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应了?”阴九幽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漫不经心地问。
曼珠一身素色青衣站在榻前,面色沉静如水,殿内,除她和他,再无其他人。
“是。”她应。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又何必再多此一问,无非是仍抱着一丝期待罢了。只是以他那样的做法,又有几个女子能不怨不恨?
很久,殿内一片安静,直到一声轻微的烛芯开花声响起,屋内光线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
“那支箫,你给她送去,不必说是我让拿的……”阴九幽阖着眼,显得眼线更加的长而飞扬。
曼珠没动。等了半晌,他有些诧异地睁开眼,那一瞬间,黑眸中光华流转,竟然妩媚得惊人,即使是早已习惯了的曼珠也不禁心口微微一跳。
“还有事?”他问。
“此次事了,小叔叔可否随曼珠回王府见祖父母一面?”曼珠神色一整,突然换了称呼。
没想到她会在此刻旧事重提,阴九幽定定瞪着眼前的女子,然后蓦然笑开,“何妨?若是小曼珠的意思,本尊走一趟便是。”
曼珠本来被瞪得忐忑,闻言顿时松了口气,眼中露出隐隐的笑意。
“去吧,我累了。”阴九幽挥手,又阖上了眼。
“曼珠还有一事不解。”或许是心情大好的原因,曼珠一反素日的沉着,显出了些许女子的好奇心。
“嗯?”阴九幽没睁眼,懒洋洋地问。
“主上如何肯定他们一定会去找九姑娘?”曼珠看到他的样子,暗骂一声妖孽,无比庆幸自己是他的侄女。
阴九幽像是睡过去了,没有立即回答,呼吸悠长而匀净。但是曼珠知道他没有,并不相催,只是安静而耐心地等着。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慢悠悠地开了口:“因为她曾经射过我一箭。还因为,他们以为,她之于我,不同一般。”那一路走来,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始终是在别人的监视下。那些人岂止是想他死,还想着让他死不如生,而被自己所在乎的人背叛,自然是最有趣的一招。
提起那一箭,曼珠不由沉了脸。自从她跟着阴九幽之后,就没见过他受伤,更何况是要命的伤。那一次,她吓坏了,他却仍然笑得满不在乎,气得她差点把他强送回京。谁料,没过多久,他收到三少的信,竟然拖着带伤的身体独自跑去了竟阳。每当提及此事,她就控制不住脾气,也无心再去探问其他事,当下抓起案上的竹箫,转身便走。
“曼珠,护她周全。”身后传来男人淡淡的叮嘱,虽然没加重语气,但是却让人知道那必须做到。
曼珠冷笑,没有回头,“既然在意,那又何必利用?”吱呀一声推开殿门,她跨步而出,看到站在外面的沙华,不由顿了一下。
“不是在意……”阴九幽慵懒地扬起眼睫低语,看着曼珠的背影笑得有些无奈,但也没继续解释下去。
在意?他连自己都不在意了,还会在意谁?只是那丫头,让他想到当初的自己,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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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绿的手绢轻轻擦拭着寒月弓,烛光下,弓臂发出森森的寒光。
寒月弓是由千年寒铁所造,通体漆黑乌沉,一眼看去,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说比一般的弓更重更不方便。说到燕九得到这弓的过程,其实颇有些传奇色彩。
刚进黑宇殿的时候,她年纪幼小,还没开始学功夫,除了拿着绿色的箫玩耍,什么都不会。至于那箫,当时其实是不会吹的,就是爱它的绿,便一直带在身边。
当时带她到黑宇殿的人让她一人走过一道山涧上的吊桥到对面去见宇主子。那桥很窄,高高地挂在两座山涯之间,桥下怒涛滚滚,却因太高而听不到声音,站在山崖上甚至可以看到吊桥被风吹得左右晃动。
