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赵大娘接过了方子,走了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转了回来,进屋对柯绿华道:“你的造化来了,秀菱夫人要见你。去拿个帕子捂着嘴,别乱喷嚏咳嗽。这就跟我走吧。”
柯绿华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跟着赵大娘出门而去。
摧心肝
风里带着隆冬的肃杀之气,吹得人脸颊冰凉,柯绿华手抚着脸,听着树上的枯枝、地上的落叶唰拉拉地响个不停,远近的各处窗子内渐渐升起了灯火,微黄的光影里走着,眼前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趁着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渐渐地呼吸都不匀净起来。
长长的石子路拐个弯儿,到了秀菱的寝楼,赵大娘打开门掀开帘子,示意她进去。
柯绿华迈步走进室内,扑面来的热气杂着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从左侧大红的挂毯后透出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站在里屋门口,看见她进来,一个掀起毯子,对里面招呼道:“夫人叫的那个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里面的人轻声道。
柯绿华深吸口气,自小丫头打开的帘子进到里间,这屋子比刚才外间还要热些,朱红案上紫金鼎内燃着香,白天所见的秀菱靠在床上,柯绿华忙低身施礼,秀菱微微点头,示意她站起来。
这么近地站在秀菱身边,只见她肤色煞白,小巧精致的脸上丝毫没有孕妇该有的圆润,尖尖的下颏细瘦得可怜,整个人除了那个醒目的大肚子,无一处不透着娇柔脆弱。柯绿华暗想这种风吹一下就会倒的女人,当初被李昶那样强悍的男人看上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恐怕都无处可逃,一辈子只能跟着他了。这样想着心事,一眼扫到秀菱身下精致无比的床,感到自己胸口微酸,对啦,秀菱的大肚子可能就是她跟苍龙俩人,在这个床上滚来滚去弄大的呢!
“你叫绿华?”一直沉默着的秀菱突然问她。
“嗯。”柯绿华回过神来,忙轻声答道。
“我听说你刚来,还——还习惯这儿么?想家不?”秀菱伸手拿里床的被子,搭在自己身上,随口问道。
“还好。府里的姐妹们都很照顾……”
“你去搬把椅子,坐在我旁边。”秀菱没等她说完,整个身子向后靠,小小的人缩在红锦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在外面。
柯绿华微微一怔,“夫人是要歇息么?要不要我去找夫人身边的姑娘……”
“不用。”秀菱口气有些急切,末了可能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似乎出身颇佳,言谈举止斯文有礼,比柯绿华中午所见的兰卿要大方得体得多,只听她轻声叹道:“谁也不要叫!你坐在我旁边,千万不要走开,好么?”
柯绿华点点头,心中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去搬了椅子坐在她旁边,片刻之后,听见秀菱平稳的呼吸声响起,竟然睡着了。
她叫自己来,难道就是为了有个人陪她睡着?屋子里外静悄悄地,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几个时辰,偶尔有老婆子们进来探视,柯绿华回一句夫人让自己守床,也就再没人打扰。她自早上清洗打扫,到现在不曾休息过,浑身乏累,若不是此情此境祸福难测,早就迷糊着了。
一直到半夜时分,床上的秀菱才翻了个身,朦胧中要水喝,柯绿华困得双眼打架,听见吩咐,赶忙站起,困倦中一个趔趄,膝盖在床沿上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发出砰地一声,把床上的秀菱吓得睁开眼,看见柯绿华,似乎愣了一下,嘴唇张了张,“撞疼了没有?”她问。
柯绿华揉了揉膝盖,摇头道:“没事。”走到外间的炉子上倒了热茶,进来时,只见秀菱看着外间黑黢黢地,讶异着问自己道:“我睡了多久?”
