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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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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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置信。〃
  〃教授,你其实并不认识我。〃
  〃你可以给我机会,给我时间。〃
  〃回到现实世界来。〃
  〃我已厌倦现实。〃
  〃时珍听到这样的话会何等伤心!〃
  〃之洋,你拒绝我的邀请。〃
  之洋勇敢地回答:〃是,希望你不要勉强我。〃
  教授看着天空。
  之洋一颗心咚咚跳,像是要跃出口腔来,万一他拘留她,她就回不了家。
  虽然她在世上并不拥有太多,连小小公寓都是租借回来的,但至少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前途,有希望,总胜过在梦中游荡。
  〃教授,我这次来,目的是要把你带回去。〃
  教授微笑,〃你应该在我少年时提出这个要求。〃
  〃现在也还不迟。〃
  教授摇头,〃此刻我的思维比你的强壮,不受控制。〃
  之洋恼怒,〃你的世界只得你同机械,事事讲究控制,可否有商有量,互相妥协?〃
  教授愕然,自小从来没人敢呼喝过他。
  〃李梅竺,我不再同你讲道理,〃之洋索性把中年的他当少年的他办,〃我们走吧,把过去还给过去。〃
  教授被她一把拉住,十分吃惊。
  〃之洋,请松手。〃
  之洋满头大汗,〃我不会放开。〃
  〃如果我挣扎,你会被我带入漩涡,永远难以离去。〃
  之洋的牛脾气来了,一口浊气上涌,大声叫:〃时珍帮我,时珍帮我。〃
  教授一听到女儿的名字,不由得叹息,一松劲,倒在地上。
  之洋但觉天旋地转,糟,她想,以后都见不到苏志聪了。
  霎那间她想到人间许许多多事,她年轻生命中的种种遗憾苦恼欢笑,之洋渐渐失去知觉,生命像是变成薄薄的肥皂泡泡,随时会得破裂蒸发消失在空气中。
  她轻轻叹息一声,她还没来得及与任何人发生深切的感情,没有人会真正记得她。
  短暂的生命,飞逝的欢愉……
  林之洋终于失去知觉。
  她真没想过自己会回来。
  她睁开眼皮之际只觉强光刺目,重重呼出一口气。
  可是耳畔立刻听到欢呼:〃醒了醒了。〃
  声音却是陌生的。
  之洋张开嘴,才发觉嘴角搭着管子,噫,她在何处,这是怎么回事?前尘往事,渐渐归位,看样子她是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她不耐烦地挣扎,〃时珍……教授……〃
  那声音说:〃我马上去叫你朋友。〃
  之洋张开双眼,〃你是谁?〃
  〃我是当值看护。〃
  之洋双目焦点聚拢,她看到一张年轻漂亮笑容灿烂的面孔。
  是,她在一间医院里。
  之洋大奇,怎么会把她送到医院里来了?
  〃发生什么事?〃
  看护说:〃你忘了吧,你吸入过多麻醉剂昏迷,幸亏你好友发觉得快,把你送进医院急救,彼时你已神智迷乱……〃
  什么,嘿,冤枉她吸毒!有李时珍这种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不不,〃之洋急急挣扎说〃还我清白,我并无吸食麻醉剂。〃
  看护把她接回床上。
  这时有人说:〃林之洋,你怎么可以叫朋友如此担心!〃
  之洋立刻静下来。
  这分明是苏志聪。
  之洋先是心头开始发暖,然后,四肢的筋脉也一条条打通,血液也全部循环流通。
  她结结巴巴地说:〃苏志聪,你来了。〃
  一张朝气勃勃英俊的面孔趋到病床边,〃之洋,你一定要戒除药瘾。〃
  〃我不是瘾君子!〃
  〃我没说你是。〃
  啊回来了,真好,一切都实实在在,可与人拌嘴吵架。
