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永面向后,而林曦又坐得前,室内的一举一动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虽反感,但平时少有这样的机会,遂不去理会,只稍侧了身子,把脸朝向窗外,尽量避免与旁人接触目光。
林曦看他只穿着一件T恤,撑住课桌的胳膊颇结实,遂问:“你一直练跑步?”
康永微笑:“不,只是他们的耐力太差!”说着,微一挑眉,左嘴角上扬,有些嘲讽的意思。
林曦忽觉他这样笑时象方毅的侧面,便直望着。
康永觉得她的目光,也回望过来,脸上又恢复原先的温和表情。
秋荻刚进教室,便觉得气氛异常,好些人的目光全向着一个方向,跟那里有北极光似的,再一细看,原来都看着林曦康永说话;而那两人却没事儿人似的,我行我素,单说他们自己的;心下不觉升起满满的佩服,思及自身,倒又微微伤心。
康永抬眼见秋荻到了,便微微一笑算是招呼,秋荻亦是微微一笑,随即坐下来。
康永久闻她的名,但从未有机会细看,趁这个空儿,遂拿眼睛紧紧盯了一下。
蜜色的皮肤,挺直的鼻子,乍看不觉美丽,但细瞧下去,却是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便想:都说常骐如何如何,我看配她也不强到哪儿去;再看林曦和她坐在一起,一个华容袅娜,一个仪静体闲,真是说不出的悦目;不觉又想:难怪有人会见一个爱一个,女孩子真是各有各的好处,说都说不出来。
忽见林曦一脸探询的神气瞅着他,眼里微微一丝笑意,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他赶忙屏息凝神,道:“我过去了!”说着,不自觉的又望着她微笑。
林曦稍稍一翘嘴角:“不送不送!”
林曦看他走了,转脸冲秋荻低笑:“你看他刚才看你的样子……幸好我还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不然哪,真挺丢人的!”
秋荻先还没明白,后看她笑得鬼鬼祟祟,恍然大悟,不由得直叹气:谁喜欢上她真是倒霉透顶!加上心思不顺,干脆不理她。
上官薇又看了一下表,见常骐还没有动身的意思,遂上前:“走吧,马上就上课了!”常
骐头都不抬:“我不去!”
上官薇奇怪:“你不是进来了?又没有别的事,干嘛不去?”
常骐依旧不抬头:“我不想去!”
上官薇低头看他半晌,咬了咬嘴唇,转身走了。
林曦听严隽报到常骐时没人应声,心里奇怪,不好立即回头,事后偷偷往后扫了一圈,真是没有,心想:真是有意思,那家伙气性这么大,面都不照了。再偷看秋荻,静如止水,看不出一丝不高兴;便想:这两人天生一对,都能装没事!算了,我也装没事!
居子夫今天讲柳永,按老规矩又是之前考联句。
柳永乃是慢词第一人,而林曦天生胃口好吃得下,所以最喜欢这种功夫菜,一首首烂熟于心,提个头儿,她能顺着一溜儿背下去。
于是,秋荻能对出的她便不吭声,秋荻记不全的她便接口,引得居子夫摇头晃脑,不亦乐乎,旁人除康永、严隽能勉强支撑些外,其余的只有傻听的份儿,这两节课下来,林曦秋荻的声名便如冲天的烟火,只要抬了头的人,没有看不见的。
一下课,林曦秋荻肖娴便聚到门口,候着居子夫出来。
居子夫看这三人毕恭毕敬的样子,奇怪,正要开口问,就听林曦笑问:“老师下周末有没有空?我们想请老师来看看我们班的成果展。”
居子夫如今已将她当爱徒看待,再说是请他看看展览,岂有不应的理儿,立时笑咪咪的点头,又定好时间。
严隽隐约听到他们说话,心想她们还真是想得出来,怎么我没想到这个?近水的楼台,倒让她们得了月去,真是气死人。
一路回教室,想着还气闷。
常骐一直坐着看书,看他拉着脸过来,仍是自顾自的翻书,不理人。
严隽好笑,问:“你怎么去一次就不去了?简直是塌我的台!”
