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女士完全误会了。
〃你走在雪地上,连脚印都没有。〃
之洋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这样说:〃是,我是你的守护天使,你必不致跌倒。〃
女士脸上泛起一丝欢容。
〃但是我恐怕你一生都会孤寂。〃
〃这我一早已经知道。〃
之洋叹息,无言,起身开门,下楼。
回到石卵街道上,之洋留恋地抬头往上看,只见公寓其中一格昏黄色窗口前,女士用目光向她话别。
之洋朝她挥手。
说时迟那时快,之洋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来。
她冷得直打哆嗦,伸手去摸脖子,项链已经不在,之洋比较放心,那条项链用贵重金属黄金制造,还是曾国峰君送给她的纪念品,想必可以为女士换取一点儿食物了。
本来之洋以为会得保存那项链至老,可见世事多变,好难逆料。
之洋叹口气,走到好友卧室去休息。
不知怎么,流了一脸眼泪,她很高兴充扮了一次天使,给一位伤心绝望的女士带来一点点盼望。
比起她,林之洋那一点点失意算是什么,之洋决定振作起来。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做早餐。
轮到时珍长嗟短叹。
——〃我怎么向人解释,家父长期坐在一只壁橱里冥思?〃
之洋不以为然,〃人是谁?我们为何要向他抱歉解释?〃
时珍摊开手,〃我们总有亲戚朋友呀。〃
〃千万别向任何人提及教授的事。〃
〃那么怪诞,我如何敢说?〃
之洋为教授辩护:〃科学家的专注精神原非你我可了解,天才的行径亦无须俗人认同。〃
〃哗,你好不偏帮于他。〃
〃教授可以去,教授就可以回,你我操心也无用,最好处之泰然。〃
时珍跌坐沙发。
〃他曾经数度远游,不知是否——〃
之洋颔首,〃多半与这次相同。〃
〃有时他去三两个月才回来。〃
〃很好,证明他了无牵挂走得开。〃
时珍啼笑皆非,〃我有种感觉你俩简直可以成为忘年之交。〃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不用那么严重吧,教授又不是七老八十。〃
〃四十八九岁了。〃
〃看,正当盛年。〃
时珍挥手,〃你老是为他说话。〃
之洋但笑不语。
时珍注视她,忽然说:〃之洋,你痊愈了。〃
之洋摸摸自己的面孔,〃你说得对,也该恢复原状啦。〃
时珍追问:〃怎么会在刹时之间忘却过去?〃
〃绝非刹时之事,伤痕慢慢挥发,终于时间治愈一切。〃
〃整整一年?〃
〃有啦。〃
〃恭喜你。〃
之洋笑,〃整件事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当然丧尽自尊,痛不欲生,听到曾国峰三个字都会跳起来。第二阶段故作忘却状,避而不提伤心事,可是内心隐隐作痛。到了最后阶段,曾国峰与陈大文及宋家明王玉宝一样,不过是个名宇,一点儿特别意义都没有矣。〃
时珍点头,〃遗忘是人类保护自身的最佳本能。〃
之洋感慨,〃再回头看,也不明白当年怎么可能造成那么大的扰攘与那么深的创伤。〃
〃真不值得阿。〃
〃奇是奇在事后都会这么想。〃
〃那一定是不值得。〃
〃也不是,当时我们也有过开心的时间。〃
时珍笑叹,〃可见曾国峰对你真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你已如此心平气和。〃
〃他现在应很开心啰,以前老是觉得我属心腹大患。〃
时珍反问:〃你在乎他幸福与否吗?〃
之洋答:〃不,我丝毫不关心,因为每个人的结局都咎由自取。〃
那朝之洋仔细打扮过了才出门,她到政府办的求职处去应征新工作。
服务员在电脑上读到她的履历大喜过望,〃林小姐,起码有三间以上的机构希望获得你这样的人才。〃
之洋欠欠身,〃我太幸运了。〃
〃林小姐你何故缺席一年?〃
之洋本想说她病了,可是科学如此发达,已没有长年累月生病的人,要不迅速治愈,要不寿终正寝。
故之洋微笑说:〃我去了游历,读千本书行万里路嘛。〃
服务员点头,〃不过林小姐要加油了。〃
〃是,我懂得。〃
服务员立刻联络那三间公司的人事部,其实不过是资料与资料核对,也就是从前的所谓面试。
注视荧幕半晌,服务员抬起头来笑,〃宇宙公司问你几时可以上班。〃
〃今天。〃
服务员自打印机取出彼方资料交予之洋,〃林小姐,你可到休息室去参考资料。〃
之洋走到休息室,感慨万千,生活总得继续下去。她翻阅资料,认为薪酬与福利条件都还算不差,宇宙公司十分体贴,附着一张同职级雇员名单。
之洋不过略为过目,却看到曾国峰三字。
他转了工吗?