  之洋问:〃时珍呢,教授呢,我昏迷了多久?〃
  〃不久,才三天三夜而已。〃苏志聪语带讽刺。
  〃帮我联络时珍。〃
  〃时珍来看过你,她忙极了,她需要照顾父亲。〃
  〃教授怎么了?〃
  〃教授在实验室遇到意外,虽无大碍,却要在家中休养,时珍正陪着他。〃
  之洋松下一口气。
  看护走开去请医生。
  苏志聪趁这个机会轻轻说:〃告诉我你只是一时兴起贪玩。〃
  〃我根本没有服食毒品。〃
  〃很好,之洋,答应我你以后不会碰那个玩意儿。〃
  〃我应允。〃
  苏志聪似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他是真关心她。
  之洋问,〃我可以出院吗?〃
  医生进来听见〃哼〃地一声,〃你倒想,起码留院观察六个月。〃
  〃三天。〃之洋讨价还价。
  医生说:〃你可知道你身体机能几乎完全停顿,新陈代谢率迹近不存在,脑部活动奇突,做过扫描,呈不规则跳跃,林之洋小姐,用通俗语说一句,你简直魂离肉身,如今平安归位,可算奇迹。〃
  之洋当然知道。
  所谓灵魂,其实是脑部活动,亦即是思想。
  她的思想被教授的机器拘捕,险些回不来。
  之洋背脊的冷汗又涔涔而下,她呼出重浊的一口气,松弛在床上。
  〃你起码还要休养三五七天。〃
  〃我的工作——〃
  苏志聪在一旁说:〃可以放心,已代为告假。〃
  之洋这时才发觉病房里放满鲜花。
  〃这是谭小康带来的,她探望过你两次,这是人事部同事,那是电脑部……〃
  〃让我与时珍讲几句。〃
  〃我已通知她,只要拨得出时间,她一定会来,你且莫忙,好好休息是正经。〃
  之洋叹一口气。
  过一刻,之洋的父母也来了。
  可能是误会之洋吸毒,自暴自弃,故此神色冷淡,见她无恙,便匆匆离去,算是礼数已尽。
  之洋有点失望,可是缘分前定,勉强不得,连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间讲的,都是人缘。
  之洋非常心急想联络时珍。
  可是经过一番扰攘,她已经累了,只得闭上双目休息。
  苏志聪回家休息去了,白色房间只剩之洋一个人。
  她的右手被苏志聪握住一段颇长时间,如今还觉得暖和,之洋疲乏地微笑。
  忽然之间,身边的电话响了,之洋惊醒,轻轻按下钮。
  〃之洋!〃
  〃时珍!〃之洋十分欢喜。
  〃我明天一早来看你,再同你详细谈。我此刻实在走不开。〃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教授无恙?〃
  〃他回来了?〃
  〃同你一样,他已返家。〃
  之洋松口气,她要知道的,就是这句话,
  她翻一个身,侧卧,睡着了。
  大抵已经在病床上睡了几天,成为熟客,所有仪器管子被除脱,更觉舒服,一下子睡熟。
  醒来之际,是因为听见有脚步声,天刚亮,房内尚漆黑一片,这是谁?
  之洋睁开眼睛,看到时珍站在窗前。
  朦胧间她以为又在做梦,不,这不是时珍,这是娄嘉敏,她一定会责怪林之洋没好好照顾李梅竺。
  之洋嚅嚅地说:〃对不起,我能力有所不逮。〃
  那身形转过头来,〃之洋,你醒了。〃
  的确是时珍,在曙光中看到她十分疲倦憔悴,可是也掩饰不住喜悦。
  她走过来,把脸伏在之洋胸前,〃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会内疚一世。〃
  之洋微微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
  时珍斟一杯水,喝一口,坐下来,回忆说:〃那一次,你用那具仪器才十多秒钟,已呈异状,忽然握紧拳头,面色痛苦,额角出汗,接着青筋绽现,浑身颤抖,我急得魂不附体——〃
  时珍掩住脸,犹有余怖。
  之洋本身反而诧异了,她不知道那时她肉身起了那么大的变化。
  〃我想关掉仪器,可是不知键钮在何处,立刻想到拉掉插头,截断电源,可是到那个时候才发现机器附自动发电设备,不受外界影响,啊,可怕极了,之洋,你已开始痉挛,我打掉你头上配件,可是你并没有醒来,我——〃
