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地毡上跪坐下来,然后不顾外人眼光地将他的双脚抱进怀中,轻柔地用手揉捏着。
“又疼了么?”她脸上虽然挂着温柔的笑,眼中却布满担忧。
宇主子垂了眼,低不可闻地嗯了声,再扬眼,神色如常,抬手阻止了燕九欲出口的询问,“不必多说,回去告知你大姐,我无事,勿忧。”顿了顿,看到她背上的寒月弓,修长入鬓的眉不由一皱。
“寒月九式都练全了?”他问,却没等燕九回答,转向阴九幽,“是由阁下相助的吧。”无不满,无疑问,只是平淡的陈述。
寒月弓是由他交给燕九的,他自然知道寒月第九式的修练方法,若不伤心痛苦到极致,是无法与寒月弓产生感应,从而使出那一招的。虽然那一招只有在被玉魄寒月照射下的地方才能使用,但一旦练成此招,持弓人与弓便会产生异同寻常的联系,如同一体,互为影响。
“是。”阴九幽并不回避。做过的事,无论后悔还是愧疚都没什么用处,唯有弥补。这样的回应反让人无法责怪。
“阁下如何得悉修习之法?”宇主子继续追问。显然,他很肯定,燕九能练成寒月第九式并非偶然。像他们这个级别的人物,对人和事的判断素来精准之至,极少出差错。
燕九精神一振,这个问题也是她所疑惑的,只是一直没机会问。
阴九幽看到她眼中的期待,不由微笑,“在幻帝宫中有书卷记载,在下无意得睹。”
燕九啊的一声,脸上浮起疑惑,她如何没看见?同一时间,宇主子指节叩在椅手上,发出轻而脆的清响。
“那里如何会有人类的文字……”他语气中透出些许怪异,语未落,似乎想起什么,不由摇头而叹,“知道了。”必定是那一位同他一样太过无聊,然后弄出来的。
两人的对话听得燕九一头雾水,但碍于宇主子而不好追根究底,只能暂且忍下。反倒是夏姬对众人的谈话毫不好奇,只一心专注地为宇主子按揉着双脚。
“今夜有大雨,你们回吧,不必再来了。”手中捧起茶碗,优雅地啜了口,宇主猝不及防地下了逐客令。
燕九心中本有许多话要说,许多问题要问,却都被这一句给堵了回去,只能怏怏地随着阴九幽离开。
天一入黑,果然狂风卷着暴雨落了下来,燕九习惯不了这里的气候,只觉从骨子里冷了出来,浑身都在痛。于是草草吃了饭,喂饱小阴澈交给阴九幽照看着,便裹进了厚羊毛毯中,却怎么也无法缓解疼痛,加上反复回想白日宇主子的话,心思烦乱,直熬到半夜还是清醒异常。
“九儿,痛得厉害么?”隔壁突然传来阴九幽柔和的询问,融在哗哗的雨声中,并不显得突兀。
“嗯。”燕九停止辗转,隔了一会儿才从毯中露出头来,瞪大眼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应。
这里的房子墙壁紧密厚实,原本隔音效果极好,她以为阴九幽听不到,所以翻身的时候毫无顾忌,没想到还是被他发觉了。
一问一答之后,四周又陷入了寂静,雨打在窗板上的声音便分外大了起来。
片刻之后,阴九幽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过来。”
燕九怔了怔,想到阴澈,于是起身裹着仍然冷冰冰的毯子打开了房门。风挟着大粒大粒的雨滴打进屋檐之下,一盏笼着灯罩的牛油灯在风雨中摇摆着,昏黄的灯光明暗不定。
冷风袭来,燕九不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拢紧了身上的毯子,踩着靠墙的干处走到隔壁。门下隐隐透出灯光,显示着里面的人还没睡。
门没栓,轻轻一推就开了。阴九幽正靠坐在床上看着随身携带的经卷,阴澈睡在他的里侧,小脸红扑扑的,极是可爱。风灌进屋中,将桌上的灯吹得扑扑作响,燕九赶紧回身将门关紧。
回过身时,阴九幽已放下手中的书,掀起毯子一角道:“进来。”
经过这短短的一程,燕九已经冷得直哆嗦,见状也不多犹豫,扔掉身上的毯子便钻了进去,紧紧偎向热源。一触到她冰冷的身体,即使是以阴九幽的镇静也不由打了个哆嗦。
