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饶了我么?”李晏声音哆嗦着,他话刚落,只觉得下身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大腿上一支箭的羽毛尚自微微颤抖,已经被李昶射穿!
“放下父王!”李昶搭上另一只箭,这一次对准李晏咽喉,他看见李晏放下父亲,那些内侍没有燕王做保护,又见主子姜王妃已死,都抱头向着如意台后面的殿宇窜去。李昶走上高台,跪倒台上,正想俯身抱起父亲,旁边伸出一双手来猛推开他。李昶转过头去,看见四弟晞把父亲燕王搂在怀里,双目含泪,李晞颤声道:“爹,你坚持一下,我去找御医来。”
燕王受伤极重,失血过多,看见最小的儿子眼睛里的眼泪,弥留之人,嘴角边竟然现出一抹微弱的笑容:“好……好孩子,我……我总算还……还有一个好孩子。”
李昶自成人之后,从未嚎啕大哭过,这一刻听了父亲的临终遗言,心里悲伤不可自抑,眼泪纷纷而下,抱住父亲渐渐冰冷的身子,失声大哭。
“你得到了你想得到的一切,此刻还哭什么?”
李昶抬起头来,见四弟李晞抱着父亲遗体站起,冷冷地看着自己。李昶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李晞流着泪站着,怀中父亲颈项上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衣襟,听他轻声道:“你虽然自小没了娘,可爹爹在这些兄弟里,只看重你,不管你做了什么,哪怕杀人放火,他也哈哈大笑,赞你有胆量。从小到大,父王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我想方设法,也得不到他的欢心。这一次爹爹带着大军回来,我——我发誓要戒酒的,既然他老人家喜欢儿子做战场上的好汉,我就做一回好汉给他看看!可现在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看不到了,一直到他死,在爹爹眼里,我还是个草包无用窝囊废儿子!李昶,你造自己爹爹的反,从今之后,这几十万大军都归你了——我祝你万寿无疆,如意台之后,事事如意!”
“晞,你也认为我是造父王的反么?”曾经感情亲厚的兄弟二人,这时面对面站着,隔着父亲的死尸,恍如仇人一般。
“不然你是造谁的反呢?你为你母亲报了仇,你得了天下江山,你看看这高台前牌坊上的如意二字——李昶,你如意了么?”
李昶怔怔地听着,怔怔地看着弟弟李晞抱着父亲走下如意台,怔怔地盯着黑暗阴沉的天空,我如意了么?他心头一遍又一遍地自问。刚刚流出的眼泪在脸上被冷风吹得冰冷,他身边已再无一个可值得流泪的人了!他八岁没有娘亲,一个人孤孤单单,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乎亲人有无,今时今刻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性情平和的晞的友爱,才知道原来自己终究有些在乎。
眷
第三十九章
一转眼间年就过了,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柯绿华回到黑河堡子已经将近半年,柯艺箫身子越来越差,自知这一次无论如何挺不过去,自己过世之后,独生爱女恐怕还会遭族人欺辱,因此张罗着给女儿找个人家。
“绿华,我找了两个媒婆,这三山十五道的大富人家,随便你挑,挑中了哪家,赶紧把亲事说定了吧?”
柯绿华静静地听着,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对父亲解释。王亢和陆心带着几百个士兵驻扎在黑河堡子旁边,这些兵闲着没事,打猎走马,偶尔在路上碰见王亢陆心,这俩人笑嘻嘻地下马施礼,连行迹都懒得掩藏。她若是嫁人,就是极富贵的人家,也不敢娶她吧?
“爹,我——你别想这个了,好好养身体吧。”
“不行,我死之前,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你既然不肯说,普通男子也配不上你,我就给你作主,十一道的蔡家不错,我跟媒婆说说,就定下来。”
柯绿华叹口气,她看着面前的药盏,静静地想了想,轻声对父亲道:“我——我不能嫁人。在王府的时候,王爷家的三王子他——他……”
她话还没说完,柯艺箫在燕王家做了一辈子庄头,对三王子的名声早有所闻,不由得警觉道:“三王子他强收了你?”
