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洋看过那部书,所以知道结局。
果然,时珍也安慰他说:〃不怕不怕,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与龙姐姐会得团聚。〃
杨氏忽现狐疑之色,〃你们既知我的事,为何不怪我离经叛道?〃
之洋莫名其妙,〃我不明你所指。〃
〃龙儿本是我师傅。〃
林之洋点点头,〃这我知道,你自幼跟她学武。〃
〃她年纪比我大。〃
之洋笑,〃那又怎么样,你跟一位年纪略大的成熟女性学艺,后来,二人顺理成章发生感情,好得不得了呀,你何必理会别人说些什么,你浪迹江湖,武艺高强,难道还怕一两句谣言?〃
杨氏看着林之洋,大大感动,长叹一声,〃之洋兄,佩服佩服,我胸襟不如你广阔。〃
之洋一怔,他把她当男生了,下次出游,恐怕要换过这一套白衬衫牛仔裤才行。
她有点忸怩,〃我不是男子。〃
时珍连忙说:〃我也不是。〃
杨氏笑,〃我也看出你们是女孩子,只不过既作男装打扮,大抵是希望别人把你们当男子吧。〃
之洋说:〃不,这正是女装。〃
时珍补一句:〃在我们的……家乡,女子也蓄短发穿短衫。〃
杨氏点点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你们那里,人人想必不拘小节,头脑开通,胸襟远大。〃
〃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得到。〃之洋笑吟吟。
时珍怪同情地说:〃真没想到世俗眼光如此狭窄,认为同师傅恋爱是大逆不道。〃
杨氏黯然。
之洋笑,〃杨大哥,你看你,仍然内疚。〃
〃世人不容我。〃他无比惆怅。
〃在这件事里你又没伤害任何人。〃
他点头,〃这是真的。〃
〃为了这件事,四周围的所谓至亲友好,反而尽情伤害你。〃
〃的确如此。〃
〃咄,内疚的应是他们才对呀。〃
杨氏笑了,〃之洋,你说的话,似是而非,妖魅气氛十足。〃
之洋也笑,〃给全真派那些老古董听见,必定派我做小妖女。〃
三人大笑。
杨氏说:〃真没想到二位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时珍不语,跑到稻草堆去躺下,他的故事,她起码看过百多两百次,每个细节都会背,在她年轻的心底,她一直渴望可以遇到一个如此风流倜傥深情的男子,带她漫游江湖,她愿意随他到山之巅,海之角。
她肯定已经爱上了他。
如今居然可以与他面谈,虽死无憾。
之洋过来轻轻咳嗽一声。
时珍看着她,〃你干吗,喉咙痒?〃
〃该走了。〃之洋悄悄说。
〃我不走。〃
〃你这人,你又怎么可以待在这里呢?这故事里又没你这个角色。〃
〃我喜欢这里。〃时珍耍起小性子来。
〃荒山野岭,久留无益。〃
〃我想陪杨大哥多说几句话。〃
〃你已经安慰鼓励过他,对他大有帮助,还待怎地?〃
时珍泪盈于睫,只就不舍得走。
之洋恻然,这家伙,平时振振有词,道理十足,其实心底也十分寂寞,否则不会寄情一名小说人物。
之洋握住好友之手。
〃杨大哥,我们告辞了。〃
杨氏说:〃你俩确是异人,不过外头已经降霜,又有野兽出没,不如留待明早才出发未迟。〃
之洋一味摇头,〃不怕不怕。〃
时珍关心他多过关心自己,〃杨大哥,你一定会等到龙姑娘。〃
杨氏取过一件兽皮大氅,罩在时珍身上,〃我决定终身等她。〃
之洋朝时珍使一个眼色,〃听到没有?〃
杨氏的豪迈、深情、潇洒,的确令女孩子们陶醉。
他送她们出门。
这时,山上雾色茫茫,夜幕四合,几不可辨别道路。
之洋〃呀〃的一声,〃往何处走?〃
时珍极有信心,〃向前直走。〃
〃会不会踩落山坑?〃
〃才不会。〃
时珍拖着之洋大步向前,才一步,就回到李家的实验室来。
之洋伸一个懒腰,〃好梦好梦,大梦谁先觉。〃
时珍怔怔地发呆。
之洋一看她,愣住,〃噫,怎么把这件兽皮带出梦境来了?〃
时珍身上可不就还披着那件皮大衣。
之洋皱起眉头,〃已经多年不流行兽皮了,你可千万别穿出去。〃
时珍拿起一只皮袖子,放在脸边。
〃时珍,〃之洋问题多多,〃这件衣裳是如何带出来的?〃
时珍也愕然,〃我不知道。〃
〃时珍,假使衣裳可以带出来,那人呢,人是否亦可携出?〃
问李梅竺教授!