常骐放了书,回:“我不喜欢居子夫。”
严隽看他一脸不痛快,不愿再搭理,遂转身下楼。
大操场上人头攒动,几十人争抢一个足球。
严隽站在场外看了一会儿,见本班的姜烺程浩宁等都在,一个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康永也在场上,前冲后退,游刃有余,他一惯打前锋,是进球的好脚。
药剂和检验素来是一个阵线,普医和影像则是另一阵线。
严隽细看一圈,估算出场上的人数已是他们这方占优势,犹豫着不好上去。正愣神间,就看药检队的人全部压向他们的球门,混乱中一阵拼抢,摔倒者前赴后续、络绎不绝,滚了一地的人,而足球也被撞得蹦蹦跳跳,毫无章法,眼看着往线外飞。
他瞥见康永从地上蹿起,直奔足球而来,忙也往场上跑,因他的距离近,抢先碰到球,一脚过去,球划了一个弧,变了方向,直奔药检队的球门去了。
那边正有没来得及赶回去救急的医影队员,碰上这个巧宗儿,乐得心花怒放,抬脚射门,药检的守门员倒也不含糊,拼着摔个跟头,把球扑出来,那人紧跟着再补射,球进了。旁边围观的人看这通起死回生,大叫精彩。
康永侧着脸看看严隽,嘲讽:“好球好球!”严隽笑嘻嘻的:“承让承让!”
康永便道:“要踢一起踢,别做暗器!”
严隽回:“胜者王候败者寇,哪有那么多大道理!”
康永扯着嘴角一笑,转身下场去了。
严隽看他如此,觉得没面子,但又不好叫他回来,站了一会儿,遂也往场下走。
噩耗
林曦端着饭盆往餐桌走,迎面见康永一脸汗漉漉的过来,看着她,轻轻微笑。她便也冲他含笑点头,待坐下,又见严隽一个人进来,心想:奇怪,好久没看见常骐了,那时每天总能碰到一次,怎么现在跟蒸发了似的;再去看秋荻,慢慢吃着饭,神情虽是如常,但明显着食不下咽,跟前几天又不一样,那会儿神清气爽的,好象凤凰浴火重生,如今怎么看怎么象霜打的茄子。
林曦一边嚼一边沉思,真觉得越想越不通。
饭后出来,秋荻要回去收拾宿舍,林曦便先回教室。
刘巧文看她来了,紧冲她招手。
林曦一看她这架势,知道准是出了什么三八事,遂过来坐下,准备春风吹驴耳。
刘巧文压低声音:“你知道不?晓宣的爷爷死啦!”
林曦打了个突,扭脸急问:“你说什么?”
刘巧文看她神色大变,忙重复:“晓宣的爷爷死了,她爸下午刚来。你说神不?陆萧说晓宣早上告诉她们梦到她爷爷,心里还担心的,结果她爸下午就来报信了。”
林曦就觉耳边一阵嗡鸣,只看她的嘴在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半晌才缓了些,急问:“那晓宣呢?”
刘巧文道:“在宿舍哭呢!可能要请假回去。你说……”话未说完,见林曦起身往外就走。
林曦上了四楼,远远就听着哭声,再看别的宿舍伸头探脑。她顾不得别的,往406去,到了门口,却进不去,里面围了一圈的人,她想想,便回407。
青眉正站在阳台上听动静,见她进来,遂也往里走,低声问:“你知道了?”
林曦点点头,累了似的,坐到朱萍床上。
青眉又道:“人的事真是说不明白,中午她还跟我说昨晚梦到她爷爷了,这一阵子她爷爷身体不太好,一直住院,没想到会这么快。”又说:“你有空劝劝她,你的话她听得进去的多。”
林曦便问:“请假回去?”