柯绿华满面通红,轻轻咬着嘴唇不出声。柯艺箫气得剧烈地咳嗽一阵,看了女儿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颤声安慰道:“别——别难过,寡妇再嫁,也有好人家。我时日不多了,看着你嫁出门,死了也放心。”
“这堡子不远处新来的那些兵,就是三王子派来的——他不会让我嫁人的。”
柯艺箫听了迷惑道:“他不让你嫁人,想怎么?难道要接你回去做娘娘?咱们虽然是低三下四之人,可孩子啊,王宫里的日子你过不了,还是一心一意找个人过一辈子好。”
“嗯。爹,我不嫁人了,你要是担心柯富贵欺负我,我可以跟高大哥商量,把他招赘到堡子里来。高大哥虽然是三王子的人,不过他心好,会帮我这个忙的。”她心中早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既可以安慰父亲,又能不惹火了李昶,同时嫁了人,柯富贵也就不敢再来抢堡子了,可谓一举多得。
柯艺箫皱眉道:“那个高得禄?他——他看来像是……”
柯绿华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忙道:“高大哥是个好人,我嫁了他,就能留在堡子里一辈子。爹,富贵人家难免仗势欺人,我守着这里,不比到别人家受气好么?”
柯艺箫起始不同意,他年高阅历广,光看一眼高得禄,就知道他是阉人,女儿一生幸福岂能如此草草?可绿华自回家之后,一直心事重重,虽然这女儿自小懂事,性子宽厚平和,可也从不曾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唉,那三王子到底对女儿做了些什么啊?
不过这闺女有一条倒也说得是,嫁给富贵人家,她就能一辈子如意么?
“那就赶紧跟高得禄说说吧,把事情定下来。你让他来,我跟他讲。”
柯绿华见父亲同意了,忙道:“不用,我自己跟高大哥说。”
她站起身去找高得禄,高得禄一听是满足妹子父亲临死的心愿,又能不让人欺负妹子,一口应承,就加了一句:“委屈妹子了。咱假夫妻真兄妹,将来要是三郎来接你,你可要帮我说句好话,不然他可饶不了我?”
柯绿华轻轻咳嗽一声,半天摇头叹道:“我既然从王府出来,就不会再回去。他来也罢,不来也罢,没什么分别。咱就请请堡子里的仆人,让我爹安心就好了。”
高得禄听着柯绿华的咳嗽,担心道:“妹子身子大愈了么?”
柯绿华摇摇头,她吐血的毛病一犯再犯,每次操劳一些,就咳出血来。年少吐血,命不久长,唉,其实只要父亲安心地走了,她自己也没什么可挂心的了,命长不长没什么要紧。
“我前儿带着钦少爷出门骑马,看见王二爷陆五爷,听王二爷说,三郎造反之后,得了燕王的兵权,已经在春天提兵下江南了。这仗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打完?”
柯绿华轻轻摇头,不想多谈李昶,拉着高得禄到了父亲榻前,把亲事敲定。柯艺箫知道这对夫妻不过是权宜之计,给女儿找个安身地方罢了,心里替女儿一生悲叹,也不愿大事铺张,把堡子里的仆人简单地请了几桌酒饭。一个月之后,柯艺箫就去世了。
黑河堡子日月平静悠长,与世无争,偶尔能从高得禄口中听到苍龙正在江南打仗,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不动声色。那高得禄见妹子似乎不大关心三郎,后来也就不再提起战事,自管每日带着李钦骑马钓鱼,替柯绿华忙些杂务,他心宽人自有心宽人的福气。
虽然两耳不听天下事,可第三年江南平定,李昶回师北上,春四月血战黎州鲜州,因为跟黑河堡子同在北方,她还是听说了。春天是农家最忙的时候,一日大雨之后,她骑马去看一处低洼地的农田,出了堡子大门,见王亢带着几个人骑马立在大路上,看见柯绿华,王亢下马立定,弯身施礼道:“柯娘子,王子派人送信,十天之后,他要亲自来看你。”
柯绿华手握着缰绳,翻身下马,对王亢还礼,轻轻道:“王二哥守在这里三四年了,他说了什么时候让你回去了么?”