“夫人睡了三个时辰。”柯绿华边把水递给秀菱,边轻声道,以前在家乡时,她也曾彻夜照顾过产妇和病人,对这种辛苦习以为常,只是不曾想到众星捧月般的秀菱,大费周章地找自己一个陌生人,竟然只为了陪床。
秀菱喝了一口茶,原本惨白的脸色,因为浓睡了三个时辰,加上室内暖热,红润了些。她看了看柯绿华,欠身向床里挪挪道:“今天天黑了,你也回不去,就跟我一个床上胡乱歇歇吧。”
柯绿华困得站立不稳,只想栽倒呼呼大睡,听了秀菱这样异想天开的建议,吓得满脑子的瞌睡一扫而光,忙摇手道:“使不得。夫人怎能跟奴婢在一块窝着,让管家的大娘们知道了,要打我呢。”
秀菱不答,只探身拽出一条被子,放在床外头,自己边闭上眼睛,边轻声说:“自明天起,你就来服侍我,别人的话,不必理会。”
秀菱翻了个身,向着床里,半天听见柯绿华仍一动不动,回过身来问:“怎么?你不愿意跟我?”
“不是不愿意。只是我刚来,粗手笨脚的,干不了细活。夫人身子金贵,我也照顾不来。”
“不用你干活,只要陪着我就行了。上来吧,大冷天三更半夜的,你站在地上,看冻坏了。”秀菱闭上眼睛,加了一句:“把灯吹了吧。”
这是不容自己再辩的意思了,柯绿华暗叹口气,走过去吹了灯,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的秀菱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着了,自己心中思潮起伏,眼睛睁着看黑咕隆咚的屋子,鼻端陌生的檀香,都让她睡意全消,自入府以来的桩桩件件事,一幕一幕地在心里思量个遍,最后不恨别人,恨起自己来:要不是多事照顾蕙芳姐姐,怎么会落到这里?
胡思乱想将近一个更次,合上眼睛刚沉沉睡去,听见耳边的秀菱猛地翻身坐起,用力搡着她,颤声唤道:“你听见了么?那是什么声音?”
柯绿华被她声音里的惊恐吓了一跳,也跟着坐起,竖着耳朵听着静夜里的声息,后半夜的北风呜呜地吹着,除此而外,什么都没有,便对秀菱道:“没什么,是风在响。夫人睡吧。”
秀菱听了,将信将疑地躺下,柯绿华也跟着睡倒,哪知就在此时,只听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呜咽,凄厉幽咽,像极了半夜游荡的鬼魅!
柯绿华和秀菱同时坐起。秀菱紧紧抱着柯绿华,吓得浑身抖成一团道:“是她,是王妃的冤魂又出来了!”
王妃?哪个王妃?
柯绿华也吓得心突突地跳个不住,那幽咽的嚎声似乎就在外间门外,怀中的秀菱不停地哆嗦,心里怕着,由不得想:这里竟有这般怪事?莫非秀菱就是这样才信不过身边的婢女,让自己这个新来的陪在身边么?
她行医多年,于鬼神之说不甚相信,越是如此,心里就越是害怕,手抓着秀菱的肩头将其推开,轻轻下床,走到里外间隔的挂毯前,猛地掀起帘子——外面空荡荡地,守夜的婆子都睡在床上,那声音却消失了。回头见秀菱捂着耳朵缩在床角,柯绿华放下毯子,上床躺下,对她道:“别怕,那声音没了。”
“还——还会来的。她在这里好些天了,连——连白天都出来。”
“夫人刚才说王妃?什么王妃?”
“是——是王子的娘。”
“若是王子的娘,夫人更不必担心了。世上哪有不疼爱孙儿的祖母?快睡吧。”柯绿华闭上眼睛,朦胧中听见秀菱似乎长吁短叹了一夜。
第二天她被秀菱逼着取自己的行李,蕙芳欢天喜地地帮着柯绿华收拾,还一迭声地恭喜她。柯绿华听着,心里暗自叫苦,这番出门去,真像当年关大王单刀赴会,可惜自己一介弱质女流,哪有关大王那豪气干云傲视群丑的雄姿?挽着小小的包裹,告别了蕙芳,顺路到内书房去找高得禄,告诉他自己到了秀菱夫人身边。
几天不见,高得禄人又精神了好些,王府里下人的伙食比之寻常百姓也要强得多,柯绿华说完了自己的事,不忘了恭喜他:“大哥,你身子真是大好了,看来大哥日子过得不错。”
“人这一辈子,要是只图个吃喝,像猪狗一样,那我还真是来对地方了,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高得禄摸摸自己已经圆起来的光下巴,不谈自己,看着柯绿华道:“妹子到了三郎小老婆那儿,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当初三郎临走之时,因为担心你,曾经暗暗叮嘱我,若咱们在府里呆的不牢靠,可以去找他弟弟四王子李晞,让他把你接出去。妹子,我看我还是跑一趟,你离开这鬼地方算了。”
柯绿华听了,心中惊喜万分,当日他那般绝情地离开,不曾回头望一眼,想不到竟然肯为了自己,劳动他的弟弟,“真的?他——他真的这样说过?”
