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社会生活史”,学术界理解不一,本书并不探讨这一概念,也不企求全面描述清代人的社会生活,只是就著者的研究心得,杂谈清朝时期人们生活中的某些现象。这些现象,涉及清朝制度、政策、观念、生产方式、社会经济与人们生活的关系,生活中表现出的历史人物的个性、命运,社会生活对历史演变的作用。
因系札记文章的汇编,非系统、深入的研讨之作,故阅览此书,如同漫游清代社会,涉足何方,可能对那方面的事物有某种了解,漫步到另一处,或许有其他的观感。漫步,在生活上说是自由自在的行进,也可以视作为一种“休闲”;漫步式的读书、求知、认识事物,是休闲式的阅览,显然也不希望获得全面、深刻的学问。
本书不可能提供清代社会生活的全貌,只能呈献给读者零星的、片段的清人社会生活知识,而读者也不妨以“休闲”的心情对待,阅读时轻松一点,只看你想观赏的内容。说休闲,是时尚,著者用此一词,可以说斟酌至再。难道自轻自贱,降低著作的文化品味、学术品味,将之当作消遣之物,追逐时尚以媚俗!仅供人无聊时翻翻,或在旅途寂苦中解闷。著者可不是这么想的,而是考虑到史学著述的功能转换问题。
众所周知,史学的传统功能是“史鉴”,给帝王提供经邦治国的历史经验,所以它成为帝王之学,天子也予以重视,令之为科举考试的重要内容,在诸种学问中有着尊贵的地位。与此同时,史学对人,特别是对青年人起着教化的作用,教人自觉地按照官方解释的历史认识人类的社会足迹,去做忠臣孝子顺民。所以传统史学有着强烈的政治功能(教化也是政治功能)。就在这种社会条件下,从历史著作中分流出古典历史题材的唱本、演义、小说,将历史事实与虚构成分结合起来,而且时代越后,史实越少,但能吸引读者,亦起着某种教化作用,但更重要的是满足人们对历史的好奇和自身的历史情结,同时传播人类创造生活的智慧,增强人们生活的情趣。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是古典历史小说的社会功能,或者具体地说是文化娱乐功能,而不是历史学的政治功能。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现代社会已经与传统社会大异,传统的统治术已不适用,而适合于新时代的政治经验一时难于总结。现代科学被分为人文、自然、应用三大类,在古代后两类地位卑下,上不了台盘,而现代社会的情形恰恰相反;至于史学,只是人文学科中许多门类的一种,其处境比之古代相去甚远,势必政治功能大为削弱。然而人们对自身历史的兴趣并未减少,特别是生产力提高,物质生活比古人改善了不知多少倍,五天或五天半工作日已被世界各国普遍采用,人们余暇时间增多了,怎样打发日子呢?当然方式方法很多,读书不失为选择的一项。读什么书?有人作过调查统计,似乎第一位是文学类,第二位为自然科学类,第三位为经济学类,第四位则系史学著作。看来人们还是喜好历史的,问题是史学家应当将什么样的读物提供给读者。严肃地总结有益于人生的历史经验是必要的,主观愿望也是好的,然而恐怕一时拿不出多少好的来。借历史发抒个人的感情,或表达历史使命感,未为不可,但这不是给多数人阅览的。多写点知识量丰富的、贴近人们生活的、富有情趣的东西,可能比较理想,让读者在轻松的气氛下阅览,看了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既增长了知识,又愉快地度过闲暇时光,岂非一举两得。看来,当今可能是史学从政治功能为主转向社会功能为主的时代。笔记体的学术著作、普及历史知识的读物的不断问世,或许就是这种转换的标志。
