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页一页翻看着奏折,以及其后所附的请愿书,面色阴晴不定:“类似的折子还有多少?”
“不多,但也是有的。就像是南疆那边也有折子上来替慕容潋请命一样。”南承曜状似略微思索了下才再开口。
皇上“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奏折砸到地上,冷笑道:“还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慕容潋都有胆子带兵攻到上京了,若非他手下的那员副将良心发现禀告了朝廷,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到现在,还要朕饶了他们吗?”
我没能忍住,正欲开口,南承曜的声音却抢先一步急急响起:“父皇息怒!慕容家气数已尽,而我南朝却是天命所归,这一点,慕容潋想必也是知道的,否则不会只带三两个亲随就回上京的。儿臣以为,就像是当日慕容清告诉儿臣的那样,他还没这个胆子谋反,也谋不出什么名堂!”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头看我,眸中的森冷强硬,似是在提醒我他之前说过的话一样。
“是吗?”皇上淡淡看向我。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点头应了一声“是”。
“可是,他身为武将,不得旨意擅自带兵返京就是死罪,连这点规矩都没有,朕又留他何用?”皇上一面冷笑,一面不动声色的看着我。
我死死的咬着牙,却仍是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只得一径低垂面容,强迫自己忍耐,一言不发,而南承曜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个自然,军令如山,否则对天下也不好交代。”他顿了顿,重又开口:“只是,儿臣以为,可将凌迟处死改为问斩午门,慕容潋毕竟在漠北一役中战功显赫,在南疆戍边也有苦劳,仅以两三人所行的‘谋反’一事就将他凌迟,未免有伤军心士气。而慕容清更不过是一介女流,当日慕容家起事的时候,她在府院深处积弱养胎,儿臣可以确定她并不知情,既然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儿臣以为,留着她已无伤大雅,倒是可以安抚漠北民心,更能彰显我朝宽德。”
皇上一言不发的听他说完,半晌,语气清淡的开口,眸光,却如鹰一样锐利,牢牢锁住了南承曜的面容:“当初,也是你提出的将慕容铎一家的凌迟之罪改为问斩的吧——你几次三番为慕容家说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承曜坦然回视皇上,语气平静:“父皇会这样问,是因为儿臣的王妃是慕容家的女儿,可是父皇忘了,这桩亲事并不是儿臣求来的。若是换做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提儿臣的建议,父皇思量之下或许就会发现,这些话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只是到了如今,所有人对涉及慕容家的事情都是能避则避,而儿臣不过是尽了一个身为皇子的本分。”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皇上一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可他神情坦荡自然,并没有半分不妥,见皇上仍然不做声,他微微垂下眼眸,片刻之后重又抬起,一字一句静静开口——
“如果父皇一定要怀疑儿臣的居心,儿臣只能说,现如今的慕容家,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图的?相反,那是一个火坑,一个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儿臣明明懂得,却还是知不可谓而为之,除了为我南朝社稷着想之外,唯一的私心,就是想给我的孩子一个正常的、有母亲陪伴的童年,以弥补儿臣儿时的遗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皇上的神情震动了下,眸光也慢慢缓和了下来,忽然的一皱眉,抬手扶上自己的太阳穴用力的揉着,庆妃娘娘连忙道:“陛下,头又疼了?”
李康安亦是一迭连声的吩咐着:“还不快宣太医来!”
房中伺候的小太监应了声“是”,匆匆去了,不一会却是王海端了个托盘匆匆进来,动作那么快,绝不像是临时起意才准备的。
庆妃一见托盘上的东西,不由得气急骂道:“狗奴才,你瞎掺和个什么劲!让你去请太医呢!你拿这些东西进来做什么?!”
王海慌忙跪地磕头:“奴才见万岁爷头疼得紧,以往这偏方又最是管用,所以奴才才想着在太医来之前,先……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上看了一眼托盘之上,玉缸中的葱汁,眼中极快的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或许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猛然皱眉:“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朕上药!”
王海连忙应着“是”,上前将药汁奉到李康安手中,自己端着冷水盆跪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用冷水浸过头后,闭着眼任李康安擦拭,当合了川乌头和天南星的葱汁一点一点涂抹到他的太阳穴上的时候,他的面色也渐渐平和了下来。
睁眼,看见仍候在殿中的我和南承曜,他的眼中缓缓染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却终究只是略带倦意的一挥手:“就先这么着吧,你们也都下去吧,朕乏了。”
第100章
“谢父皇!”