“嗯。三郎是个狠心人,能对妹子这样,算是难得。这些王公老爷们的心思,我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人猜也猜不透。妹子,俗说伴君如伴虎,你一辈子就打算过这种日子么?”
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自己,柯绿华听得眼圈微红,低头半晌,末了抬起头来,勉强笑道:“我——”她本来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一时失语,只剩下一句:“我——我还是舍不得他!”
高得禄看她抬起手来,轻拭眼角,他是个粗人,对女人敏感纤细七萦八绕的内心一点不懂,看了她脸上茫然难舍的神态,沉默了半天道:“那我偷个空,去找那位四王子,把你接出去吧?”
柯绿华点点头,李晞,他的异母弟弟,他既然把自己托付给这位四王子,那这个李晞应该跟他的二哥李晏大大地不同吧?苍龙办事向来稳妥,既然这样安排,看来他们兄弟之间尚有情谊。“大哥怎么去呢?咱们这样的身份,恐怕四王子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高得禄笑了笑,点头叹道:“这三郎全都安排好了,妹子别担心。你耐心等两天,我找到四王子,咱们一块走——当初三郎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你交给他弟弟,也不知道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咱们不管他,先离开这里再说,总不能委屈妹子去伺候他的小老婆啊?”
想到两人就要离开这里,柯绿华和高得禄都高兴万分。到了秀菱寝楼时,她心里还雀跃着,脑子想着李昶时,少了许多怨念,总想着他那些可笑可爱的时候——还记起他说如果可能,会回来看自己,现在年就快到了,他该回来了吧?
秀菱说不让她做事,真地就没有事情可做,只是每时每刻都要陪在其身边。孕妇渴睡,那秀菱常常在梦中惊醒,每次都要柯绿华守在旁边,旁的丫环仆妇一概不用。
吃过晚饭,柯绿华服侍秀菱梳洗毕,对她说:“我到外间守着夫人,夫人若是醒来,喊我一声就行了。”
“不可,你就跟我睡在一起,我一个人很怕。”秀菱手抚着自己的肚子,微微蹙眉,“绿华,你见过兰卿么?”
柯绿华微微踌躇了一下,答道:“在路上遇到过。”
“她跟我比,谁好看些?”秀菱抬起眼睛,看柯绿华犹豫着不答,摇手叹道:“算了,我不该拿这话难为你。我——我想说的是,在这府里,好看还是不好看没什么用,谁心肠最歹毒才最厉害,也才能呆的长久。我现在只盼着能把这孩子生下来,别的我也不争了,争了也没什么趣儿!”
柯绿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天全黑了下来,帮秀菱脱了衣裳盖好被子,自己到外间埋了一巡碳,上夜的婆子们喝着酒,白天忙了一天的小丫头们都窝在下人房里歇下了。她想着昨晚的半夜鬼叫,在人群里扫视了几眼,小心地把捅炉子的炉钩藏在衣带下,带进房里。
睡到三更天的时候,只听得下人房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大叫,咕隆咚咚的声音,似乎有人摔下来砸在地板上。所有人都被惊醒,秀菱双手捂着肚子,小声颤抖着道:“怎么了?是王妃的鬼魂来了?”
柯绿华还没回答,外间几个老婆子杀猪一般地厉嚎道:“蛇啊!屋子里好多蛇啊!”