青眉摇头:“她爸的意思不叫她回去了,反正人也没了,路上两头跑,这边又拉课;她是要回去,八成还没定。”
林曦无语,只坐着发愣。
青眉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两人沉默半晌,忽听青眉出声:“我八岁的时候爷爷就没了。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卖麦芽糖的一来,他就会买一块给我。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味道,又甜又软,粘在牙齿上下不来,只能慢慢的用舌头舔。他不在乎我是女孩儿,说我比男孩儿好。”
“他是脑溢血死的,那时没人知道,看着他倒下来,还用拖拉机送到县里去,一路颠着,他再也没醒过来。”
“好长时间我都不觉得他是死了,我总觉得他还会再回来,还会再买糖给我,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幸好再没回来……”
林曦看着青眉,见她脸上无悲无喜,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似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她心里伤感,顿了顿,道:“我爷爷对我可不好,他总嫌我是女孩儿,可我老妈老爸喜欢我,气得他要死。他狂喜欢打麻将,但技术不高,尽输,一输就到处要钱。”
“他在我十二岁时死的。先在牌桌上轻度中风,去医院后医生都说能治好,但要住院;他哪能待得住,忍了三天非要出来,回来就上牌桌;后来又中风,就不行了。那天下午,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就觉得他要死了,果然不错。我看他还笑了一下,一点儿不痛苦。他们都哭,就我不哭,他们都说这小孩心硬,会记仇。可我觉得他活着更不开心,牌不能打了,整天躺在床上,背上长了褥疮,大小便都不能自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想他一定也想死的,要不最后他干嘛笑呢?可是到晚上,睡下来,我想着今后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对我是不好,但还有过好一点的时候,给我买过铅笔,赢钱时还会买冰棒,我便蒙着被子哭得好伤心。”
“但我还是认为他死了更好,因为他一直都是开心的人,输得再多他都高高兴兴,没一点烦恼,可在最后的那两个月里,他从没有笑过一次。在这个世界上,他的乐趣已经享受完了,为什么不去另一个世界呢?也许那里的乐趣刚刚开始。”
青眉无语,好一会儿微笑:“是啊,我也希望爷爷死得早,否则,他看见我现在这样,更难过……”
林曦知道她家境差,但看她平时为人,不似吃不了苦的,今听她这句话,似还另有隐情,正待问,就见秋荻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秋荻见林曦也在,猜到她必是知道了,遂进来坐下,一时三人都无话。
青眉看看手表,对林曦说:“不早了,要不我和秋荻先回教室,到时跟闻静说一声,你留下来陪她说说话。”
林曦点头,秋荻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按:“我有蜡烛,拿来给你。”
等人都走完了,林曦轻轻进了406。
晓宣哭得声嘶力竭、泪痕交错,正哽咽,忽看见林曦,不觉又呜咽起来:“曦子,我爷爷被人害死了!”
毕国宇立时一抬头,见这个女孩背着光,看不清脸,却有一股沉稳凛然之气;他早听晓宣说来说去,知道女儿对这个朋友不一般,遂起身道:“你们说说话,我出去买点东西来。”
林曦忙回:“叔叔出校门往右边走。”
毕国宇点头,看看晓宣,眼中露出爱怜之情,再看看林曦,似有请求之意。
林曦便点点头,毕国宇忽觉这女孩极聪明,放心去了。
林曦坐到晓宣身边,缓缓道:“咱们将来也是要为人打针挂水的,要是旁人都怨咱们害死了人,咱们怎么做呀?”
晓宣呆了一呆,眼泪还是流下来:“本来好好的,打一针就不好了,怎么可能?”
林曦便点了蜡烛,放在窗台上,又关了窗子挡住风,复回来坐下,慢慢道:“你看那个蜡烛,总有灭的时候,不能因为它现在亮得好,就认为它永远这样。所谓油尽灯枯,就是如此!”
晓宣不觉又哭出声,半晌断续道:“我,我不明白。去年……我奶奶……死了,现在,现在又轮到……我爷爷了。将来……将来会是我爸爸,还有……还有我妈妈。他们养我……就是为了……要我看他们……他们的死亡吗?”