南承曜一面跪地谢恩,一面状似不经意的冷冷看来,眸中的警告与冷硬不言而喻。
我深深吸了口气,随着他一道叩下了头。
皇上虽然没有明言恩赦,但语气中的松动已经很明显了,这件事情,多半就会像这样不了了之。
而我,却必须对着这个原本就一手造成这一切的人,跪地谢恩。
走出了定乾宫门,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也将前方南承曜的身影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我垂下眼睫,沿着他的影子,一路走出紫荆宫。
车帘合上,狭小的空间里重又只剩下我与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殿下,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若是谋反,潋不会只带两三个亲随便返回上京的……”
他打断了我的话:“那又如何,就像你刚才听到的那样,慕容潋身为武将,不得旨意擅自带兵返京,已经是死罪了,更何况,他原本就没有可以不死的理由。”
“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吗?”我问。
他看着我,目中似是带上了一丝悯柔神情,缓缓开口:“清儿,我在意不了太多。”
“那么滟儿呢?她不过是一介女流,既然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留着她也无伤大雅,殿下,这是你方才说的。”
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也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说的,并不代表圣上想的,”他依旧静静看我:“我只能保证,孩子出世以前,她不会有事。”
“那孩子出世之后呢?”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罪臣之女,又无太子妃的名分护着,更无功绩和民心可依靠,只能一死。”他眸中的悯柔复杂之色逾甚,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清儿,我不会让你有事,但是旁人,我顾不了太多。”
“旁人?”我闭了闭眼:“对殿下而言或许是,但对我来说,潋和滟儿,在这个世间上,他们是我仅有的亲人。”
抬眸直直看进他的眼底,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问道:“从漠北回来以后,殿下刻意让世人知道,甚至夸大其辞的,关于慕容清的种种,是不是就是为了今天?”
他握着我的手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从那时起,殿下就在谋划这一天了,是不是?”我依旧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唇边忽而就泛出一抹荒凉而又自嘲的弧度:“殿下一手毁了我的家,现在却又恩许我留下这条命,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殿下?”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僵了下,却终究只是慢慢松开。
我的心里,忽然就不受控制的想起了从前,那一段从我记忆中抹去的从前。
当年,他亲眼看着我从悬崖上跳下,结束了一切的爱恨纠缠。
而如今,他在极力的保全我,我不是看不出来。
只是,却不知道,到底哪一种才算做真正的残忍,而哪一种,又算仁慈。
恰此时,马车缓缓的停下,我心底复杂而沉郁的情绪,几乎让我承受不住,可是,我却还不能倒下去。
“殿下,房大人、杜大人和赵大人他们几位,已经在前厅候了多时了。”我们方一下马车,秦安便上前来对南承曜开口道。
我无心理会这些事端,独自一人走进了王府,或许是得了南承曜的授意,秦安一直将我送到归墨阁方才离开。
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一片混乱,我告诉自己必须先冷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理清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去走。
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我很清楚,行错任何一步,所要付出的代价都不是我所能承受得起的。
回到归墨阁,我却并没有见到疏影,听画意说,我们刚进宫,她便出府去了。
我料想着她必然是因为牵扯暗香,所以出去打听消息,虽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担心,但也明白,她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不会出什么事的,反倒是限制了她的自由把她困在府中,依她的性子,只怕要被焦虑与忧心折磨疯了。
一面暗自想着,一面走回房间,房间里并没有旁人,只有漓陌一袭白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把玩。
见我进来,她也不起身,依旧拿着那张单子,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看我:“三王妃,这张方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单子,一看之下才知道,那是当日淳逾意开给我的方子,只是那时,我整个人因为桑慕卿的事情太过震惊混乱,不过是随手将单子交给了疏影收着,并不甚在意。
后来便出府去了邪医谷,一连串的变故几乎将我的心力耗尽,我压根就忘了还有这么一张方子,不知道漓陌是从什么地方又将它找了出来。
“怎么了?”我问。
她依旧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我的小腹:“王妃想必还没有用过这单子上的药方吧,也算是走运了。”