无奈地任她抱住自己的腰,他探过身,拿起燕九带过来的毯子,盖在三人身上,又为她和孩子掖好被角。让她过来而不是他过去,是因为知道她肯定连被窝也没焐暖,另外睡沉的孩子也不宜受风吹。
挨着阴九幽温热的身体,好一会儿燕九才缓过劲来,不再发抖,心似乎也因着他的体贴而渐渐发起热来。鼻中满盈着他的味道,轻轻的翻书声传进耳中,让她心中一片宁静。
上一次与他如此亲近是什么时候?她努力回想,但那些记忆却突然有些模糊了,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如今脑子里全是他出家之后清心寡欲的样子。她以为,终己一身都不可能再与他这样亲近了。
不自觉叹了口气,为他的无奈,也为自己的隐忍。
“还冷么?”头顶传来阴九幽关切的声音,下一刻,旁边的身体动了,书卷轻轻落在桌面,油灯被噗地一声吹熄,然后他躺了下来,将她抱进怀中。
他的怀抱很暖,暖得让燕九想哭。
“阴九幽,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能对我这么好?”如果是聪明的话,这样的问题其实不该问,只是在这黑暗之中,在这幸福得让人心酸的怀抱中,燕九终究没有忍住。
身旁的人并没有立即回答,呼吸均匀悠长,像是睡熟了。但她知道他没睡。
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将之按靠在自己的胸前,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顿时传了过来,让她的呼吸频率也不自觉渐渐放慢,睡意渐上,而那个答案似乎便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第七章 黑宇殿主(4)
喜不喜欢,这个问题,连阴九幽自己也无法回答。在自废武功之前,他想自己是喜欢她的,只是那种喜欢没有深沉到胜过对欧阳清的仇恨要与她厮守一生的地步;在水牢中被形势所逼参透生死觅到本性真如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她的,只是这喜欢中夹杂着责任,对她绝望却执着地追在自己身后的怜惜,以及太多其它与情爱无关的因素;参悟之后,他反坦然了,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只是觉得她本来便该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两人在一起是那般自然,至于情爱什么的,已没有去想的必要。
“除了你,谁都能丢下。”他慢慢地斟酌着,一字一字地道,只怕表达得不够明白。
原本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燕九听到此言登时清醒过来,不自觉啊了一声,却再没得到任何回应,不由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梦了。
伸手想去摸他的眼睛,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睡着了,但手还没探出毯子,便被捉住,又放回了原位。
“我刚刚梦到你跟我说话了。”她轻轻道,弯唇笑,黑暗将笑中的那一抹自嘲湮没无迹。
阴九幽明白她的患得患失,不由叹气。
“不是做梦。”
第八章 失定
翌日,再次阳光普照。
知道宇主子的状况,燕九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阴九幽知她的担心,也不劝说,只是陪着她一道再次去造访那栋简陋的住所。
想到昨夜两人的对话,燕九不由渐渐放慢了脚步,看着已走到前面的阴九幽清癯而从容的身影,有些怔忡。
喜欢或者不喜欢,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她想,能得他如此一心相待,她还要奢求什么?
