这种损失。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我披上外套冲出去。  
 


  
 
 
  
 

第八章 
 
  我到唐晶家按铃,她小小的公寓内传出音乐声,仿佛在开派对,我急得顿足。
  门开了,唐晶见是我,非常诧异,脸色在一刹那恢复正常。
  我嗫嚅问:〃有客人吗?〃
  〃有一个很特别的客人,〃她很平静地说,〃我来介绍。〃她引我入室。
  小客厅坐着一个男人,粗眉大眼,约三十七八年纪,我便知道这就是莫家谦。他并不英俊,但看上去无限熨贴舒服,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
  〃不用说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说。
  我与他握手。
  一肚子的话,因有他在,没一句说得出口。
  也难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气,〃子君,喝什么?有'皇家敬礼'威士忌。〃
  〃热牛乳。〃我说。
  唐晶一下子将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个玻璃心肝人.我这般气急败坏半夜赶上门来,她应知我有侮意,无奈夹着个重要的外人,有话说不得。
  这时候我才听得音乐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这么杀鸡杀鸭的调调,自然而然皱上眉头。
  我细细打量莫家谦,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头,结果只觉得他无懈可击。
  莫家谦的西装半新不旧,腕表毫不夸耀,鞋子洁净光亮,领带半松,衬衫颜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条黑色鳄鱼皮带,浑身没有刺目的配件,随手拈来,益见大家风范。
  我立刻有种打败仗的感觉,像这样的男人,又未婚,本港还剩多少名?
  难得的是他眉宇间有一股刚毅的气,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细说。
  一对壁人。
  唐晶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与这样的人结婚生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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