  之洋抬起上身,〃你怎么样?〃
  时珍颓然,〃我铤而走险,我用一把凳子,砸烂了机器。〃
  〃我的天,教授的结晶!〃
  〃然后,一切静止了,你像睡着一样,我只得立刻把你送医院。〃
  〃并且讹称我服毒过深昏迷。〃
  时珍大大不悦,〃我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那是医务人员自行得到的结论。〃
  〃一切已经过去了,〃之洋安慰她,〃我们活该,我们不该私自把教授的仪器当消遣品。〃
  可是时珍脸上那一抹忧虑不去。
  〃什么事,时珍,说给我听。〃
  〃之洋,〃时珍的脸趋近,鼻子几乎碰到之洋的鼻子,〃你可记得那些梦?〃
  之洋小心翼翼抬起头回忆一下,〃我记得。〃
  〃连细节都清晰?〃
  〃是,何故?〃
  〃你听我说下去。〃
  〃好,时珍,请讲。〃
  〃护理人员赶到,把你送上救护车,我随同一起到医院——〃
  之洋插嘴,〃你真够朋友。〃
  〃别打断我好不好?〃
  之洋噤声,看着时珍抹了一下额角的汗。
  〃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家中,一开门,看见父亲坐在电脑荧幕前阅报。〃
  之洋听到这里在病床上坐了起来。
  时珍慌乱间忘了教授的思维也困在机器之内,破坏机器对他可能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
  〃他怎么样?〃
  教授放下报纸,笑道:〃时珍,你回来了。〃
  时珍当时惊喜莫名,〃父亲,你无恙?〃
  接着,教授叫时珍过去,〃你看,今日的报纸怎么会是十一月一日?日子印错了。〃
  时珍看着父亲凌乱如麻白头发以及一脸胡髭,温和地问:〃应该是何月何日?〃
  〃应该是九月十日,抑或十一日?〃
  时珍心中惊疑不定,可是试探地问:〃你出门旅行去了,个多月未曾阅报。〃
  教授却笑,〃我几时出过门?〃
  时珍呆住。
  他伸个懒腰,〃我得去梳洗一下,时间过得太快,令人摸不着头脑,唉,中年人一下子变老汉,总要活到今日,方明白什么叫做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时珍发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听到这里。之洋低呼:〃不!他的思维受到干扰,若干记忆已在他脑中永远抹除消失。〃
  〃是,〃接着,他看到那具毁坏了的仪器,他问我:〃时珍,这是什么?〃
  之洋瞠目结舌,〃全部忘记了。〃
  〃是,〃时珍颓然,〃所有记在仪器中的一切回忆,均已遗失。〃
  之洋抬起头,〃那么,他也完全忘记了我。〃
  时珍点点头。
  〃他母亲死亡,他如何结识妻子,以及他喜爱的小说与历史故事,统统都在脑海中消失了。〃
  〃一点不错,有许多琐事,他都得问我,所以我暂时只能寸步不离。〃
  之洋点点头。
  〃我俩比从前亲近许多,而且,我真正发现父亲已垂垂老矣。〃
  〃胡说。〃
  〃你出院后可以探访他。〃
  〃我一定会。〃
  〃之洋,你会失望。〃
  〃我才不像你,事事要求过高,失望也大。〃
  时珍叹口气,〃一个人在世上最好的一段日子,也不过是我同你现在这个阶段。〃
  之洋失笑,〃言过其实,我同你有什么好?充满疑惑、彷徨、焦虑,一无所有,智慧、事业、家庭全有待追求,好个鬼。〃
  时珍抬起头,〃那么,新中年最好。〃
  之洋刚想接下去。天渐渐亮了,她们一直没开灯,时珍注意到天色变化。立刻站起来,〃我要走了,他一醒必定找我问长问短。〃
  〃时珍,他只是失去一部分记忆,他并非患柏金森病。〃
  时珍颔首,匆匆离去,这时,第一丝阳光轻轻自窗帘缝子里张望进来。
  之洋感慨万千。
  看护前来打招呼,〃今早如何?〃
  之洋问他:〃你说,做人是否同做梦一样?〃
  那小伙子笑嘻嘻,〃怎么同,我情愿此刻在暖烘烘的床上做梦。〃
