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马上感动了,她渴望有个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怜李和与她虽然同胞而生,两人却从未见过面,她说:〃请你多多照应我。〃
〃你太谦和了,李平。〃
开头李平不知道卓敏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经验过身体了?〃
李平猛地想起,当日往医务所,由司机送去,此人难保不与同事说起,传到王父耳中,再转告媳妇。
夏彭年当然是对的,住在原地,根本无法开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证过一两个月就出来。〃
〃夏先生与你同去吗?〃
李平微笑,〃你没听说?我们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会儿才说:〃李平,你走之前,总要抽空让我俩替你饯行。〃
〃何用抽空,你别以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时间,随时都可以见贤伉俪。〃
结婚以后,名正言顺,卓敏的声音不但恢复从前的神采,。更添两分自信,〃你爱去什么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记得那间饮冰室吗?〃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经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么,想念它?〃
〃我刚刚才弄明白,原来西冷红茶即系锡兰红茶。〃
卓敏大笑。
李平很宽慰,心情开朗对孕妇太过重要。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来请客。〃李平说了地方。
〃当然,那还用说,否则一吃把我们半个月的收入吃掉,怎么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泼又回来了,可见生活十分过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半。〃
〃一言为定。〃
到这个时候,李平才忽然实实在在感觉到,她真个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样青的山,这样蓝的海,原来都不过是她的踏脚石,经过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时期,不知从此能否踏上康庄大道。
当年在小小饮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达到,夫复何求。
但是为什么,当她听到卓敏讲到〃我们〃,心中却有一丝羡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门进来。
他有这个坏习惯,进下属的房间从来不敲门,好像熟不拘礼,其实非常霸道。
〃在做什么?〃
〃冥想。〃
〃那只琴你记得手提。〃
〃我不会把它带走。〃
夏彭年一怔,〃什么,那你到了那边,玩什么乐器?〃
〃从头开始。〃
〃哦,愿闻其详。〃
李平赌气的说:〃我改习色士风。〃
夏彭年呆了三秒钟,随即轰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风,只怕不甚雅观。〃
李平没有动气,她温柔地笑眯眯说:〃将来不知道谁嫁给你,受你这套大男人脾气。〃
夏彭年即时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李平还不放过他,笑道:〃但愿她与你旗鼓相当,给你段欢乐时光。〃
〃别诅咒我,李平。〃
他轻轻过去搂住她的纤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没有顾忌。
〃除非你答应我——〃
〃要我的人头当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经听过这句话多次,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讲:没有人爱我,会比你爱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涩,〃李平,你肯定,你的确这么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松开她,走到沙发坐上。
〃彭年,与我一起去看那座叹息桥,我不愿意与别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谢谢你彭年。〃
最后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准时赴约。
但王羡明夫妇比她更早,已经选定一张台子,对正入口处,李平一进去他们就看见张望,是她的天职。
卓敏说:〃她来了。〃
白衬衫,花裙子,领子俏皮翻起来,在这种天气,袖口照样卷得老高,李平笑着走近,王羡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从来不为她做这些,不过,卓敏宽慰的想,夫妻之间,何必拘礼。
李平随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吗?〃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羡明像是没听见,只顾看着双手,卓敏用手肘轻轻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学生被师长提醒似的,连忙说:〃很清苦,一双手不停,下班还得做菜做饭,周末大扫除,是不是?〃他看着卓敏,似想获得批准。
李平说:〃为家庭是应该的。〃
王羡明摸摸后脑,〃为着家为着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尽挑这些日常琐事,芝麻绿豆的乱说,李平没有兴趣。〃
〃不,〃李平转动咖啡杯子,〃我爱听,现在一天开几个钟头车子?〃
卓敏代他发言,〃十三四个小时。〃
李平讶异,〃那多辛苦。〃
王羡明笑,〃时间不用来赚钱,也是浪掷,不看电视,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长进了。
〃李平,〃卓敏说:〃我们会想念你。〃
王羡明有点不安,〃你会回来探亲的吧。〃
李平抬起头,〃亲,哪里来的亲?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统共只认识你们两位。〃
卓敏冲动的说:〃那么就回来看我们。〃
李平微笑,〃短时期恐怕不能够,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护照再说。〃
卓敏说:〃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嗳的一声。
王羡明说:〃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当然字字珠玑。〃
卓敏听在其中,只觉舒服,李平此时应对的段数,绝对一流,挥洒自如,把这些日子里所受的训练,贯通融汇,举手投足,简直光芒四射。
李平说:〃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来,让我看看孩子长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说:〃还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轻轻触摸,卓敏的小腿已经有点肿胖,可见负担不轻。