说休闲心情、休闲时刻阅读史学作品,著者本人可不是以休闲心情去写作,率意操觚,无论是始初的纂写,还是后来的修饰汇编,都是以认真的态度进行的。命笔不苟,著者尚是相当自信的。
第一部分 叙说叙说(2)
这39篇札记,编写的情形各异,有的是已经发表过的,原文照搬过来;有的是以长篇论文形式刊布过,收入本书时将一篇篇拆散成若干篇,并对每一篇作了某些修改,或者从长文中节选成短文;有的是新近撰写的。各篇文字,深浅不一,有的资料多而论述少,要在读者看了那些材料完全可以自行作出判断;亦有文章素材贫乏的,意在陈述观点。著者之意,在于不拘一格也。书中附有插图多幅,是接受周葵女士建议而作的。插图的资料,应当取自原作和最初发表的地方,但是现实的情形是做不到的,只好以获取方便为原则,因此所选之图不甚理想,效果则更难令人满意,这实在是不得已的遗憾。如今的图片来源于多方面,有清代人绘制的,更有后人绘画、拍摄的;有从档案、原书移植的;多数是由他人著述中借用过来的;也有本书作者偕友人田野调查时拍照的。具体说到图片的来路,有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清朝官书及清人著作,如《清会典图》、《景德镇陶录》、《御制恭和避暑山庄图咏》、《圆明园诗图》、《清代学者象传》、《清代帝后像》、《鸿雪因缘图记》等。从现代人的编著中取材,每一种不过一二帧,或三四帧,有《帝京旧影》、《故宫珍藏人物照片荟萃》、《近代秘密社会史料》、《中国舞蹈史·明清部分》、《中国瓷器鉴定与欣赏》、《明清瓷器鉴定》、《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清朝典制》、《女性与历史》、《清前期天地会研究》、《中国历史地图集》、《沈阳满族志》、《南京市文物普查资料汇编》、《上海碑刻资料选辑》、《明清佛山碑刻文献经济资料》、《凤城满族自治县概况》、《满族萨满跳神研究》、《中国生育礼俗考》、《清代水利社会史研究》、《招商局史(近代部分)》、《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阮元传》、《仪征市志》、《清代木兰围场的探讨》、《北京民间风俗百图》、《光绪卅一年中美工约风潮》、《华侨史研究论集》、《猪仔华工访问录》、《南洋三月记》、北京商务印书馆《中国古代生活丛书》中的某些图书,等等。另从台北印行的《历史月刊》、北京出版的《紫禁城》杂志中选择多幅。对于《历史月刊》,本书作者在《古人生活剪影·后记》中有着特别的说明,这里不赘。总之,本书作者对从各处所选择来的图片资料的编著者,表示由衷的敬意和感谢。
以上是本书原中国社会出版社版的序言,如今这本小书的问世,倏忽之间也已五年,今承中华书局和编辑李世文先生垂慕,重新梓刻,令人高兴。我同名扬四海的中华书局交往整整三十年,不胜荣幸之至。
这个新版,我除了改正旧版的错别字之外,做了两件事,一是删削与增加篇目,二是更新一些插图。裁撤的篇目是《雍正帝的崇佛和用佛》、《鄂尔泰与雍正帝君臣关系》两篇,去除的原因是由于书中有关雍正帝生活的有四篇,占得多了,撤出来好增进新篇章,所加的有四篇,为《扬州盐商兴办文化教育事业》、《扬州盐商协办地方公益事业》、《乾隆帝的好胜性格》和《道光帝、咸丰帝的理政与性格》,用乾隆帝的事顶替雍正帝的,也许会增添一点故事趣味,而且这四篇文字,是从近二三年所写论文中截选的,充实以新作,应当是选文的原则,故而自我感觉尚可。关于图书的插图,最重要的自然是选图与内容配合的得当,说明文字的确切和交待图片的出处,印刷的清晰美观,此三项缺一不可。我按此要求,更换一些图片。我关注图书插图也有几年了,在几部书中插入几十幅,以至百余幅图片,一些文章也有插图,开始我对它的效果并不在意,因为我们出版业多年不留意于此,现在事情刚起头,当然不像样子,但是今日审视初版的插图,感到了不安,就是说选图不当、说明不规范和印刷模糊的毛病
