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镇夷即时说:〃这次不可以。〃
夏彭年苦笑,〃母亲有所不知,父亲让我昭君出塞。〃
夏太太大吃一惊,〃什么,有去无还?〃
〃不是,〃夏彭年同母亲诉苦:〃比这还可怕,简明家有位老小姐。〃
夏太太一怔,随即笑向丈夫:〃镇夷,有这样的事吗?〃
夏镇夷有点尴尬,只得说:〃三十出头不算老小姐。〃
夏彭年乘机诉苦:〃妈妈你想想那种老华侨,早在北美洲造铁路时就移民去当苦力,姓氏都给外国人弄错改不过来,世世代代只得姓简明,统共不好算中国人,如今发了迹,霸着几个山头,像做上皇帝一样……妈,谈生意是可以的,别的就不必了。〃
夏镇夷啼笑皆非,〃彭年,我竟不知道世上还有你怕的东西。〃
夏太太忍不住,〃彭年,简明小姐是麦基尔的建筑系高材生,你别夸张。〃
夏彭年失色,〃妈,原来你早知这件事。〃
夏太太说:〃我当然知道这位小姐。〃
〃两夫妻串通来出卖我。〃
夏太太诧异,〃彭年,今天你像年轻了二十年,莫非是李小姐感染你?〃
夏彭年咳嗽一声,〃我不过想爸爸妈妈轻松一下。〃
夏镇夷说:〃下个月你好动身了。〃
夏彭年不出声。
夏镇夷问:〃彭年,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同李平有什么誓约吧。〃
〃不,〃夏彭年连忙否认,〃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
〃那就好。〃他出去了。
留下母子两人在书房里。
夏彭年叹口气,〃母后,我国扩充边疆,不停征战,有何止境呢。〃
夏太大笑问:〃太子已经意兴阑珊了吗,你父皇还没有呢,看样子真是美人作崇。〃
〃不关她事。〃
夏太太轻轻说:〃我们都喜欢李平,你做什么家里都不反对,但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
〃妈,我并不想结婚。〃
〃姻缘来的时候,不由你作主。〃
夏彭年笑,〃我保证我不会。〃
〃人家未必肯嫁一个吊儿郎当的浪子。〃
夏彭年一呆,〃妈,你这样看我?〃
〃去去去,我也累了,不同你说,自小是这样,滑不溜手,不知你心里想些什么。〃
夏太太也出去了。
夏彭年无味地坐在安乐椅中。
父亲不支持的事,他绝对不会去做,但是,他父亲怂恿的事,他也不见得急急服从。
从小到大,夏彭年都采取这种平衡手段,利己而不损人。
这次也希望可以顺利过关。
他终于开车子返公司。
夏镇夷这才同妻子说:〃我没有反对他娶李平,他自己也不小了,应当知道妻子与女朋友不可混为一谈。〃
夏太太看他一眼,〃是的,你比谁都清楚。〃
夏镇夷当然听出话中有话,忙顾左右而言他:〃倘若是四十年前的陈家,又是另外一回事。〃
〃彼时李平还没有出生呢。〃
夏镇夷出了一会儿神,结束这次谈话:〃我们会好好照顾李平。〃
夏太太不置可否,她的一切来自丈夫,非必要时,他的原则即她的原则,他的意见即她的意见,她干什么要反对。
娶谁做媳妇不一样。
一连几个周末,李平都在赛车师傅处上课,夏彭年留在公司,朱明智陪他。
她把加国国家经济时报摊开来,读出头条:〃简明氏收购第四大油公司宝森五十二巴仙股权。〃
夏彭年没有反应。
〃此简明就是彼简明?〃
夏彭年点点头。
朱明智轻轻吹一下口哨,〃争气的华人真不少。〃
〃华人,你见过复姓简明的中华民族?〃
朱明智笑。
夏彭年瞪她一眼,怎么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秘密似的。
过一会儿他问:〃李平进展怎么样?〃
〃彭,我不必瞒你,她的资质不低,但永远离不了夏氏本家,彭,这年头自修生不计分,她必须考取认可文凭才有资格打天下,惜又未到获颁赠名誉学位的阶段,只得盲目努力。〃
夏彭年叹口气,〃你说得太婉转了,换句话讲,她永远进下了麦基尔。〃
朱明智大奇,夏彭年花样太多太透,做李平也实在不易,麦基尔?