李平说:〃中国人最聪明,自娘胎里便开始计算年龄,实际上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科学已经证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语。
李平间:〃叫什么名字?〃
卓敏说:〃他祖父自有分数。〃
说到这里,话题已尽。
当然,如有必要,李平还可以扯到两伊战争,宇宙发现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竞争……但,有没有必要呢。
她终于说:〃我真替你们高兴。〃
卓敏警觉的说:〃还要好好挣扎呢。〃
这时候,李平的司机找进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又静静退出去。
王羡明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从前就做这份工作。
他问:〃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摆摆手,〃不急。〃她笑说。
卓敏说:〃记得吗,开头的时候,我们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情愿忘记,也有时候,情愿仍是他们的一份子。
卓敏说:〃李平,现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无所有才真,你们,你们才拥有一切。〃
卓敏讶异,〃我与羡明没有选择,小市民命运,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视他俩,卓敏有点不安。
李平终于说:〃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来拥抱她,当中碍着一个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说:〃我们付帐。〃
李平点点头,搭着外套,转头离去。
一转背,她就想起,忘记给他们通讯地址,想回头,但一定神,又转变念头,往出路直走。
有许多事,回不了头。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给他一杯咖啡。
卓敏说:〃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这样,想得特别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还会见我们吗?〃
〃羡明,我想不会了。〃
王羡明沉默一会儿,同卓敏说:〃事实上我不记得我认识过她。〃
卓敏一怔,她一时没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对我们诉过心事,抑或谈过往事,我们真的认识她?〃
卓敏不说什么,也许,也许等孩子十周岁的时候,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经迷恋过一个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届时王羡明会轻描淡写的答:〃我更迷恋夏梦,又不见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她最好维持缄默。
李平终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问:〃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说:〃他们都说现在开新界车赚得更多,听说运输署又打算放宽新界车范围。〃
〃你打算怎么样?〃卓敏笑问。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还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车中,自然听不到这一番话。
车里电话在响,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兴,问你打算念哪一间大学。〃
李平不出声。
〃你走之前,应该亲自与她话别。〃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个女儿。〃
〃这样的成见,到今天也理应消除。〃
李平问:〃她想不想与我说话?〃
夏彭年沉哦,〃她说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强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也讲缘份。
〃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马可广场潮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乱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着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蜜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着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饱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色,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乐队见他们的兴致如此好,士气也激昂起来,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两对人。
另一对是老年人,可能是庆祝钻婚纪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缎服,体态轻盈,一曲华尔滋跳得滚瓜烂熟。
李平偷偷看他们,同夏彭年说:〃老夫妻不多见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这样恩爱,却是难得。〃
李平笑说:〃谁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会比你早许多时间而去,李平。〃
〃借口。〃
两老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报以笑脸。
〃我们走吧。〃李平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过来问我们是否度蜜月。〃
时间逼近,像打仗一样,事情不置信地发生。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与李平站在著名的叹息桥上。
他眼睛酸涩,精神恍惚,声音重浊。
她强自振作,心怀重压,暗然销魂。
整个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东方有一丝鱼肚白,雨水堕在河中,圈圈涟漪,烟雾蒙蒙。
他说:〃景色美得叫人叹息。〃
她说:〃不止是这样的缘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怜惜的问:〃这些年来,也总有叫你高兴的事。〃
李平抬起头,思想像是飞出老远,过半晌她说:〃现在我知道了,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快乐的。〃
〃现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过半晌她答:〃现在,现在我也不是不快乐。〃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