她很害怕,可是带她的那个人威胁着要把她丢下山谷,迫得她不得不爬上桥。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个人并不是说假话吓她。因为如果她连过那桥的勇气也没有,就会被淘汰,而但凡进入过黑宇殿的人,被淘汰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她边哭边爬,眼泪模糊了眼睛,没看清前面,竟然一下子爬出了桥外,然后掉了下去。那一瞬间,她吓得连叫都不会叫了。
然而奇怪的是,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并没掉进那可怕的大江之中,而是被挂在半空。眼前的景物也不是什么高崖绝壁,而是一座美丽而奇异的大花园。天空挂着圆月,园中回廊曲折娇花吐艳,水榭楼台高阁飞檐鳞次栉比,都是让人惊叹的奇瑰壮丽,看得她甚至忘记了害怕,更忘记了明明还是正午为什么时候会一下子变成夜晚。
正在她怔愣的当儿,园中突然响起幽噎的箫声,被带着花香的风吹到她耳中。然后,她便看到了宇主子。
他一身曳地的黑袍站在水榭边的长廊上,长发及地,正按箫而吹。当时只能看到背影,便是那背影,便足以夺去人所有的目光,让她再也不想去看周围的一切。
一曲奏罢,他执箫负手,月光下,她赫然发现,那箫竟是她的。
“既然你与寒月有缘,以后便用它做武器吧。”极清冷的声音,既不温和,却也不会让人觉得淡漠,只是没有感情,像极吹过樱花林的风。
他说完,便缓缓地顺着廊道而去,长袍逶迤,黑发如墨,那从容不迫的姿态优雅美丽得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好久,她才回过神。然后发现自己竟然是被挂在屋檐翘起的一角之上,而那一角,便是寒月弓露在外的一角。
她始终不明白寒月弓为什么会在那里,不过后来发现黑宇殿的神秘和不合常理之处实在太多,相较之下,那个疑惑早就不再成为疑惑。
轻轻叹口气,她从回忆中抽离,手指轻轻抚过寒月弓的黑弦。
寒月九式,却只有八支箭。第九式的箭在哪里?她不相信那会是宇主子少拿了一支。
第十一章 血祭碧魄天(1)
婚礼在衍生林玉魄天举行。衍生林为紫合部的所在地,为阴极皇朝的圣地,亦是禁地,因着古怪的环境,平日连阴极皇也无法随意进入。但是也有特殊的时候,比如说是每一届阴极皇接位,以及掌权人大婚,都要在玉魄天举行仪式。
衍生林位于冥宫的后面山峦之间,常年黑雾弥漫,让人望而却步。但是这一天,却雾气散尽,可清楚地看见参天的古木,错综复杂的路径,以及清朗的天空。
燕九身负寒月弓,腰插竹箫,跟在曼珠之后,骑着马往林深处慢慢走去。
竹箫是她曾经遗失的那一管,上面还有擦痕,一次又一次提醒着她,那一路并不是她的迷梦。失而复得,却没有意想中的喜悦,因为,她的腰上只能挂一管箫。
前方,阴九幽依然一身红衣,他也骑着马,并没有华丽的排场。与他并肩而行的,自然是云轻嫣,一身鲜艳的红嫁衣,冰冷依旧的神情,奇异的违和感让她流露出一种矛盾的美丽。
身后是三部十殿的首领,燕九在其中看到了历南,这一次他穿的是华丽的深紫长袍,看上去比红衣顺眼了许多。然而她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然后便目不斜视。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出了林子。前面是一条平整宽阔的青石大道,笔直地延伸到不远处的高山之下。道旁荒草茂长,并不见人烟。
没有人说话,连鸟鸣声也听不到,只有马蹄踏在石上,发出的的的清脆响声。气氛沉静得近乎压抑,除了阴九幽偶尔落向身旁女子的温柔目光外,让人感不到丝毫成亲的喜气。
燕九的第九式还是没能练成,没有箭,没有任何可寻的线索,只是那么一句话,她翻来覆去依然不懂。他曾经说过要助她练成,显然早已忘记。又或者如同他所说过的其它话一样,只是戏言。
笑了笑,其中有着些许苦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娶另一个女子,世上只怕唯她一人罢。他说她笨,似乎这句话确是发自内心的。