那边厢时珍已将皮衣郑重挂起,站在远处欣赏。
皮衣由三五张不同兽皮缝成,十分粗犷,却轻、软、暖,时珍十分钟爱。
之洋在一边念念有词:〃难道教授已可将实质分子化为无形,然后再度还原?〃
时珍且不回答,只是说:〃我会再去。〃
〃去哪里?〃
〃去见杨大哥。〃
〃咄,你这次再去,焉知是何年何月,说不定他还在褪褓里,又保不定,他已是百岁衰翁。〃
时珍发呆。
之洋笑道:〃原来梦里缘关亦值得重视,同现实世界一样,亿亿万万的人,你偏偏在彼时彼际遇见了他,有没有结局,根本是另外一回事。〃
时珍看着好友。〃你仿佛是看开了。〃
〃是,得亦无所喜,失亦无所悲。〃
时珍微笑,〃你说的,可是由衷之言?〃
之洋也笑,〃嘴巴能作此言,也已经不容易。〃
〃你进步了。〃
〃你呢,还挂住杨大哥?〃
〃什么地方去找那么深情的男子!〃
之洋劝道:〃现实世界中若有那么一个人,一条手臂,伤残人士,到处流浪,无正职,脾性孤僻,你恐怕不会对他倾心。〃
〃可是小说中——〃
之洋道:〃这便是小说家的至高艺术。一支生花妙笔,把读者逗得如痴如醉,进入剧情,不能自拔。〃
时珍微笑,〃我不介意着魔。〃
〃时珍,你也寂寞吧?〃
时珍答:〃在你面前,何必否认。〃
〃可思念亡母?〃
〃那是一定的事。〃
〃你我同病相怜。〃
时珍只是看着那件皮衣出神。
〃我想与李梅竺教授说话。〃
时珍即时帮之洋搭线,可是这一次,有一位美貌年轻女子莺声呖呖地说:〃李教授事忙,请留言。〃
之洋说:〃请说是他女儿找他。〃
〃是,我请他尽快回复。〃
时珍却说:〃家父云游四海,很难联络,上次找到他,真是运气。〃
之洋伸一个懒腰,〃好累。〃
〃元神出窍,自然耗费精力。〃
〃我回家去睡懒觉,时珍,你独自可别轻举妄动。〃
〃你讲得对,〃时珍遗憾,〃把杨大哥搬到现实世界,他不可能适应。〃
〃把你移植到他的天地,你又何尝会习惯,他那里连热水龙头都没有,简直宇宙洪荒。〃
〃真的,怎么洗头呢?〃
之洋笑,〃整本书里,都不会提及扬某人梳洗场面。〃
时珍骇笑,〃那女主角呢?〃
〃女上角用荆棘制成梳子贯通头发,别上珍珠,已经完工。〃
〃噫。〃
〃别多想了。〃
〃我们明天见。〃
〃明天又见,你老板会怎么想。〃
〃我考虑告假。〃
之洋笑着拍手,这便是做梦后遗症。
她打道回府,一直想着梦中的人与事。
到了家才发觉又脏又渴又饿,像是童年时在郊外旅行了一整天返家那种情况。
她连忙服侍自己肉体的需要。
淋浴后用毛巾裹着头发披着浴袍举案大嚼。
肉体虽然麻烦,死后且会腐化,可是它健壮之际,却也带来不少欢愉。
之洋举案大嚼。
最有趣的是,在梦中,其他人所看到林之洋的影像相貌打扮与真实林之洋无异。
真不知李梅竺教授如何做得到。
所以之洋要与教授联络,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在防盗设施上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
这是谁?