柯绿华只觉得浑身上下汗毛全竖,身子底下柔软的锦缎被褥突然滑腻得可怕。秀菱已经腾地跳下地,蹦到椅子上,哆嗦着对绿华道:“快下来,快下来,站到椅子上来。”
柯绿华看她穿着贴身小衣,一个大肚子可怜兮兮地露出一截肚皮,这半夜三更,就算自己跟她一样,躲到椅子上,难道就这么站个整晚?在家的时候,她曾经看过无数次空慧师傅剖蛇胆入药,因为害怕,倒是从来没动手宰过蛇,这时候被逼无奈,跳下床,取出先前藏在床下的炉钩,挑开床上的被褥,连床下的垫子都搬下来,也没发现蛇的影子。
她再把床整理好,和秀菱听着外间的婆子丫头乱作一团,后来秀菱低声道:“这世上的人都是一个心,唯有在这府里,全都是七个心八个心的反叛!”
柯绿华知道她心里在怀疑外间的仆妇丫环,不便作声,只轻声道:“夫人歇息吧。天亮了,自然有府里的管家大爷们进来看着。”
秀菱嗯了一声,上床躺好,闭上眼睛。外间的婆子丫头又乱了好一阵,商量了各种办法,直到天快亮了,乱糟糟的各种声音才算静下来。
一夜不敢睡安稳,天大亮的时候,跟秀菱俩人起来洗漱。吃了早饭,就有金大总管带着一群男人进来里里外外地彻查一遍,柯绿华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内心深处跟秀菱一样,也不相信这深宅大院里会有蛇出没,不想一眨眼的工夫,只见前头人影骚乱,男仆们都是有备而来,棍棒杖头全副武装,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棍棒击打声,金大总管还在喊着:“王八羔子地,哪里来的这么些黑蛇?给我打,把所有的箱子柜笼都掀开,打绝了它。”
柯绿华想不到真地有蛇,心中大惊,跟秀菱互视一眼,两个人的脸都变得煞白。一个早上下来,秀菱夫人寝楼里夜半有鬼魅嚎哭和出现凶丑的黑蛇,被喧嚷得沸沸扬扬,就有年长的家人建议请天师来驱鬼禳福。
金大总管正愁得焦头烂额,听了这个办法,连忙派了王府官去请燕王敕封的太一真人来府里。柯绿华跟其他女仆一起躲在房内,沿着帘子的缝隙看出去,听那道士口里念念有词,什么“受命太帝,上升九宫,百神安位,列侍神公。魂魄和炼,五藏华丰,百醴玄注,七液虚充。火铃交焕,灭鬼除凶,上愿神仙,常生无穷”,左手拿着铃,右手持着剑,晃来晃去绕圈子,顶着大太阳装腔作势地舞弄了一个中午。旁边的丫头婆子都跟着念佛,她心中却半点不信,鬼魂夜哭,此事渺茫难测,她不敢妄下断语,但那些蛇,则一定是人祸了,只是不晓得干这种事的人意欲何为?
那太一真人燃了符咒,喷了甘霖,正要收起法事,却听得轰隆一声震天响,人人吓了一跳,这真人更一屁股坐倒在地,手里的铃铛滚下台来,呤呤呤地响个不停。
不一会儿府中供奉先人灵位的大殿跑出来守门的内侍,一溜不停地冲到金大总管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好了,房——房子的正梁塌了!”
金大总管吓了一跳,带着人冲过去,一边跑一边喝令腿脚灵便的年轻男仆道:“快点,冲进去把娘娘的喜容和灵牌拿出来,要是砸坏了,等小王爷回来,咱们都是个死罪!”
柯绿华跟在后面,见金大总管提起李昶早逝的娘,心里一动,以李昶对他娘的怀念,若真的砸坏了他娘亲的喜容,只怕他性子上来,真地有人性命不保。人群聚在大殿之外,连那个爬起来捡了铃铛的太一真人都跟了过来,仆从奔进去抢出王妃的遗像,那大殿再没容人进去,轰隆一声,彻底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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