正想着,阴九幽察觉到她落后,不由回过头来,伸手,“九儿。”
一瞬间,周围的喧嚣声倏然远去。
早晨的太阳越过低矮的屋顶从侧面照过来,将他半侧过来的脸和身子全部笼罩在暖黄的日光中,细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含笑的唇角,还有柔软乌黑的及颈短发……他淡淡地笑着,浑身散发出淡淡的温柔和祥和,让人不自禁想要亲近。
燕九目光下滑至他向自己伸出的手,白皙,修长,指甲光润饱满,泛着粉红的美丽色泽,它是温暖的,握着人的时候轻柔中还带着难以言喻的坚定,会让人觉得世上再无可惧之事。
“九儿?”见她突然呆立,阴九幽再次低喊,神色清淡依然,并不见诧异疑惑之色,手始终伸着,像是能够一直这样等待下去。
她想要的不就是他这一回眸,这一伸手么?燕九倏地灿然而笑,快走两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阴九幽,我喜欢你。”她笑吟吟地道。
“嗯。”阴九幽与她并肩而行,既不喜亦不忧,只是淡应。
“阴九幽,我也喜欢我们的孩子。”燕九毫不介意,继续道。
“嗯。”阴九幽回答依然,但握着她的手却很温暖,也很坚定。
阴九幽,你给我做的那管箫,我喜欢极了。阴九幽,你再把头发留得跟以前一样长可好?阴九幽,这里的天近得好像能摸到一样呢。阴九幽……
一路,燕九都喊着他的名字,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她乐在其中,像是永远也喊不够似的。而阴九幽也不厌其烦地应着,偶尔说上两句,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他怀中的小阴澈则不时咿咿呀呀地应和娘亲,挥舞着小手抓抓爹亲的脸和颈子,凑着热闹。
一路,无数友善而羡慕的目光投注过来。
不必再怕他会丢下自己,不必担忧他会感到厌烦,甚至不用再去想他是否勉强,燕九一扫过去数月的沉郁,觉得心里胀得满满的,从未有过的欢喜。
一家三口才走到那条破旧的巷子口,就遇到行色匆匆的夏姬,见到两人,夏姬露在头巾外面的眼睛露出惊喜的光芒。
“湛鱼人找到了这里,主子他、主子他……”围着脸的头巾散开,她也没理,只是抓住燕九的手,急道。她苍白的唇轻颤着,眼中充满担忧,却仍然努力地笑着,似乎一旦失去笑容,她便再也支撑不下去。
湛鱼人是巴术掌握着实权的贵族,直接听命于封九连城。此次黑宇殿被封九连城侵占,若宇主子落入他手中,只怕凶多吉少。夏姬因出外赶早市而逃过了一劫,她不会武功,唯一想到的便是燕九他们。
“主子他的武功一点也没了么?”为防巴术人再来,三人回到旅舍,燕九才开口问。尽管心中着急,但她知道这是在封九连城的地盘上,万万鲁莽不得。
夏姬摇头,哽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他得了一场大病,还没复原,言复便勾结外贼……”说到此,她不由看了眼阴九幽,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又道:“他们想要夺权篡位,刮分掉黑宇殿。那之后,主子便是现在这个样子,既不能走,连武功也没了……”顿了一顿,她忍不住道:“不过,贱妾倒是从来也没见过主子使用过武功。”
燕九窒了一下,赫然省起,自己好像也从来没见过宇主子与人动手,只是一味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武功以臻化境。想到此,不由额角直冒冷汗。
见到两女的神情,阴九幽沉吟了一下,终究没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从昨日见面起,他就觉得这黑宇殿主深不可测,让他无法看出其是真病假病,也无法揣测出他真正的心思,正如当初他被关在水牢中装呆傻的时候,黑尉无法与他取得心灵联系一般。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心志同样也会变得异常坚毅,便是具有异能如黑尉者也极少能够窥探和影响。
