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这么说。你走后,我姐姐说你一个单身女子,孤身上路,到了荒郊野外,一定会有危险。我和大家儿找了你两天,还好老天庇佑,总算来得及。”舞鹰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方巾帕,递给柯绿华,让她擦脸。
她默默地接过来,从危境中死里逃生,她的心犹在剧烈地跳动,即使身边围绕着十几条大汉,仍感到浑身一阵凉一阵热,额头的冷汗不停地冒出来,脑子里回想着先前那凶丑的恶徒所说的那句话,
“这娘们又臭又脏,丑八怪一个,不知道苍龙和那个蛮子看上了她哪点?”
苍龙,苍龙,她曾听过有人这般称呼李昶,就是那天傍晚,河边所遇到的三个杀手,难道这四人就是南方朱雀剩下的几人么?他们怎么知道李昶和舞鹰看上了自己?如此私密的话题,应该无人知晓才对啊?
“我们回到铜锣客栈后,雇一辆大车,偷偷把我姐姐和孩子送到北方。柯姑娘,等我把姐姐安顿好,你跟我一起回大草原,你看如何?”舞鹰兴高采烈地说。
柯绿华摇头,他这般欢喜,让她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可李昶说灭了思结一族时的口气和神态,历历在目,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舞鹰君,如果你要跟素兰姐姐一起到北方,能不能把我也留在那儿?我是汉人,草原上的日子,我不习惯,还是在中土住着的好。”
舞鹰哈哈大笑道:“开始可能不习惯,慢慢就会习惯啦。柯姑娘,我们草原上的男人把女人当成奴隶,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这样,只要你喜欢,我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这一辈子,我也不会再看别的女人一眼。”
柯绿华左右矛盾,早先的惊吓,此时的为难,她性子本来很内敛,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何,鼻子一酸,居然流下泪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衣襟上,看得舞鹰慌了手脚,忙道:“柯姑娘,你怎么哭了?是我说错话了么?”
她用力摇头,把手掩在脸上,眼泪顺着手指间的缝隙滴下来,哭个没完没了,整个人宛如掉进了伤心的漩涡,莫想脱出身来。直到进了安乐县城,她才缓缓把手拿开,擦干泪痕,对舞鹰道:“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能答应你。舞鹰君,我是个不祥之人,我们汉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以你的地位和人品,会找到一个强我十倍的好女子。我只求你能顺道送我回北方,别的请你不要再说了。”她的声音犹自哽咽,但口气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舞鹰心里失落,刚刚还神采飞扬的俊脸,此刻低沉下来,好半天才点点头道:“你不愿意,是因为我是异族人么?”说到这儿,自己又赶紧摇头,叹道:“我还是别问啦,免得又惹你哭了。”
他心情不佳,这一路上也不再说话,到了客栈,跟柯绿华进了素兰的屋子,素兰见到他俩双双回来,很是开心,自床上探起身,拉住柯绿华的手道:“妹妹不告而别,害我担心死了。舞鹰,你给柯姑娘受委屈了?她怎么好象刚刚哭过?”
舞鹰摇摇头,也不答话,自行转身离去。素兰盯着舞鹰的身影,刚刚的笑容慢慢消散,明亮的秋水眼看着柯绿华,问道:“他是怎么了?”
柯绿华把刚刚的话对素兰重复了一遍,又道:“我已经打定主意,这一生再也不嫁人啦。将来能回到塞北,我决定跟着空慧师傅出家,唉,我是一个不祥之人,出家了,倒也一了百了。”
素兰看着她,细细思量良久,问道:“女人家,都想找个可靠的男人。以我弟弟的人品,就是你们汉人帝国的皇家公主,也配得上了。舞鹰对柯姑娘很痴心,妹妹连他都不愿意,一定是心里有人,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么?”
柯绿华摇头,她心里没人,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了,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隔膜横在她的心口,挥不掉,甩不去,一寸一寸地压抑着她。
偏偏她说不清自己如此伤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素兰也不勉强,她双手握着柯绿华的手,雀跃着道:“妹妹来的正好,乌德刚刚派人来告诉我,他新找到了一个大的金坑,为了讨我的欢喜,他把那坑洞送给我了。妹妹,等我身子大愈,你要不要跟着我去看看?”
