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霍〃地站起来。我所崇拜的唐晶所崇拜的张敏仪!我一阵晕眩,高山仰止般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
小张顿时笑着解围,〃我这徒弟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你多多原谅。〃
我以为这张某小姐总得似模似样,一个女金刚款,谁知她比我还矮一两寸,身材纤细,五官精致,皮肤白腻,大眼睛,高鼻子——这就是她?我瞠目。脚上还穿着三寸半高跟鞋呢,如何冲锋陷敌?
只听得她同朋友说:〃唉,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万念俱灰……〃
我马上傻笑起来,兴奋莫名,原来不只我这个小女人有这种念头。
小张轻轻问我:〃你怎么了,子君?〃
我坦言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名人,太刺激了。〃
小张笑着一转头说:〃咦,老徐与老徐的女人也在。〃
我马上伸长脖子看,老徐长着山羊胡髭,瘦得像条藤,穿套中山装。他的女人予我一种艳光四射的感觉,吸引整个场子的目光,一身最摩登的七彩针织米觉尼衣裙,大动作,谈笑风生,与她老公堪称一对壁人,我瞧得如痴似醉。
小张推我一下,〃哎,徒弟,这个人你非要认识不可,非常知情识趣,聪明可爱,〃他提高声音,〃喂,方老盈,你躲在那边干吗?图凉快呀。〃
一个女子笑盈盈地过来,〃张允信,你也在。〃她穿着素色缎子旗袍。
我看着她依稀相熟的脸,心血来潮,结结爸爸地说:〃我……我小时候看过你的《七仙女》。〃
小张用手覆额:〃教不严,师之惰,〃他呻吟,〃徒弟,你简直出不了场面,以后哪儿都不带你走。〃
我使劲地傻笑。
事后抓住唐晶说个不停,叽叽呱呱,像行完年宵市场的孩子,听完大戏的老婆婆。
唐晶说:〃你真土。〃
〃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回事。〃我辩说。
唐晶叹喟说:〃以前,以前你是一只满足的井底蛙,最幸福的动物之一。〃
幸福,是吗?
那温暖的窝,真是的。
但我随即说下去,〃后来黄沾与林燕妮也来了,林穿着闪光钉亮片的芬蒂皮大衣……〃
唐晶指指耳朵,〃我已经听足三十分钟,你饶了我吧。〃
我耸耸肩,本来我尚可以说六十分钟,但又怕得罪唐晶。
第二天,我更欢呼。
安儿要回来度假。这是她第一次回来,我已近一年没见到安儿,不由得我不失眠。
正在犹疑,是否要与涓生联络一下,他的电话却已经过来,我有点感触,真不失是个好父亲,对子女他是尽力的。
〃安儿要回来度假。〃他说。
〃她已经电报通知我。〃我说。
〃是吗?〃酸溜溜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与她同住。〃我先提出。
〃看她自己的选择如何。〃涓生答。
〃也对。〃我赞成。
〃你最近交际繁忙呀。〃涓生说,〃我有一件生日礼物,到现在还没有送到你手中。〃语气非常不自然。
〃呵是。〃我歉意地说道。
〃我们见个面,吃茶时顺便给你可好?〃
〃吃茶?〃我笑,〃涓生,你兴致恁地好,我们有十多年未曾在一起吃茶了。〃
〃破个例如何?〃
〃好,今天下班,五点半,文华酒店。〃
〃你还在上班?〃
〃啊哈,否则何以为生?〃我笑道。
〃我以为你做做,就不做了。〃
〃啐啐啐,别破坏我的名誉,下个月我们就加薪,我做得顶过瘾。〃我说。
〃不是说很受气?〃
〃不是免费的,月底可出粮,什么事都不能十全十美。〃
〃子君,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涓生,居移体,养移气。〃
他长长叹息一声,〃子君,下班见。〃
离婚后我们〃正式〃第一次见面。我有机会细细打量他。
史涓生胖得太多,腰上多圈肉,何止十磅八磅。
我笑他:〃这是什么?小型救生圈?当心除不下来。〃
他也笑笑,取出小盒子,搁桌子上,这便是我的生日礼物了,一看就知道是首饰。
〃现在看可以吗?〃我欣喜地问道。
他点点头。
我拆开花纸,打开盒子,是一副耳环,祖母绿约有一卡拉大小,透着蝉翼,十分名贵。我连忙戴上,〃涓生,何必花这个钱?〃一边转头给他看,〃怎么样?还好看吧?〃
他怔怔地看我,忽然脸红。
到底十多年的夫妻,离了婚再见面,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顾不得事过情迁,就露出来,一派老夫老妻的样子。
他说:〃子君,你瘦了。〃
〃得多谢我那个洋老板,事事折磨我,害我没有一觉好睡,以前节食节不掉的脂肪,现在一下子全失踪,可谓失去毫不费功夫。〃
〃你现在像我当初认识你的模样。〃涓生忽然说。
〃哪有这种可能?二十年啊。〃我摸摸头发,〃头发都快白了。〃
〃瞎说,我相信尚有许多追求你的人。〃
我改变话题:〃我日日思念安儿,说也奇怪,她在香港时我们的关系反而欠佳。〃
〃两个孩子现在都亲近你。〃他低声说。
〃你的生活尚可?诊所赚钱吧?〃我说。
〃对,子君,我打算替你把房子的余款付掉。〃
我的心头一热,不是那笔钱,而是我对他绝无仅有的一点恨意也因为这句话消除,反而惆怅。
〃你方便?〃我问,〃我自己可以张罗。〃
他惭愧地转过头,〃你一个女人,没脚蟹似,到哪儿去张罗?〃
〃我再不行也已经挨过大半年。〃
〃不,我决定替你把房于付清,你若不爱看老板的面色,可以找小生意来做。〃
我微笑,〃我不会做生意。〃
〃你看起来年轻得多,子君。〃涓生忽然说。
〃什么?〃我奇问,〃我年轻?涓生,这一年来,我几乎没挨出痨病来。〃