那人转过头来,噫,原来是曾国峰。
曾国峰是谁,他便是叫之洋伤心的那个人。
〃之洋,在家吗?〃
之洋不得不回答:〃刚回来,有什么事吗?〃
〃劳驾你看看,我有没有一只古董金腕表漏在你处。〃
之洋很镇定地说:〃我找找着,找到了给你送去。〃
对方见她没有开门的意思,便说:〃我想它大概是在你卧室五桶柜左边第三只抽屉里。〃
他的意思是,让他进屋,一分钟便可以找到。
可是之洋固执,她重复:〃我找到了,给你送去。〃
〃你不方便开门?〃
之洋忽然说:〃我有朋友在这里。〃
曾国峰一愣,〃啊?〃
之洋又再加一句:〃你请回吧。〃
那曾国峰无奈,好像没想到之洋会给他碰一个软钉子,〃我明早再来。〃
〃明天我不在家,我外出旅游。〃
那曾国峰几乎下不了台,干笑两声,转身就走。
之洋呆半晌,才看看手中吃到一半的三文治,再也没有胃口,随手放下来。
什么金手表!
曾国峰走的时候根本什么都没留下。
之洋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一辈子不会忘记,他脸上尽是厌恶之意,之洋要是敢多说一句,他保不定就叫她住口。
伤透了之洋的不是分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离合原是十分普通之事,令之洋难过的是他没有把此事处理得妥善一点,给人留一点儿自尊。
他太急急要扫她出门。
于是之洋匆匆地离去。
至今几乎一年,又回来找金手表。
之洋走到卧室拉开五桶柜的抽屉,那只抽屉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正像她的心灵一样,不不不,她不恨他,也不想与他计较,她只希望他走开,她愿意当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以便继续生活。
之洋犹疑一下,拨电话给时珍。
〃时珍,好友,帮我做一件事。〃
〃又是什么苦差。〃
〃去帮我打听一下,曾国峰是否同美姬梅分开了。〃
〃我没有兴趣。〃
〃去问一下。〃
〃为什么,你想知道?〃
〃嗯。〃之洋迟疑。
〃知道了又如何,你打算重回他的怀抱?〃
〃当然不!〃
〃既然如此,知来作甚,一切与你无关。〃
〃他刚才回来找手表。〃
〃或许他真的丢失了名贵手表。〃
〃不在我处。〃
〃那一定是在乙小姐或是丙女士香闺。〃
〃一定是。
时珍笑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
〃多谢指教。〃
之洋见时珍不肯帮忙,又找另外一个朋友。
这位朋友分外热心,答案详尽:〃没有呀,他俩很要好,昨天我与美姬梅喝茶,他才来接她,她替他买了不少衣物。〃
之洋维持缄默。
那友人笑说:〃你还关心他?〃
〃问问而已。〃
〃许久没见到你,大家出来聊聊可好?〃
〃最近要出远门。〃
〃同谁去?〃
〃李时珍。〃
〃呵是时珍,那么,玩得开心点儿。〃
之洋用手托着头,也许,他真的是来找这只表。
稍后,电话又来了。
之洋没有开启荧光屏。
〃有没有替我找过?〃
她可以看见他,他却看不到她。
〃找过,不见,一定是漏在别处了。〃
他仍然白T恤,牛仔裤,形象健康,看上去令人舒服。
他忽然问:〃你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听说你辞了职。〃
〃是,暂时休息一年。〃
〃那只表——〃
〃你到别处找找。〃
〃就是我二十六岁生日你送我那只。〃
之洋无言。
〃打扰你了。〃
〃好说,再见。〃