柯绿华左右无事,黄金白银,她经手多了,但如何淘出来的,倒是不知道,况且自己只是跟着素兰到处走走看看,又不在她们部落定居,李昶应该不至于迁怒于同罗部落吧?她点点头道:“去看看也好,姐姐,这位乌德对你真好。”
素兰轻轻一笑,二人又说了一会儿,柯绿华起身去梳洗,却听见素兰突然扬声对她道:“先前跟你一起来住宿的那位男客,他已经结帐离开了。”
她手一颤,脸盆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水溅得到处都是,匆匆蹲下身子,欲收拾满地的水,床上的素兰欠身阻道:“妹妹快起来,这些事情有下人打理,你是我的妹妹,尊贵无比,不需要亲自动手做事。”
柯绿华好像没听到素兰的话,她呆呆地蹲着,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他到哪里去了?回北方了么?还是他——他出去找她了?
“妹妹?妹妹——”
她回过神来,没回答素兰,站起身快速冲出房去,右拐到了先前自己和李昶所住的房间,猛伸手推开门,满室空寂,他真的走了!
再也看不到他了!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老死不相见!可为什么又会这样伤心?
想着他说过“在我眼里,皇家的公主也及不上你。”想着他不乱发脾气的时候,看着自己时,又温柔又喜悦的眼神。就在他永远地消失之后,心底里偏偏又回忆起他那些可爱的地方来。
凤兮凤兮从皇栖,得讬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曼声低语,她下意识地一唱三叹这阙《凤求凰》,平素安静的心神,气血澎湃,在最不适当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不该爱上的男子,不管他多么霸道,多么凶狠,在他走了之后,再也恨他不起来。
她扑倒在床上,手抓着床单,记忆中偎在他的怀里,被人呵护着,疼惜着——如果他不是一个强犯弱女子,还死不认错的自大狂,该有多好。
一自离乡国
胡思乱想,柔肠百结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站起身,向房外走,打开门,不想却看见舞鹰坐在门前的地上,见她出来,他忙站起,她脸上泪痕犹在,舞鹰心中了然,神色立即无比萧索,“我本来打算进去的,后来听见你唱歌,我——我只好在这里等你。”
那他一定也听见了她的哭声,他在门口守护她这么久,是怕她想不开而自寻短见么?柯绿华念他一番苦心,却注定失望,不自禁地替舞鹰难过,忆起小时候常听空慧师傅唱诵的“天上人间,志与愿违,百年一瞬,如愿者稀,万劫无期,何时于归?”此时此刻,才知道“如愿者稀”这四个字所含的无奈与悲哀。
譬如自己跟李昶,如果不是那般糟糕的相识,则今日何以两人万般不舍,仍不能在一起?又譬如舞鹰,以俊美无伦的外表和心地坦白的个性,喜欢哪个女子不好,偏偏要喜欢她,注定要伤心失意,心愿难偿?
人生的事,当真半点也勉强不得。
她跟着素兰与舞鹰在客店里又住了两天,这日正在房中枯坐,听见门上一响,一会儿舞鹰走了进来,对她道:“柯姑娘,我姐姐有事找你。”
自从那日在客房外,听见柯绿华曼歌痛哭之后,舞鹰就很少跟她说话,似乎尽量躲着她,这几天都不见他的人影,今天居然主动来她的房间,让柯绿华颇感意外,忙道:“是姐姐不舒服了?”
“不是。乌德来了,我姐姐想让你过去见见他。”
乌德就是素兰现在的男人,柯绿华知道舞鹰极端讨厌乌德,他把素兰自同罗人的地方抢出来,本拟送到中土的北方安顿,却因为素兰早产,只能暂时耽搁在安乐,现在乌德来了,舞鹰一定很不高兴吧?