〃不,不是容貌,我是指你整个人外型的改变,你仿佛年轻活跃了。〃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我连新衣服都没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实说,我苍老得多,我学会假笑,笑得那么逼真,简直连我自己也分不出真伪,假得完全发自内心。涓生,你想想,多么可怕,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是不是就这个意思?我不但会假笑,还懂得假的呜呼噫唏,全自动化地在适当的时间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么反说我年轻?〃
涓生一边听一边笑,笑出眼泪来。
我自己也觉得十分有趣,没想到半途出家的一个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绩骄人,子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子君,现在的子君修练得有点眉目矣。
涓生的眼泪却无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润湿,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着印着,像个老太太。
我忽然觉得他婆妈。
他在我面前数度流泪,不一定是因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测,许是他目前的生活有点不愉快。但凡人都会学乖,想到涓生紧逼我去签字离婚的狠劲,我心寒地与他之间划出一条沟,只是淡淡地抿着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过很久,涓生说:〃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志在再婚,否则何必经此一役。
我点点头。
〃我觉得一切都很多余,离婚再婚,〃涓生嘲弄地说,〃换汤不换药,有几次早上起来,几乎叫错身边人为'子君'……〃
我听着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与他约定时间去接安儿,便坚持这顿下午茶已经结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时拒绝,走到街上,一马路人头涌涌,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码头、车站涌过去涌过去……
到码头天已经深黑,腰有点酸痛,只想小轮船快快来接载我过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热水浴,也似做神仙。
摇摇晃晃过甲板,争先恐后上船,一个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欲将它移开坐下,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连忙说:〃有人。〃
我坐下,对他说:〃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况且别的地方已没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争,〃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马上要来了,你为什么不坐别的地方?〃
我顿时冒火,〃我后面也跟着十多个姨妈姑爹,你肯不肯让位给他们?〃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尝不是付两元的船资?〃
那男人犹自说:〃你这女人不讲理。〃
〃我不讲理?亏你还穿西装,〃我骂,〃你再出声,我叫全船的人来评理。〃
烂佬还怕泼妇,他顿时不出声,其他的船客纷纷低头作事不关己状,我一屁股坐在那里不动,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不知道这种勇气从什么地方来,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热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沦落,与这种贩夫走卒有何可争?但也觉得安慰,至少我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脚还没伸长,门铃响。
我非常不愿意地去应门,门外站的是陈总达。
我心中一阵诧异。是他,我都忘了这个人。
我不大愿意打开铁闸,只在门后问他:〃老陈,有什么事?时间不早了呢。〃
〃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错,一心软就想开门,但又立刻醒觉到〃请客容易送客难〃,放了这么个男人进来,他往我沙发上一躺,我推他不动,又抬他不走,岂非是大大的麻烦?我警惕地看着他,险些儿要拍胸口压惊,原来老陈双颗红彤彤,分明是喝过酒来,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得的。
我温和地说:〃老陈,改天我们吃中饭,今天你请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开开门,我非常苦闷,我有话同你说。〃
〃你请速速离开,〃我也不客气起来,〃叫邻居看着成何体统!〃我大力关上门。
他犹自在大力按铃,一边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开门呀,开门呀!〃
我再度拉开门,警告他:〃老陈,别借酒装疯,我限你三分钟内离开此地,否则我报警。〃
他呆住。
我再关上门,他就没有声音了。
醉?