没听他说起。
不过他俩已有一年多没说过话,她不会知道他的事,没想到此刻会在同一间公司办事,尴尬?谁在乎,好的工作难找,谁会为他牺牲一份优差。
之洋在文件上签好名字,交返服务员。
办妥手续,即可上班。
〃林小姐,下午或明早去均可。〃
之洋决定下午就上班,事情这么顺利,真是罕见。
吃过午餐,走近宇宙机构,之洋感到自己技艺生锈,也许上司给她的工作限额需超时完成。
她走进狭窄的私人办公室,坐在电脑荧幕面前,按下键钮,向上司报到。
之洋忽然觉得自己有用,精神跟着提上来。
她上司叫谭小康,女性,二十九岁,语气十分爽朗,欢迎她加人大家庭后,随即打铁趁热,吩咐她做一连串急需处理的工作,
之洋暗暗心惊,幸亏到最后,上司注明:请于本周内完成上述工作量。
之洋吁出一口气,这一年来她耽于逸乐,生怕跟不上社会节奏,现在要加快脚步。
那日她一直留在公司里,先把头绪整理出来,然后再处理细节。
之洋的工作与投资有关,她专责研究亚洲国家股票走势,将之分析、归类,然后把资料输给公司其他部门,特别是投资经理们,好让他们忠告顾客。
她一直做到下班时分,才醒觉还没有知会时珍。
时珍有点生气,〃我担心了整整八个小时,以为你失踪了。〃
〃不,我找回了自己。〃
〃你有迷失过吗,〃时珍讪笑,〃你言重了,新工作如何?〃
〃中下级,有晋升机会,慢慢来啦,我需要精神寄托及生活费用。〃
之洋没有告诉时珍,曾国峰也在同一机构,小事,不足挂齿。
况且,一间公司有数百员工,十年也碰不到一次。
之洋错了,那日她做到晚上十点半才离开,电梯下降到三十八楼之际,门一打开,进来一个人,就是曾国峰,事情就是那么凑巧。
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得不打招呼。
曾国峰问:〃访友?〃
之洋含糊其词。
曾国峰忽然说:〃我同……已经分开。〃
声音很低,之洋听不清名字,幸好她不感兴趣,她心中正在盘算,明早七时许她就应该回到公司。
〃之洋——〃
电梯到了楼下,之洋如释重负,匆匆说再见,头也不回走出大厦,顺手召一部计程车回家。
哪里还有时间给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到了家,一边与时珍交谈一边做三文治吃。
〃下班才知道自己有多累,精力大不如前。〃
〃不见得衰退得那么快,今日你太紧张。〃
〃对,时珍,有无教授消息?〃
〃没有,我只得听天由命。〃
〃恐怕要等到周末才能来陪你了。〃
挂了线,之洋匆匆上床休息,拨好两架闹钟,以便翌日一早叫醒她。
朦胧间她也惦念教授下落。
忽然听得电话录音:〃之洋,我是国峰,之洋?〃
之洋哪里起得来,她倦极入睡。
第二天起来淋冷水浴,接着是一大杯黑咖啡,然后更衣摸黑出门。
之洋惆怅地想,恢复正常了。
她一头撞进办公室便开始工作,累了,伸伸懒腰,转几个圈子,又再坐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时珍来接她下班。
她递一张纸给好友。
那是李梅竺教授给女儿的便条:〃珍儿,我很好,遨游四海乃天下至乐,勿念,父字。〃
她们二人异口同声说:〃是事先写好的。〃
时珍苦笑。
〃周末我们再到梦里去找他。〃
〃那么多种类不同的梦,何处去觅父踪。〃
〃我订了一箱香按,现在去取。〃
把酒抬上车尾箱,两人找地方吃饭。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男朋友。〃
〃是。〃之洋承认。
〃我看你也许得去请教征友社。〃时珍取笑。