朱明智说:〃我以为下一站你只是要她去撒哈拉。〃
夏彭年又叹口气,〃没有什么,当我没说过。对了,还有一件事。〃
朱明智只是笑。夏彭年几时变得如此眷恋办公室,从前他一直扬言拖延下班是无能表现,公司要向职员倒收电费。
谁知夏彭年忽然说:〃你在夏氏的发展,也到了尽头了。〃
朱明智连忙收敛脸,屏息等待下文。
〃建筑公司是专业人才的世界,你在推广部已经位极人臣。〃
朱明智苦笑,她何尝不为前途问题担心。
〃再说,这个城市里没有好的男人,你白白耽误青春。〃
朱明智瞪她老板一眼,心想有话请说,有屁请放,没理由说这些疯话。
〃明智,我想派你到多伦多分公司。〃
朱明智站起来,〃夏先生,我们在多伦多没有分公司。〃
〃是吗,我说有就有。〃
夏彭年取起一枝铅笔,敲敲桌子边,轻描淡写,语气却像小型上帝。
朱明智坐下来,他们都是这样,她见得多了,在这个功利社会,金钱的地位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崇高,特别见功,有了它,额外呼风唤雨,时间久了,它的主人便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气焰高涨,形诸于外。
〃派你出去怎么样?〃
〃刺配边疆,〃朱明智喃喃说:〃被贬沧洲。〃
〃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可以开始新生活,找一个志同道合,年龄相仿的对象,舒舒服服过其下半生。〃
夏彭年这番话充满了感情,语气忧郁,朱明智一呆,他对谁说话?
但他随即恢复神采:〃你想一想。〃
他站起来走了。
李平不在草莓山道。
女佣说:〃有一位朋友结婚,李小姐去了。〃
李平叫司机送她去的,车上有电话,要把她找回来并非难事。
但是夏彭年没有那样做,他愿意等她。
他悠闲地巡过整间小洋房,差不多一年了,李平并没有积聚什么零星杂物,衣服鞋袜都整齐地陈列在壁柜里,除此之外,独欠私人物件,夏彭年早已注意到这一点,李平像是随时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这个地方似的。
她回来了。
他迎出去。
她穿着粉红色缎子小礼服,可见的确是去观礼。
〃你穿得不够厚。〃夏彭年说。
李平脸上有一丝恍惚的笑意,坐下脱鞋,〃我不觉得冷。〃下雨了,鞋子有泥迹,可惜缎鞋永远只能穿一次。
〃婚礼热闹吗?〃
〃只是注册,没有其他仪式,双方父母都出席观礼,除此之外,只得三两个朋友。〃
〃我也喜欢小型婚礼。〃
〃只怕你结婚那日,本市半数居民要准备喝喜酒。〃
〃不会的,我不请客,讨厌极了。〃
李平除下外套,淡淡置评:〃新娘子只怕不肯。〃
夏彭年又问:〃送了什么礼?〃
〃那是我从前的朋友,送水晶灯无用。〃
〃你选了什么?〃
李平看他一眼,不知他兴致何来,寻根问底。〃一整套婴儿用品。〃
〃呵,有声色了。〃夏彭年怪羡慕的。
李平也微笑,〃是的,五月份出生,世上届时又多一个小个人儿。〃
夏彭年枕着双臂躺在长沙发上,这是他首次与李平闲话家常,别有一番滋味。
李平换上家居便眼,坐在他身边。
〃来,我们下棋。〃
李平取出道具来,与夏彭年对奕。
终于结婚了。
卓敏知会李平的时候,带凯旋的语气,像是三生修到似的,能够这样不计一切地爱一个人,也真是乐趣。她说,出院之后,羡明康复得很快,烟酒都戒了,沉默寡言,可说是因祸得福。
〃李平,十一月二十二号请你来观礼。〃
李平当下就答应下来。
卓敏同羡明的感情道路也算得迂回曲折,幸亏结局圆满,有点像套老式文艺电影,男女主角之外,还加添一个叫人心碎的坏女人做配角,穿插带出不少笑与泪。
李平自嘲:你就是那个坏女人了。