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有多少人?武功如何?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燕九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抛了出来,冷静得有些异常。
阴九幽看了她一眼,立即知道她心中其实忧急如焚,不由伸过手安抚地按上她的肩。
他的触摸仿佛有安定人心的作用,燕九回他一笑,紧绷的情绪微微放松。
第八章 失定(1)
夏姬见状,眼中露出羡慕的光芒,正想回答,街上突然传来喧闹的声音。旅舍主人正从外面走进来,一眼看到屋内的夏姬,不由叽叽呱呱地嚷了起来。他说的是当地土语,只有夏姬听得懂,眼见得她脸色越来越白,笑容越来越灿烂,燕九立时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认识夏姬的人都知道,她心中越是伤心难过,或者担忧害怕,便会越笑得灿烂。倒是真正的开心,反而笑容浅浅动人。
“他说、他说……主子被当成恶魔吊在城外的子母崖上……我要去救他……”未等燕九询问,夏姬已颤声道,笑容凄迷,脚步不稳地便要往外走。
燕九恨得咬牙,一把拉住她,“你不能去。我去!”说着,一把将夏姬推到阴九幽面前,“阴九幽,你帮我看顾好夏夫人,还有孩子,我很快就回来!”语罢,背着寒月弓转身就要走。
阴九幽没有阻止,只是淡淡道:“小心!”与其让正处于暴怒状态下的她等在旁边,而他却无法分心照顾,倒不如自己在外面掌控住全局,也好随时接应。
燕九一走,阴九幽便找来车夫,让他带着孩子和夏姬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水,还有保暖用的东西,先驾着马车到离子母崖五里地的隐密处等着。安排好一切后,他才尾随燕九而去。
出得旅舍,街上的人群正纷纷拥向城外。燕九不愿在大街上施展轻功引起注意,于是拣了一僻静巷道,纵身跃上屋顶,然后飞身急驰,不到一柱香功夫已至城外。
跟着陆续而过的人群,在城郊三里外的乱石岗,她看到了子母崖。
子母崖,是一座兀立于乱石岗中的百丈高崖,其下怪石遍布,尖锐嶙峋,如同其所产之子般,故名。
崖高而陡,三面难行,只有南面可上。黑宇殿主被吊在面东的一方,显然湛鱼人想将他活活冷死于上。
燕九到的时候,崖下乱石堆外已围满了城民,竟有无数人跪伏于地叩拜着,神色敬畏,口中喃喃有辞。
百丈之上,宇主子双手被缚,吊于头顶。寒风凌冽,挂得他长发飞扬,黑袍翻动,虽看不清其脸上神色,却仍能感觉到他一如平时,无情无绪,不惧不怒,高贵威严得一如神祗。
想是正因为如此,才引得无数原本来看热闹之人跪地祈祷。在他面前,便是再骄傲的人也会忍不住弯了挺直的腰身,因此燕九无法想像竟然有人敢将他吊悬于绝崖之上。闭眼,她深吸口气,反手慢慢摸到背上的寒月弓,脸上浮起一个温婉之极的笑,再睁眼,已是满眸煞气。
山崖下地形险要,除了围观的城民外无人把守,那些湛鱼人不可能无端将宇主子吊于此处而不立即送至封九连城手中,最大的原因恐怕是想要引出潜藏起来的其他人。因此,唯一可上山的南面,必是防卫森严。
目光从神情不一的人群中慢慢扫过,再次确认过其中没有能造成严重威胁的人物后,燕九不着痕迹地从人堆里退了出来,然后隐匿着身形绕向山崖的南面。
崖南虽然比其他三面要好一些,但依然陡峭崎岖,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小树和长草,出乎意料的是,并不见一个看守。
燕九怔了一怔,虽知不妥,却别无选择。当下提气纵身,往山崖上攀去。
一切顺利得太过诡异。当燕九看到那根绑在山石上的粗绳时,心中浮起古怪的感觉。仔细检查了一下,山石及其四周并无特别之处,她于崖边跪伏下身,然后探头往下看去。
首先入目的并不是宇主子,而是山崖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在那人群之中,她看到了阴九幽。明明是那么远的距离,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她却一眼便看到了他。他负手站在那里,正仰头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