我的心微微一顿,将那单子上的药材重又细细看了一遍,却依旧看不出任何不妥。
漓陌笑道:“王妃就省省心吧,开得出这张方子的人,这世间没有几个,除了公子,大概就只有淳逾意、萧圣音寥寥几个人有这个本事了,你看了也是白看。”
我看着手中的单子,回想起当日淳逾意的话语:“这张单子,的确是淳先生写给我的,那时,他告诉我,若是想要保住腹中的胎儿,就每日照着他的方子服药。”
漓陌笑了起来:“说得是不错,只不过说少了一个字,三王妃若是不想保住腹中的胎儿,倒是可以每日照着这个方子来服药。”
我心下一冷,而漓陌继续略带嘲讽的笑道:“这张方子开得高明极了,即便是宫中太医院院判只怕也看不出任何端倪,这几味药材,看似温补,凑在一起对王妃自然也无碍,不过对腹中的胎儿如何,可就不好说了,看这方子上写的,偏又特意强调必须‘煎汤代水’,可真算是煞费苦心了,既要落了孩子,又极力避免损伤了王妃的千金之躯,真是有趣。”
我心底寒意蔓延,勉力扶着案几站稳身子,却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门外,已经传来了疏影的哭声——
“小姐,小姐,现在可怎么办啊,潋少爷就要被问斩午门,刑期已经定了,就在三日之后……”
第101章
疏影的面上,写满了惊痛惶恐的神色,泪水更是如同止不住一样,泛滥成灾,她紧紧的抱着我,浑身颤抖。
可是,此时此刻,我根本无心无力去安慰她,我握住她的双肩,咬牙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就在刚才……我出府去打探暗香的消息……走到城门的时候……正好遇到张榜告示……那告示上就是这么说的……三天以后……潋少爷就要被问斩午门了……哇……小姐我们该怎么办啊……”她哭得连气也喘不上来。
而我,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再无力强撑下去,软软的跌坐在塌间,一段段的往事,却历历在目。
二姐,我带你去骑马。
那少年剑眉星目,对我明朗一笑。
多少次,我骑在“逐风”的背上,与他并辔驰骋。
而又有多少次,他舞剑,我抚筝,剑势琴音,仿若共生了千年。
纵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彼此间的那份牵挂,不是假的。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刻,却没有想到,会是那么的快,在我什么都还来不及准备之前,如同平地惊雷一般,让我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可是,可是,那是潋。
是有着一双坦荡泪落眼睛的潋,是这个世间毫无保留全心待我的潋,是每一想起就会让我从心底泛起暖意的潋。
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问斩午门,而我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猛地站直身子,我径直往倾天居行去。
其实在回来的马车上,南承曜就已经算是拒绝过我一次了,然而事到如今,不管有多荒唐讽刺,下意识里,我最先想到的依然是他。
南承曜并不在倾天居,逐雨说他正在思渺轩会客。
忽然想起刚从紫荆宫回来的时候,秦安就曾等在王府正门说有客来访,这么不凑巧的时机,可是我却别无选择。
三天之后,潋就要被问斩午门了,我根本就不敢耽误,也耽误不起。
一刻不停的往思渺轩赶,至少在表面上,相府的下人们对我的态度仍然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半分不同。
所以依然是,没有经过通报,我便能顺顺畅畅的进到思渺轩当中。
透过庭前小院,隔了疏疏朗朗的花枝,正殿的门虚掩着,而正殿当中诸人交谈的声音,便随风传来。
“……原来是这样,是我误会了三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而杜如吟有如黄莺出谷一般的嗓音紧接着柔柔响起——
“哥哥,你总是急躁,三殿下对吟吟如何,父亲和哥哥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么还好这样误会殿下呢?”
听她这样一说,我便明白,方才秦安口中的杜大人,便是杜如吟的兄长,现任上京门千总的杜如滔,只是不知道她的父亲杜奉安有没有同来。
“我这不是为你着急吗?”杜如滔笑道:“谁能猜透三殿下原来只是想要利用慕容清来拉拢人心,你如今又有了身孕……”
“哥哥!”杜如滔的话没说完,被杜如吟又羞又急的打断。
我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一动也不能动弹,只能听得杜如滔的声音带了点满不在乎,再度传来——
“怕什么,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啊,况且如若不是皇上病着,你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侧王妃了,如若不是现在处在废嫡与否的关键时刻,民心犹为重要,你就是我南朝三王妃了——是不是啊,三殿下?”
“委屈吟吟了。”南承曜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那杜如吟依旧柔柔开口:“只要能帮到殿下,吟吟什么都愿意,并不觉得委屈。”
南承曜不欲再多说下去,转而问道:“这位是?”
杜如滔答道:“这是卢鸣辉将军,原来在慕容潋手下任副将的,卢将军可真是忠君爱国,若非他及时将慕容潋的行踪通报给了朝廷,可有得折腾呢,所以我才镶着带他来给殿下见见。”
南承曜没有说话,倒是那卢鸣辉连忙开口道:“末将深受朝廷和皇上重恩,如何敢不披肝沥胆竭诚回报,当日在南疆,慕容潋拒捕意图谋反,杨夺、司徒少权不辨是非誓要追随,还逼得末将不得不点头跟随他们一道返京,但末将怎能有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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