  他过来替之洋做各种检查。
  〃我肚子饿。〃
  〃我替你叫食物。〃
  〃我要香槟龙虾鱼子酱。〃
  〃不,我们只得麦片、蒸蛋及烘面包。〃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看护说:〃你健康恢复得很快,最迟明后日当可出院。〃
  〃我实在等不及了。〃
  〃林小姐。平日小心保重身体,又何用进院修理。〃
  〃多谢指教。〃
  该日下午,苏志聪前来看她,带来许多消息,坐在之洋身边,一一告知。
  之洋已可站起走动,身体仍然较弱,可是思想机伶,从前许多想不通的问题此刻迎刃而解,不是想到什么解决的良策妙方,而是衷心认为大多数烦恼均可置之不理,放下,走开,自然不了了之。
  苏志聪接她出院。
  那一天,是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自从到教授的梦境去漫游过之后,她的人生观已经大大改变,每进入一个故事,她就像变得聪明一点,不是更懂得钻营,而是更加退让。
  退一步想是最聪明的做法吧,因此清淡天和,反而跃进一大步。
  小公寓看上去特别温馨舒适,朝南的窗子半开,阳光暖洋洋照进来。
  之洋讶异,〃好不整洁,〃转头看着男友,〃是你雪中送炭?〃
  他不出声,笑嘻嘻扶之洋坐好,斟杯热茶给她,随即进厨房捧出香喷喷的蛋糕。
  没想到苏志聪有这门手艺,迷死人,之洋把睑埋进蛋糕里,这分心思,永志不忘。
  然而大病之后,力不从心,体力较弱,自客厅一头走到另外一边,亦需慢慢一步步挪动,一口气无论如何似提不上来,身体不知哪个部分像穿了孔,力气就在那破洞泄尽。
  可怕,之洋这才知道一副健康的身体有多重要。
  饶是这样,因为年轻,也慢慢地养回来了。
  一天比一天有明显的进步,不消个多星期,已可谈笑自如,自己进出。
  接着,就上班去了。
  之洋向时珍提出见教授的要求。
  时珍答:〃你会失望。〃
  〃他不过患部分失忆,别太紧张。〃
  时珍不语,翻阅教授的约会册子,〃后天是星期天,下午四时有个空档。〃
  之洋问:〃你现在是他的秘书,安娜呢?〃
  时珍反问:〃谁是安娜?〃
  之洋只得答允:〃后天我准时到府上。〃
  〃之洋,我们搬了家。〃
  之洋一愣,当然,即使是好友,一举一动,也不会向她汇报,不过这的确是个意外。
  时珍把新地址说了一遍。
  〃教授的工作不受影响吧?〃
  〃啊不,每个学生名字他都记得。〃
  当然,他并没有把学生名字以及讲义输入那部机器,故此没有遗失。
  星期天,苏志聪本来想约之洋逛美术馆,之洋告诉他,已约了老朋友。
  苏志聪从不问长问短,他只是应了一声。
  是之洋补一句:〃我去探访李梅竺教授。〃
  苏志聪说:〃那多好。〃
  〃你可以管接送吗?他们住在郊外。〃
  〃自然,〃苏志聪完全放下了心。
  老早李时珍就站在门口等之洋,一见他们的车子立刻迎上来,同时,请苏君一小时后来接回之洋。
  苏志聪诧异,〃你们够时间吗?〃
  之洋以眼色示意苏志聪听话。
  新洋房地方小了许多,但仍然够用,布置相当舒服,之洋表示喜欢。
  〃他的实验室呢?〃之洋问。
  〃我们没有搬来,新屋主会予以拆卸改建网球场。〃
  之洋不置信,〃那多可惜。〃
  〃之洋,他完全不记得实验室用来做什么,留着它又有何用?〃
  〃教授在什么地方?〃
  〃在书房,来,跟我走。〃
  新房子没有阴暗角落,十分舒服。
  之洋说:〃时珍,你瘦了。〃
  〃是,最近我生活压力比较大。〃
  时珍走到书房前敲敲门,〃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时珍推门进去〃父亲,这是我的朋友林之洋。〃
  教授自书桌前抬起头来。
  之洋站在时珍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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