之洋不在乎,〃必要时我会考虑。〃
〃相貌英俊、谈吐幽默、学识渊博、收入不菲、年龄适中。〃
〃说得一点儿不错。〃
〃有无遗漏?〃
〃有,他要使我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啊。〃
〃换句话说,他需是个性感的异性。〃
〃条件越来越苛刻了。〃时珍点头叹息。
〃为什么不呢,〃之洋耸耸肩,〃反正到时碰见的根本完全是两回事,不如夸夸而谈,大过吹牛之瘾。〃
时珍哈哈大笑。
她们各伸出一只手掌大力拍一下,〃周末再见。〃
有两个晚上之洋要做到十一点才能顺利完成工作量。
资料一输送出去同事一定纷纷有意见发表,她又需回话,更要打醒精神。
之洋需要周末调剂精神。
从前还真不觉得周末有什么益处。
之洋再一次来到实验室,凝视那两排键钮。
真捉摸不到其中诀窍,只得碰到什么是什么,像真实世界里命运安排一样。
时珍在一旁说:〃我完全同意。〃
她们二人已心意相通。
〃为何踌躇?〃
之洋怕再遭遇到阴暗的人与事。
时珍说:〃故事里主角自然是多灾多难的占多数。〃
之洋颔首,〃那样,才能吸引读者。〃
〃之洋,我们分头去找,那样成功机会多一半。〃
〃我是希望与你在一起有说有笑。〃
〃不要紧,我同你宛如一家人,来日方长,此刻寻人要紧。〃
〃那就分头入梦吧。〃
〃喂,同床异梦。〃
〃别引人遐思,这只是一张沙发。〃
时珍戴上仪器首先入梦。
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派安详,姿势与教授相同,之洋也学着她的样子,相继入梦。
这位作者一定费了许多篇幅来形容湖光山色,因为之洋所见到的,风景美不胜收。
她也乐得享受,在山坡上坐下,迎着蓝天白云,与一地黄色洋水仙,深深呼息。
一边留意是否有人走近,一有人物出现,就必定是男女主角无异。
可是之洋等了半晌,尚不见人,噫,她诧异,这莫非是一篇散文诗,没有人物主角。
之洋伸了个懒腰,索性躺下来。
忽然之间,她听到有人吟道:〃离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声音就在不远之处,接着,之洋看到草地上有人打个滚,伸个懒腰,坐起来。
声音熟悉无比,只是较为稚嫩,之洋大喜,冲口而出,〃教授!〃
只见离她三四公尺的是一名少年人,看到之洋,立刻说:〃你好。〃
之洋凝视他,只见少年约十三四岁年纪,身边放着一具古老当时兴的风筝,显然是玩得倦了,躺下舒展一下身子。
之洋笑了,〃你好,李梅竺。〃
李梅竺大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见过你。〃
〃是吗,怎么我不记得?〃
〃唏,你怎么会看我们这种老女人。〃
少年李梅竺笑了,这位姐姐恁地诙谐,相信与她之间不至于产生代沟。
〃高兴见到你。〃
之洋笑道:〃相信我,我比你更开心。〃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又多一个机会了解你。〃
李梅竺问:〃你为何要认识我?〃
之洋侧头想一想,〃我对你有好感。〃
〃请到这边来。〃
李梅竺把风筝交给之洋,他自己取起线辘辘奔得老远,然后打手势示意之洋松手,风筝〃飕〃一声窜上空中。
少年又说:〃时来风送滕皇阁。〃
他对古文似相当熟悉。
他走回来陪之洋在草地上坐下。
之洋看着风筝在空中翻舞,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风景如此优美。〃
李梅竺大表讶异,你竟不知道?