林曦听这句话,不觉鼻子也发酸,再看她又哭得打噎,忙道:“你出生的时候,旁人不知你将来会怎样,可他们说‘恭喜恭喜’;你死亡的时候,旁人不知你会往哪里去,但他们说‘可惜可惜’,你觉得好笑吗?”
晓宣一愣,伸手抹了一下眼睛。
林曦又道:“或许若干年后,又会有人抱怨,我家毕晓宣奶奶干嘛生出毕小小宣妈妈,而毕小小宣妈妈干嘛又生出毕小小小宣我,就是让我看她们的死亡吗?真是害我呀!”
晓宣听她绕口令似的,“小小小”,却口齿伶俐,一个顿儿也不打,又想笑,一时间,脸上表情换不过来,弄得眉眼皱成一团,眼泪鼻涕呛出一把。
林曦忙拿了毛巾给她擦:“人说灵魂在七天内是不会散的,你爷爷见你这样,能放心吗?你若好好的,还跟从前一样,他肯定最高兴。”
晓宣吸吸鼻子,似缓了缓:“爷爷最喜欢我了。每次我一回去,就到处打扫卫生。我家的家具是那种老老的红木的,好多格子,里面最容易藏灰;还有那种花木床,上面好多花好多人,很难擦的。我每次都能擦得干干净净,他总夸我是好闺女。我家还有一个红木的盆子,我刚出生的时候就睡在里面,他常端着盆子带我出去玩……”
林曦握住她的手,静静听她说话,一边轻轻理她揉乱的头发。
晓宣紊紊不停的说,最后一顿,又大发悲声:“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林曦正要说话,忽听有人敲宿舍的门,她猜是她父亲回来了,忙过去开,却是两个人立在门外。
此时天色已暗,室内又没有灯,后窗台的烛光根本照不到这里。她隐约觉得是两个男生,正发愣,就见其中一人举起手电来,将光直打到她脸上,她忙伸手遮住,发怒:“你们什么人?干什么?”
康永见是她,大吃一惊,忙将雷达的手电拉下来,急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雷达也吃惊,立时又好笑,遂装模作样的凑趣:“你知道在宿舍里点蜡烛是违规的吧?怎么还点?你说该扣几分?”
林曦先听出康永的声音,后借着手电的侧光认出雷达,心想这两人怎么跟警犬似的,一点动静就嗅出来了;再听雷达的口气不善,正要分辨,忽觉晓宣从后面冲上来,手里也拿个手电,直照着门外,嘴里叫:“你们生活部除了扣分还会什么?仗势欺人!王八蛋!有本事你扣啊,扣啊,看我打烂你的头!”说着,真拿着手电去打雷达。
雷达看她带着风过来,不是玩笑,忙往后紧让,一边喊:“你干什么?干什么?打人是不对的!”
晓宣也不理他,只揪住他的衬衫,没头没脑的乱打。
雷达躲不开,着实被打了几下,大声呼痛。
林曦看这通闹,忙跟康永说:“她爷爷刚去世,心情不好……”一边要上去拉。
康永忙道:“我来我来。”
晓宣右手腕被康永抓住,扭了两下,挣脱不出,气得流下泪来:“你放开,你干什么?”
林曦忙上前拉她的胳膊,康永顺势赶紧松手,又问雷达:“要紧吗?”
雷达捂着额,直咧嘴,没好气的回:“你说呢?铁打在脑袋上还要紧?”又看着晓宣,叫道:“你泼妇啊?动不动打人?我说句话嘛!犯死罪啦!”
康永听他声音太大,忙拉他往宿舍走:“叫那么高干嘛?有话慢慢说!”
雷达心知他想盖住此事,心里不平,但看林曦也拉着晓宣进来,一边还说她:“你都把人家的头打破了,算什么嘛!他是开玩笑的!快道个歉!”不觉缓了口气。
晓宣气呼呼的梗着头,又呼噜呼噜的吸鼻子。
雷达起初没在意,后看她发蓬脸肿,泪痕可见,似乎刚哭过不久,倒也有些过意不去,遂摇手:“算了!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