王亢跟陆心留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日子淡得出鸟,每日里除了赛马还是赛马,都要闷死了,这时听了柯绿华的话,想不到她竟然能关心自己,心中感动,忙摇头道:“没有。现在天下初定,王子登基在即,恐怕还要过些时日才能让我和五弟回去。”
柯绿华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她翻身上马欲行。王亢追问道:“娘子会迎接王子么?”
柯绿华看了一眼王亢,一言不发,只轻轻踢了一下马镫,慢慢走开。她自父亲死后,就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衬得苍白的一张脸毫无血色,整个人除了一双晶亮的眼睛依然如故之外,王亢记忆中高家镇上年少美丽的柯姑娘,真的有些枯萎了。
柯绿华看完地,回到家里,叫了一些人去修理被淹的田,把冲垮了的沟渠堵上。晚饭之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炕上,不由得就想到白天王亢所说的苍龙要来的话,胸口的跳动慢慢地加快,很久很久没有发烫的脸颊火烧了一般,春天夜晚的风自窗子吹进来,不但没让她凉爽些,反而更让她燥热。薄薄的被子闷得难受,她翻身坐起,压抑了几百个日夜的对他的思念,盘旋在脑海心头缠绕不去,起身下床,走到阳台之上看着静悄悄的夜空,天上星河灿灿,淡淡的晚风里,有春天野花的香气拂面而来——这无情的草木都比她有生机吧?
她抬起手,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往事一幕幕地涌上心头,一个人在阳台之上想了很久,才回到屋子里歇息。
过了几天,她心里记挂着苍龙要来的事,想了一想,走到高得禄房里,叮嘱他道:“大哥,苍龙明天可能要来了,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堡子外面的大门一阵喧响,她脸色变得雪白,即使隔着堡子大门,隔着长长的庭院,她仍感到自己立时变得心头狂跳,手掌沁出汗来,她急急地道:“大哥,是苍龙来了!”
“啊?” 高得禄惊讶地站起来,看见柯绿华的脸色,忙道:“妹子怎么了?”
“我不能见他。大哥,你记住,就说不知道我去了哪儿了。”她说完,不等高得禄回答,向自己的屋子跑去,静静的黑夜里,听见几十匹马的马蹄声风驰电掣般向着房子飞奔而来,她关好房门,把被子床单拖到炕下,胡乱扔在阳台上,来不及拿什么东西,已经听见外面守夜的打开了堡子大门,她跑到柜子旁,心惊肉跳地摸着堡子暗道的机销,越急越是打不开,等到听见上楼的靴子越来越近,她才听见嗒的一声轻响,一道暗门弹开,她快速地钻进去,转身合上门,坐在暗道里,一动不敢动。
几乎刚喘了一口气的工夫,她就听见自己房门响了一下,有人闯了进来,听见那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惊讶地说道:“她人呢?”
这么简单的三个字,那声音里她熟悉的霸道和冷酷扑面而来,柯绿华暗暗地握紧双手,把头靠在板壁上,心里一刹那间百感交集,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砰砰砰地响在漆黑的暗道里,雷鸣一般。
那跟上来的仆人已经哆嗦道:“刚——刚才还——在在家——家里——里呢。”
靴子声走到阳台上,一会儿工夫又转回来,听他大声道:“高得禄,出来!”