心中正漫无边际地想着,袖子突然被拉了一下,回过神,发现已到山脚下,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石阶往山上蜿蜒而上,最后没入云雾之中,宽大雄伟得如同神阶一般。
阴九幽已经牵着云轻嫣上了石阶,拉她袖子的自然是曼珠。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燕九跳下马,随着众人往山上走去。
玉魄天在山顶之上,是阴极皇朝所供奉的神祗所住之所。为示恭敬,要到上面去,无论是谁都只能步行。好在都是练武之人,这点路程并不算什么。
只是于燕九来说,却是一种煎熬。因为每当她抬头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一双相执的手。
他将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走完这一生。这个事实将她努力了一天一夜建立起来的坚强轻易地击碎,她感觉到手有些抖,不自觉摸向腰间的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冲上前将他们分开。
那一刻,她想,也许他就这样死了也好,然后她可以如同那次一样抱着他的尸体跳落山崖,然后他就完完全全属于她了。
这样的想法像毒药,让人既恐惧又渴望,然而当她偶一抬头,看到他温柔笑着的侧脸时,突然就忘记了。如果真那样的话,她必然再也不能看到他这样的笑脸,以及让她依恋的温柔。
手从竹箫上滑下,再抚过寒月冰凉的弓身,然后颓然垂落在身侧,她低下头,一步一步地数着阶梯,不去看前面的人,也不再让自己胡思乱想。
正茫然往爬着,燕九突然觉得光线有些不对,原本耀眼灼热的日光不知在何时消失了,地上是一片银霜。她赫然抬起头,只见一轮圆月高挂在天空,光照穹宇。
如此熟悉的场景让她几乎惊叫出来,侧脸,发现曼珠亦是一脸惊愕,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此等异象。倒是前面的阴九幽和云轻嫣一脸泰然,并不见讶色,显然以前有来过。阴极皇朝,黑宇殿,幻帝宫有着怎样的牵连,为何有着相似的幻景?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冲击得心绪大乱,燕九不觉暂时忘记了情恸。
思索之间,已来到石阶尽头。前面是一个青石铺就的巨大的广场,可容万有有余,而在广场的中央是一座以黑色粗岩垒砌成的巨型祭台,形状简单粗陋,却隐隐透着一股让人心生敬畏的神秘力量。一根粗可合抱的蟠龙石柱极其突兀地高耸其上,银白的柱身反射着月光,在黑夜中显得分外夺目。
燕九只觉那石柱异常的眼熟,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过。蹙着秀眉正要细思,耳中突然隐约传来叫喊哀号之声,心中不由一懔,难道那些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咬住下唇,她的手悄悄摸上背上的寒月弓,微侧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之人,发现他们神色虽然肃穆,却无惊异骚动之色,似乎并没听到什么声音,连身旁的曼珠都没任何反应。
燕九心中微异,不由凝神细听。在狂猛的山风当中,确确实实有惊恐的哭叫之声,此时仔细一分辨,她才发现那并非厮杀之声,倒更像人在遇到什么恐怖的事时惊恐逃亡的声音。
她动了动唇,想问曼珠是否有听到,但是看所有人的神色,终于还是忍下了这种冲动。
但是越过近高台,那些惨叫越清晰,仿佛有无数的冤魂厉鬼围绕在身周,燕九不由打了个寒战,颈上寒毛都立了起来。
这个地方好奇怪,明明皓月当空,却让人感到阴气森森。抬起手,她轻轻抹去额角的虚汗,曼珠因她这个动作而望过来,发现她面色苍白异常,以为是因为前面的两人,心中怜悯,于是悄悄伸出手握住了她的,然后赫然察觉那手竟凉得惊人。
燕九被曼珠这突兀的动作给惊了一跳,回过神,不由感激地笑笑。她自然不知道曼珠的心思,但是在这一刻,感到另一个人的体温,于她来说总是一种安慰。