我感叹地想,他才没醉,从此我们的友情一笔勾销,谈也不谈。
剥下面具,原来陈总达也不过想在离婚妇人身上捞一把便宜。
我没话可说。
安儿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时到飞机场等她。
可以理解的兴奋。飞机出乎意外的准时。稍后,涓生也来了。
我不太想开口说话,抬着头一心一意等安儿出来。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几乎走光了,还不见安儿,我大急。
问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单上明明有史安儿这个人。〃
涓生也有点失措。
正在这时,一个穿红T恤的妙龄少女奔过来:〃妈妈?〃
我转头:〃安儿?〃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妈妈。妈妈,你变得太年轻,太漂亮了。〃她嚷着前来吻我。
我根本没把她认出来,她高了半个头,身材丰满,一把长发梳着马尾,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额角勒一条彩带,面颊似苹果般,多么甜美多么俏丽,少女的芬芳逼人而来,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岁哪。
我又悲又喜,〃安儿,我不认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儿对她的父亲视若无睹。
她说:〃妈妈,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么好……〃
我胜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与安儿紧握着手回家,涓生上来喝杯茶,见没人留他,只好离开。
他走后我们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儿完全像大人一般,问及我日常生活上许多细节,特别是〃有没有人追你?〃
〃没有,〃我说,〃有也看不见,一生结婚一次已经足够,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我打算学习做个独立女性。〃
〃妈妈,现在你又开朗又活泼。〃安儿说。
〃是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轻得多了。〃安儿的声音是由衷的,〃妈妈,这次见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没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妈妈,如果有机会,你不妨再恋爱结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涨红脸,〃我还恋爱呢,倒是你,恋爱的时候睁大双眼把对象看清楚。〃
〃你难道没有异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应该寻找归宿呀。〃她谈话中心还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团团转。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认,〃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访问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儿伸长脖子问。
安儿的长发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头,好一个小美人,我心欣喜,虽然生命是一个幻觉,但孩子此刻给我的温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与安儿回家见平儿。
血脉中的亲情激发平儿这个木知木党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儿,〃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然后与她躲到房内去看最新的图书。
事后安儿讶异地跟我说:〃弟弟会读小说了。〃
我不觉稀奇:〃他本来就认得很多字,漫画里的对白一清二楚,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课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窍不通,一次去参加运动会,八点钟也没回到家,原来是迷路了。〃
〃可是他现在读的是科幻小说呢,一个叫卫理斯的人写的。〃安儿掩不住惊奇。
〃卫斯理〃我更正,〃这个人的小说非常迷幻美丽,那套书是我的财产,看毕便送给弟弟,弟弟其实一知半解,但是已经获得个中滋味。〃
〃妈妈,你现在太可爱了。〃安儿惊呼。
安儿说:〃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你又风趣又爽快,多么摩登。〃
〃嗄,这都是看卫斯理的好处?〃我笑,〃我还看红楼梦呢。〃
安儿扭一下手指,发出〃啪〃的一声,〃红楼梦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吗?〃
〃好得不得了。〃
〃结婚没有?〃
〃你脑子里怎么充满月老情意结?〃我怪叫,〃你才十三岁哪。〃
〃十三岁半,我已不是儿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儿在身边,就等于时时注射强心剂,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烦恼权且抛到脑后,怕只怕她假期完毕,走的时候,我更加空虚。
我与安儿去探访〃师傅〃张允信。
老张瞪着安儿问我:〃这个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是什么人?〃
我说:〃我女儿。〃
〃女儿?〃老张的下巴如脱臼一般。
安儿〃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点儿像,〃老张的艺术家脾气发作,〃但是顶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别开我玩笑。〃
〃真是我女儿,〃我也忍不住笑,〃货真价实。〃
〃我拒绝相信,我拒绝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儿的评语是:〃妈妈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们在张允信的家逗留整个下午,安儿对他很着迷。他花样多,人又健谈,取出白酒与面包芝士与我们做点心,安儿兴奋地坐着让他画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着了。
〃妈妈,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儿称赞我。
她没有见到我苍白的一面。
归途中她叽叽呱呱地说要回母校圣祖安看看,又说要联络旧同学,到后来她问:〃冷家清怎么样了?〃
我淡然说:〃我怎么知道?〃
安儿犹豫地说:〃她不是跟我们爸爸住吗?〃
〃我没有过问这种事。〃
〃妈妈,你真潇洒。〃
〃安儿,这几天你简直把你的母亲抬举成女性的模范。〃我笑。
〃是不是约好唐晶阿姨上我们家来?〃安儿问。
〃是的,你就快可以见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妈妈,〃安儿冲口而出,〃我现在的偶像是你。〃
〃什么?把你的标准提高点,你母亲只是个月收入数千的小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