之洋挂了线,十分麻木,是吗,她曾送他金表吗,怎么都忘了。
她累极倒在床上入睡,肉体怎么都敌不过睡魔、病魔、心魔。
累得浑身发酸,躺下来,天旋地转,如要转入无底洞中。
第二天起来,呵欠频频。再笨,林之洋也已发觉,经常使用李教授的机器,极之耗神。
她找时珍,〃你可疲倦?〃
〃好像被人打了一顿。〃
〃这是不良副作用吧?〃
〃一定是,但家父从未向我提及会有这种现象。〃
〃也许因为太可笑了,试想想,做梦时精神奕奕,睡醒了疲劳不堪。〃
〃父亲仍然没有联络上。〃
〃以前他也不是每天与你谈话。〃
〃之洋,我们办公室里缺一个人——〃
〃我暂时不想复工。〃
〃来看看,也许你会喜欢我们这里的气氛。〃
〃你那里是一家报馆是不是?〃
〃出版公司,包括报纸、杂志及一间印刷社,共三百多位同事。〃
〃人事一定很复杂。〃
〃人事这回事,你完全不去理它,反而更好。〃
〃有人会打过来。〃
〃你不还招好了。〃
〃会被殴至眉青鼻肿。〃
〃可以闪避呀。〃
〃闪避得法,已是天下至高武功。〃
〃打算在家躲一辈子?〃
〃我不知道,看样子社会一定要给我一定压力,叫我振作起来。〃
〃送我上班好不好?〃
〃我还以为你告假。〃
〃放假太累,乐得回公司一边支薪一边休息。〃
〃这是正确工作态度吗?〃
〃咄,上司最喜欢我这种人,对他没有威逼力。〃
之洋送时珍上班,那时珍,累得东歪西倒,之洋摸摸她额头,〃时珍,你发烧,显然是疲劳过度。〃
时珍点头,〃看见偶像,太兴奋紧张,我没事,你放心。〃
之洋莞尔,时珍最可爱的地方是,她心中始终有一点像小女孩没长大,每每会露出一丝童真。
时珍办公的地方叫《宇宙日报》,百多名职员,每人分配一间小房间及一具多用途私人电脑,从早到晚,对牢荧幕工作,根本无须与同事身体接触,大家通过光纤设备开会、讨论、作决定,人像一枚枚蛹,小房间似一只只茧,他们每人在房中自说自话,直至下班。
其实之洋从前工作环境也相仿,辞工一年,散漫惯了,再次踏入办公室,只觉气氛诡秘。
〃隔壁坐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也许是会计部。〃
〃你不过去敲敲门?〃
〃不好打扰人家。〃
这时,有人在扩音器里轻轻说:〃办公时间已经开始,请专心工作。〃
之洋说:〃我走了。〃
〃对这环境可有留恋?〃
〃稍迟告诉你。〃
之洋离开宇宙大厦,转到地下商场去逛时装店。
这时,女士们挑选时装,只需站在大镜子面前,衣服一件件会在镜中人身上出现,选中了,才拿出正式试穿,省下不少时间精神。
之洋在镜中试了十多款,没有一件喜欢,懒洋洋坐下。
她巴不得时珍快些下班,携手共往旅游。
售货员迎上来,〃林小姐,没有喜欢的衣物吗?〃
之洋觉得不好意思,〃要第一套七○三四号吧。〃
售货员说:〃我们已有林小姐尺码,不过最好再让电脑量一量。〃
之洋依言去量身。
〃三十八号。〃
胖了,从前之洋是标准三十六号,希望在体重增至四十四号之前可以有点成绩。
她拎着新衣出门,独自到图书馆去坐了一会儿,离去时忘了那袋衣物,又回头去找,失而复得,也不见得特别高兴,因开头便是可有可无。
之洋忽然有点儿觉悟。
她驾车返家,睡一个懒觉,时珍总算下班了。
一句话道尽了之洋的心事:〃唉,〃她说,〃度日如年。〃
之洋见好友如此无聊,不由地笑出来。
〃待我过来你处。〃
时珍在教授的书房等之洋。
之洋从前没有来过书房,一踏进去,只觉十分宽敞简洁光亮,一张大书桌,一只地球仪,另外是储藏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