不少。借此新版机会,我做了一番调整,希望能以新的面貌呈献给读者。
著者2004年10月18日于南开大学顾真斋
世态剪影(一)第1节 清代的粥厂(1)
“嗟来之食”的典故,读者想多知晓。《礼记·檀弓》记载,春秋时代的某一年,齐国大饥,好心人黔敖制作食品,放在路旁,等待饥饿的人来吃食。一位饿肚男子眼睛不怎么看得见,还用袖子遮着自己的脸,步履艰难地走来,黔敖左手拿着干粮,右手端着汤水,大声地叫着:喂,来吃饭啊!这时来人扬起头盯着黔敖说:我就是不要这种不尊重人的财物和施舍,才落到没有饭吃的地步;你施舍一点东西,就如此得意的样子,我是不吃“嗟来之食”的,说着扭头就走。黔敖感到自己修养不够,不应该在施舍时显出德色,连忙追上去认错,请他回来吃饭,但那人终不回头,活活饿死。后来曾参听到这件事,认为那人开始可以离开,待到黔敖谢罪的时候就应当转回来。遇到荒年,黔敖以个人的力量和名义施舍食品,是本文所要写的清代粥厂的滥觞。但是那时人接受施舍的心态与清代的人差别很大,而粥厂的管理更与黔敖不同了,更难得见到黔敖那样的痛惜穷人的舍施人和管理人了。
施粥以济贫民《点石斋画报·馈贫粮》
粥厂施赈,是清代荒年赈济的一种形式,当时最常见的是平粜,就是政府将常平仓的粮食拿出来,平价卖给老百姓,以平稳粮价,遏制商人囤积居奇;或者贷粮,即把仓粮借贷给百姓,等待收成后归还,以帮助灾民渡过暂时的难关;或者散米,将粮食无偿发给非常贫困的人户。粥厂,也就是施粥,特别困难户可以到这里领稀饭。后两种形式有更多的共同点,都是无偿施舍,对象都是极贫、次贫户,不同的是一种发放原粮,另一种则是给予粮食制品。因为它们有共同点,所以本文虽然讲的是粥厂,难免要涉及散米的情形。
施粥也有不同的形式,有的是纯粹官办,有的是官绅合办,也有私家独办。当然,后一种现象相当少,因为个人力量有限,难以为继,不好收场,还会遭到埋怨。但是为此而鼓吹的人不少,如清初陆世仪在《劝施米汤约》文中提出的施米汤法,就是家里做饭时,多放点水,把米汤舀出来,再放进杂粮面煮熬,然后施舍给没有饭吃的人,自家破费不多,而能坚持下去(《清经世文编》卷四十二)。比陆氏略晚一点的康熙朝江苏巡抚张伯行倡导“担粥法”,希望富户煮粥一担,挑出去,见到饥民就施予,施完为止,第二天再做(《救荒事宜十条·担粥法》,《清经世文编》卷四十一)。下面我们将就前两种做法,举点事例,以便对清代的施粥有一点形象的了解。
首先看首善之区的粥厂。所谓首善之区,是指首都北京,也就是当时的顺天府,顺天府为直隶所包围,不妨把直隶的粥厂一起说来。在京城,平时就有施粥的地方,如《燕京岁时纪胜》所载,京师广宁门外的普济堂,“冬施粥,夏施冰茶”。下面所要说的则是临时性设立的粥厂。康熙四十三年(1704)直隶河间府水灾,人们逃亡,巡抚李光地动用库存和借支银两十余万购买粮食,一面平粜,一面设置粥厂煮粥散给饥民。《文贞公年谱》记载:“贫民赖以存济,故岁虽荒,而途无殍者。”