柯绿华答应一声,起身向外走,却听见身边的舞鹰突道:“柯姑娘,见到乌德,你不妨暂时说是我的女人,这样——这样对你比较好。”
“嗯?”柯绿华不解地望着舞鹰。
舞鹰也看着她,眼神宛似沾在了她的脸上,呆呆地看得出神,脸上的表情神魂颠倒,讶讶地说出话来,后来自己回过味来,满面通红,清了清嗓子,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她道歉似地说道:“真是的,怎么每次看见柯姑娘,就把自己变成了可笑的人?明明知道你的心意,却还是想着要跟柯姑娘在一起,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他自嘲地叹,想笑笑,又笑不出来,年轻英俊的脸上都是落寞失意,长叹一声道:“没有主人的女人,在我们草原上很危险。乌德这个畜牲不如的家伙,你这般容貌,若是被他看见,不会有什么好事。你可以暂时骗骗他,说你属于我,这样想要你的男人,都得打败我才行。”
这就是他亲自来找她的原因么?他担心她有危险,特意叮嘱她这些事?
她心里感激,点点头答应,舞鹰见了,大是欢喜,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沿着大大的回廊,穿厅过堂,到临街的一个阳台上,只见美艳绝伦的素兰拥着华贵的裘衣,躺在椅子上,看见舞鹰和柯绿华走来,丹唇轻绽,对她笑道:“妹妹,快来看我的这件衣服,好看么?乌德特意给我做的。”
柯绿华见这裘衣通体雪白,豪贵无匹,也只有素兰这样美丽的女人才配穿,但此时天气尚暖,就算素兰月子未完,也用不着穿这样暖的衣物吧?这位乌德为了讨好素兰,还真费了一番心思。
柯绿华夸赞不已,身后楼梯喧响,她回过头,见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老儿走上阳台,这老儿形貌极丑,腰粗腿短,翻唇厚鼻,身上衣饰倒是极为讲究,遍体闪亮轻软的绫罗,头上帽子镶着猫眼大的一块绿玉,拇指上一个粗厚的黄金扳指锃锃发亮,看见柯绿华,这老儿一双小眼楞住,素兰已笑口迎道:“妹妹,这是我男人乌德。乌德大人,这是我刚结拜的妹妹绿华,就是她救了我,我这妹妹可是个了不起的大夫呢。”
柯绿华惊讶得张大嘴巴,她本拟看见一个舞鹰般年轻俊美的男子,哪知大失所望,这老儿作素兰和舞鹰的祖父,都绰绰有余,焉能是素兰的男人?
素兰轻轻拍她的胳膊,笑眯眯地道:“乌德是我们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头领,妹妹,你能亲眼看到他,真的很幸运。”
柯绿华打量素兰的神色,见她明眸含韵,笑靥如花,显得十分的欢喜。柯绿华自小跟空慧学医,深知男女之间若年龄差异太大,床第之上,枕席之间,毫无乐趣可言,试想红颜如玉和鸡皮鹤发的搂在一起,不是很丑恶的一个情景么?而若不是因为深知这一点,当年她也不会冒着性命危险,逃离纪游击的魔掌了。而今见素兰如此欢喜,蓦地想到当初李昶形容素兰时,所说的“心机深沉,才智超群”八个字,此时思之,的是当评。
“乌德大人。”柯绿华躬身施礼。
乌德忙道:“请起,不要行礼。你是妹妹,跟我是一家人,以后别行礼了啊?”伸出手来,就要搀扶她。
一旁的舞鹰飞快搀起柯绿华,紧紧搂住她的腰,冷冷地对乌德道:“柯姑娘是我的人了,乌德,你的脏手最好老实点,否则我把它剁下来喂狗。”
乌德被舞鹰羞辱得满脸通红,双下巴微微颤抖,立时就要发作,旁边的素兰已经笑道:“弟弟还是这般年轻冲动,胡乱冲撞人。乌德大人,过来,坐了这么半天,我的手凉啦,你来给我握着。”闪亮的毛绒中,伸出一双欺霜赛雪的柔荑,单看这双手,已是天下独一无二,更何况手的主人柔声相求,当此之际,就算石头人也会听她的吩咐,忘了一切,只求能握着她的小手,再不放开。
乌德乐不可支,上前紧紧握着素兰,神态举止,直如一只急于讨好主人的老狗。
柯绿华哑然而笑,这位素兰姐姐玩弄乌德于股掌之上,舞鹰尚自为了他姐姐担心,实在多余。
“妹妹,乌德送了我一个金矿,送我这件好看的衣服,他还想学你们汉人那些好听的歌儿,每天唱给我听,他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啦。妹妹,你教他唱歌,好不好?”