〃请告诉我。〃
〃这是英国湖区,这个湖叫区斯华特。〃
〃原来如此,你在这里度假吗?〃
〃我陪家母在此养病。〃
之洋耸然动容,〃她身体有何不妥?〃
〃她已三次更换新心脏,可惜身体对之排斥不已。〃
〃如此说来——〃
少年低下头,〃其实已经没有救了,不过是拖日子。〃
多么不幸。
少年悄悄落下泪来。
原来教授与母亲如此相爱,这件事恐怕连时珍都不知道。
〃小朋友,别难过,这是一个人在成长中必须经历之事,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少年用手抹去眼泪,非常沮丧。
风筝的线用尽了,它飞进云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肉眼几乎看不见。
少年取出一把童军刀,一割,线断,风筝飞去无踪。
之洋脱口而出:〃放晦气。〃
少年点头,〃是,我亦知道母亲的病不会再好,可是希望她少受些苦。〃
之详情不自禁,搂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会坚强起来。〃
少年看着之洋,〃请问尊姓大名?〃
〃你叫我林姐姐即可。〃之洋心中忍不住好笑。
〃我出来已有一些时候,该回去了。〃
之洋颔首。
〃请到我家喝杯茶。〃
〃好呀。〃
李梅竺到一株梨花树下推出一辆脚踏车。
〃我载你一程。〃
之洋很乐意地打横坐在后座,李梅竺熟练地踩着车子往家驶去。
这堪称是之洋一生中最愉快的一程路,小路清幽无比,繁花似锦,香气扑鼻,整个空气中洋溢着明媚的春光,迎着薰风,之洋不禁微微眯上眼睛享受。
到了目的地,之洋下车,发觉身上都是嫣红姹紫花瓣。
之洋抖了抖衣襟,可是花瓣又迅速落下。
一抬头,才发觉屋前有一列数十株樱花树,落英纷纷,在地上已积了三四公分深,此情此景,如仙境一样,将花瓣轻轻踢得扬起来。
一边李梅竺说:〃到了。〃
他母亲病重,他已无心欣赏风景。
李梅竺推门进屋,之洋尾随进去。
之洋发觉李家环境相当好,女仆立刻捧出下午茶点招呼客人。
李梅竺示意之洋进房。
之洋一进去便看到一位太太躺卧在一张沙发上,虽有病容,却打扮得十分整齐。
她约莫四十余岁左右,之洋讶异她的容貌长得与时珍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时珍得到祖母遗传。
李太太招呼之洋坐下,闲谈数句,已觉吃力。
看护连忙前来照顾。
之洋再与她玩了一局牌,尽快想办法输给她。
李太太微笑说:〃林小姐请用点心,梅竺,你陪陪林小姐。〃
之洋退出去。
边用茶点边问李梅竺:〃你爸爸呢?〃
〃他在伦敦办公。〃
〃他也是科学家吗?〃
〃不,他是驻英国大使馆的参赞。〃
啊,时珍从来没提起过。
〃你的功课怎么样?〃
〃我是跳班生,明年该中学毕业了。〃
他自小是个天才。
正值此际,看护忽然匆匆走出来,〃快,快。〃
李梅竺站起来,打翻了茶,之洋跟他进房。
前后不过十多分钟时间,李太太已经不行了。
她整个人软下来,双目阖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