柯绿华听见高得禄跑进来,没等苍龙说话,高得禄已经先道:“三郎,你不用发火,妹子——妹子她不想见你。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就算知道了我也不说——你给我一刀我也是不知道,知道也不说!”高得禄平素对李昶极为敬畏,但是关涉到柯绿华时,他不自觉地就硬气起来,宁可死也不肯违了妹子的心思。
李昶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轻声道:“她把被子拖到阳台上,是想让我以为她逃出去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在这个房子里!你们去把所有的油灯蜡烛都点上,各个房子仔细地搜,我等在这里,找到了告诉我。”
所有的人都出去点灯寻人,一会儿工夫,柯绿华感到眼前一亮,一丝亮线沿着一道极细极细的缝隙透进暗道里。她听见房门关上了,听见李昶在房子慢慢地踱步,听见他坐在自己的炕上,她还能静静地听着,及至听见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刚刚因为他声音中的冷酷霸道而硬起来的心,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沉闷的地道里,一滴眼泪滴在脸颊上,渐渐地越涌越多,相思排山倒海而来,心里不停地转着一个念头:我要看他一眼,哪怕只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慢慢地转过身子,轻轻拭掉眼睛里的泪水,凑到透出亮光的缝隙边,向外张看。
那缝隙很小,灯光不亮,李昶高大魁梧的身子背光而坐,头向着门口,似乎在盼着找她的人能快些回话。柯绿华藏在暗道里,又是胆怯,又是慌乱,目光盯着他的颈后,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盼着他能回过头来,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他的脸,哪怕他马上走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在这一刻,她毕竟看到他了。一生一世那么遥远,她能抓住的,不过就是这一刻罢了。
他却始终没有回头,楞楞地盯着门口,直到有人慢慢地进来回话,说到处都找不到柯娘子,他的背影僵硬地一动不动,后来才吩咐道:“把这堡子里的人叫几个上来,我有话问他们。”
有人下去,一会儿押上来两个人,柯绿华看过去,见一个是厨房的阿胖,一个是马房的阿顺,这两个人都是自小在堡子长大,这时候天黑了被押到大姑娘的屋子,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昶一直坐着,手里拈着炕头壁橱内的一只笔慢慢转着,似乎在想着心事,后来才轻声道:“你家小姐身体好么?”
小姐?阿胖和阿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旁边的高得禄接口道:“妹子让他们叫她大姑娘,她从来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现在嫁了我,他们也还是叫她大姑娘,改不过口来。”
李昶听了,点点头,说话口气还是很轻:“嫁了你,是,她嫁了你——你家大姑娘身子好么?”
“大姑娘身子不好,时不时地咳嗽吐血。”阿胖答道,他在厨房做事,对柯绿华的饭量很是清楚,因此说道:“大姑娘不怎么吃饭,每日里事情又多,她现下比以前可瘦多啦。”
“小王爷是要把堡子给别人管么?大姑娘她身子虽然不好,可是很能干呢,一点都不输男人。”阿顺见了李昶,起先吓得腿直哆嗦,一直不敢说话,现在看李昶和颜悦色,忍不住胆子就大了一些,提心吊胆地护着自己敬重的大姑娘。
李昶站起身,示意部下把阿胖阿顺带下去,才转过脸来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高得禄,把高得禄看得不敢抬头,好久之后,听他低低冷笑一声:“你竟敢娶了她?”
高得禄吓得脸都白了,差点扑通一下跪倒,小腿哆嗦,颤抖着道:“是假的,妹子没法子安慰她爹,才想出这个主意,我也是帮妹子。”
“帮她?她身子不好,你怎么不想想办法?我让你们跟着她来这里,派了上千的兵守在这儿,竟然被你娶了去——我——我哪里不如你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是伤心,隐隐带着一丝失望,柯绿华听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几年不见,他还是他,即使伤心,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自高自大肆无忌惮。她把额头抵在板壁上,眼睛绕着他高大的身子打转,直到灯影里他终于转了个身,他的脸出现在她眼前,那样英气逼人的俊颜,让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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