柯绿华听素兰把这些话说得诚挚无比,心里暗暗佩服,素兰容貌非常,际遇非常,看来想法也非常人可以揣测。她微微点头,想汉人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呀辞呀,让乌德这样一个老儿唱,当真大煞风景,糟蹋好东西,“不知道乌德大人要听什么样的?”柯绿华问。
“我听你前两天唱的那个曲就很好,我喜欢。妹妹不妨教教他吧?”素兰不等乌德回答,就笑着说。
《凤求凰》么?
柯绿华心头一痛,不自主地想起李昶,怔怔地好半天不说话,后来素兰不住口地唤她,她才应道:“好啊,那是百多年前汉人一个大大有名的才子,唱给他喜欢女子的曲子。乌德大人学会了,可以天天唱给姐姐听。”若司马相如地下有知,对于曲子唱给素兰,当无异议,但这位乌德大人唱时,司马长卿恐怕会拿犊鼻裤罩头,当真是其人不堪卒睹,其音不忍卒听。
柯绿华心情本来极差,无意唱曲,却不过素兰的苦求,将一曲《凤求凰》唱得缠绵悱恻,极为动听,舞鹰站在她旁边,听得如痴如醉,不觉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对她微微一笑。
待她唱完,素兰拍手赞叹,欢声对乌德道:“你学会了么?乌德大人,我要你天天晚上唱这个曲子给我!”声音又娇又嫩,柯绿华听在耳里,暗思她如此容貌,别说是男人,就算自己,见了佳人这样软语相求,也不管什么,先答应她再说。
“我刚刚想到楼下的那些家伙,怕他们吓着你,就忘了听柯姑娘唱啦。你别急,我好好学,学会了一定唱给你听。”乌德一叠声应道。
“噢,对啦,忘了他们还在这儿呢。”素兰瞅了一眼柯绿华,见她不明所以,遂伸手指着楼下笑道:“我的金矿需要好多奴人挖,乌德大人就给我买了这些死囚,差点忘了这事。妹妹的歌唱得这么好,想不到白白让他们听了去,便宜了这些畜牲一般的人。”
柯绿华探头楼下,见对面墙下,东倒西歪地躺着二三十个浑身锁链铁枷的罪囚,头上黑布蒙着,只眼睛处挖了洞。她心中恻然,问舞鹰:“他们是什么人?”
舞鹰皱紧眉头,闷声道:“是乌德买来挖矿的。”说到这里,转头大声对乌德道:“这些人就算犯了死罪,痛痛快快给他们一刀就是了,你做这样没天理的事,不怕大神降罪么?”大神是草原上的牧人所信的神,家家户户供奉,祈求他保佑雨露滋养草地,牛羊不染瘟疫,舞鹰是地道的突厥人,极为尊崇这位神祉。
乌德看在素兰面上,对舞鹰颇为容忍,哼了一声,并也不答话。素兰道:“舞鹰,这些人都是杀人放火的大坏人,要不是乌德买了他们,也要被汉人的官府杀了,说起来,乌德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呢。让一个非死不可的人帮我挖金子,不是很好的事儿么?”
舞鹰铁青着脸不说话,看着那些死囚,后来慢慢地说了一句:“要是我,宁可挨了一刀,也好过在那矿坑里受无穷无尽的煎熬——姐姐不该用这样的金子,大神要降罪的!”
柯绿华见舞鹰握着双拳,显得十分恼怒,遂对他道:“如果这些人真是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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