第十一章 血祭碧魄天(2)
如同其他人一样在离祭台百步远的地方,燕九停了下来。看着其他人都跪了下来,看着一对新人登祭台,行拜礼,看着阴九幽体贴地扶起那女子,脸上露出喜悦中带着些许苦涩的笑,唯独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仿佛天地间只留她一人般,无比的孤寂空茫,然后心在那一瞬间突然就这么冷了,如同冰冻一般感觉不到疼痛又或者其他任何情绪。甚至,她觉得自己或许还能笑着恭喜他们。
一切都是那么庄严而肃穆,因此异变发生的那一刻,显得分外的惊心动魄。
就在礼将成,云轻嫣起身时不知道是踩在了自己裙摆上还是怎么的,一个踉跄,跌进了阴九幽的怀中。阴九幽眼中露出关切之色,正欲低头询问她是否有事,话尚未出口,蓦然一声闷哼,脸色倏地苍白,然后原本紧挨着他的云轻嫣像是在逃离什么似的突兀地离开他的怀抱向后疾退,在靠近祭台边缘时一个后翻,落了下去。而阴九幽仍怔怔站在原地,腹部插着一柄匕首,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一切就像一出无声的戏剧般,既让人震惊却又让人觉得荒谬无比。
直到云轻嫣落下祭台之时,其他人才像回过神来般,口中叫着主上纷纷冲向祭台。只是尚未接近,四周突然涌出许多紫衣人来,将他们团团包围住。
“阴九幽暴戾专横,荒淫无道,经紫合部众长老商议,拟出其百条罪状,废之!”只见一紫衣长者大步走出人丛,一掸袖摆,从宽袖中取出一金色卷轴,展开。
燕九知道他是紫合部的首座,直到这一刻,她才赫然注意到,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以及包围住众人的,都身着紫衣。而被包围的人,就是她曾经见过的迎接阴九幽回宫的七殿一部首领。这样一对比,阴九幽方面未免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强弱悬殊立判。
“第一条大罪,刚愎自用,陷害忠良。第二条大罪,暴戾凶残,妄动干戈,第三条大罪……”一条一条的罪状细细数来,还没念及三分之一,被围众人早已纷纷叱骂起来,倒是被审判之人踉跄退至石柱之下,一手按着腹部,脸上的悲伤敛去,又是一惯的从容。
“何须废话,本尊的命就搁在这里,有本事的来取就好。”淡淡地,他打断紫合部首座的话。
广场上有片刻的沉默,想是阴九幽积威颇深,便是到了这个时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都让人感到极大的压迫力。
然后,一声暴喝平地而起,“好,就让本座来取尔狗命!”只见紫影一闪,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落到了祭台之上,却是楚江王历南。
看见是他,阴九幽长眸微眯,笑了起来,“历南,谁要我命都行,唯独你不配!滚吧!”他于历南有恩无仇,所以被这样的人背叛,多少有些意外。
被他语气中的轻蔑刺激得脸色微变,但是历南显然也不是普通之人,转眼便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地笑道:“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整整二十年,这样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命令本座?”他明明是笑着的,但是那语气却给人咬牙切齿的感觉。话音未落,手一抖,从腰间抽出一样寒芒闪动的东西,如蛇般游向挨着石柱的阴九幽。
月光清朗,映照出一柄长七尺的软剑。
他这边开杀,那边曼珠以及七殿一部的首座们也动起了手,再没人听紫合部首座的废话。只有燕九悄然退离了战场,站在山崖边缘冷冷看着广场上的厮杀。
“降者生,抗者死,玉魄天的阵式已经开启,外面的人休想再闯入,尔等要想清楚,是陪着那无道之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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