道光初年直隶先是久旱,而三年(1823)大水,受灾州县多达120个,总督蒋攸铦请出帑银180万,实行以工代赈的办法,修治永定河,同时在水灾最重的地方,于寒冬“拨米石设厂煮赈”(《绳枻斋年谱》、《清史列传》卷三十四)。光绪中,顺天府大雨连绵,九年(1883)水灾,顺天府尹周家楣奏准在各乡镇及京城六门外设立粥厂。十三年(1887)水灾的情形,亲历其境的震钧在《天咫偶闻》中写道:“京东大水,通州水几冒城,自是无岁不水”,而以十六年(1890)最为严重,造成的灾害也最剧烈,其
时京中“无舍不漏,无墙不倾”,“人皆张伞为卧处”,“市中百物腾贵,且不易致,蔬菜尤艰,诚奇灾也”。天津人严修在光绪十六年(1890)六月初六的《日记》中说:“自五月十八日雨,二十四日始晴,而十九日雨,三十日戌刻大雨,至初三日戌刻始止,然未开晴,连日又雨数次,居室十余楹,漏痕殆遍”,“忧心惶惶,如滨大难”。这时工部尚书潘祖荫和顺天府尹陈彝主持赈务,《清史列传·潘祖荫传》云:光绪十六年六月,潘氏与“府尹陈彝筹放义赈,疏请择地添设粥厂,以便附近灾民就食,并恳钦派三四品京堂分驻稽查,弹压监放。八月,以顺属饥民众多,转瞬严寒,生路更窘,奏请更赏给米石。九月,奏大兴县境添设粥厂两处,冬春赈务,为日方长,请拨银米以资要需”。开始时在玉清观、西城卧佛寺、功德林、普济堂设置粥厂,又根据九年周家楣设厂的事例,在六门外的孙河、定福庄、采育镇、黄庄、庞各庄、卢沟桥等六处设立粥厂,另外在京畿各镇也开设粥厂,由皇帝拨给京仓米石和内帑银两作为经费。为此,严修等顺天府属的京官于六月十八日入宫叩谢(《潘祖荫年谱》、《严修先生自订年谱辑注》)。然而事实上,京中粥厂施粥的情形,并没有像《李光地年谱》、《潘祖荫年谱》写得那样美好,道咸同三朝大学士、管理工部尚书事务的祁寯藻有《打粥妇》诗,有所描述。所谓打粥,是贫民到粥厂领粥。他写的是一个19岁的少妇,怀抱奄奄待毙的6个月大的婴儿,打粥以延性命的惨状:
长椿寺前打粥妇,儿生六月娘十九。
官家施粥但计口,有口不论年长幼。
儿食娘乳娘食粥,一日两盂免枵腹。
朝风餐,夕露宿。
儿在变,儿亡独,儿病断乳娘泪续。
儿且勿死,为娘今日趁一粥,掩怀拭泪不敢哭。
世态剪影(一)第1节 清代的粥厂(2)
接下来看京外地区的粥厂。康熙四十二年(1703)江西兴国大旱,秋天没有收成,次年春天张尚瑗就任县令,立即进行救灾活动,先出常平仓粮放贷,接着与绅士商议用仓中余粮设立粥厂,取得同意后又捐资买粮,在治平观设局管理,于五月十一日至六月十日施粥。每人每天按五合米下锅,五更煮粥,煮好打钟,人们从东庑进来,从西庑出去,妇女在另外的殿里打粥。开始每天用米七八石,后来增加到二十石。就是这样,道路上仍有许多饿殍(魏世效《兴国张公救荒记》,见《清经世文编》卷四十三)。乾隆三十八年(1773),广东有台风灾害,广州将军、两广督抚报告皇帝,乾隆派出大臣运送救济粮到广东,于是向各府州发出告示,官府设粥厂施赈。在广州,粥厂设于院落宽敞的东门附近的教场、西门附近的寺庙,又在市内相宜地点设立两个粥厂。粥厂煮粥有胥吏负责,由官员实行监督,吏役克扣米粮,官员可以管他,而官员吞没稻米,衙役不敢管。起初煮粥用的是米,渐渐地掺和白泥充数,再后来就以树皮下锅,所以饥民“嚼泥泥充肠,啮皮皮以香”。然而这是不能充饥的,只能多受几天罪,然后死去,真是“嚼泥啮皮缓一死,今日趁粥明日鬼”(陈份《煮粥歌》,见《清诗铎》卷十六)。就在教场的粥厂旁边,死尸和骸骨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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