下雨,交通挤塞,小型婚姻注册处在偏僻的角落,车子驶了许久。
终于到达的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注册官面前坐定,亲友也都停止交头接耳。
李平为免触目,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卓敏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李平发觉王羡明的母亲在前座,那好妇人穿着光鲜的外出服,挽着只黑漆皮手袋,严阵以待,看她的表情,对卓敏也相当满意,一脸笑容。
李平有过去相认的冲动,幸亏注册官宣布仪式开始。
这些日子来,李平的眼光也学得刁了,一看就知道羡明的西装是现买的,因他身型高大,上装袖子短了一点,领带的颜色也不配。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娶的又不是她,只要高卓敏看不出来就十全十美。
卓敏穿宽身纱裙,耳畔别着一串绢花,依然故我,没有化妆,在李平眼中,卓敏永远冰清玉洁。
他俩交换了普通的白金戒指,卓敏抬起头来,看到羡明的眼睛里去,那种平凡的幸福升华至最高境界,几乎有点圣洁。
李平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的心愿都已偿还,只觉死而无憾。
亲友围到一对新人身边去,李平退到门边。
王母转过身来,带点疑惑地看住李平,仿佛没有把这位电影明星般耀目的女客认出来。
李平朝她微笑。
王母觉得唐突了客人,讪讪地别过头去,她没有同李平打招呼。
李平颓然想,她已经忘记有那么一个人了。
她问到门外,刚想乘电梯,有人叫她:〃李平。〃
李平转过头。
是新郎官。
她连忙说:〃恭喜恭喜。〃
〃招呼不周到。〃
〃哪里哪里。〃
他脸上的疤痕褪剩粉红色的迹子,像是新近给谁抓了一下。
李平勉力笑了一笑,〃早在补习班我便知道你们会结婚。〃
他低下头,忽然之间说:〃除出婚礼,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卓敏。〃
李平觉得很震荡,作不得声。
〃我是一个粗人,〃他讪笑,〃不会说话,李平,谢谢你来。〃
李平张开嘴,想说什么。
他又说:〃你放心,我会对卓敏好。〃
李平低下头。
那边叫他:〃阿明,阿明,过来拍照。〃
〃你妈妈叫你。〃
〃那我先过去。〃
李平忽然等不及电梯了,她自楼梯间跑下去,一直转一直转,直到楼下,才松一口气。
然后她一直朝大马路的方向走,一双粉红色的缎鞋就此溅满泥斑。
她刚才看到王羡明的眼睛,它们像玻璃珠子似的,呆滞麻木,所有神采与感觉都已失去。
难道卓敏看不出来?不会的。
但是他们都妥协了。
李平一直急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司机实在忍不住,叫她。
李平停住步伐。
这才想起,她是坐着巨型房车来的,她是该次婚礼的观礼嘉宾,礼成后应站起便走,那一对新人,有他们的生活,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开车门,坐上车,返回草荡山道。
李平听得夏彭年同她说:〃将军。〃
她顺手一推,〃又输了。〃
夏彭年看她一眼,〃你太过轻敌,心不在焉。〃
李平笑一笑,不出声。
〃皮草都已经到了,有没有喜欢的?〃
李平叹口气,〃一想到那是人家的皮,实在没有兴趣。〃
夏彭年奇道:〃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太残忍,我穿凯斯咪算数。〃
才讲到这里,大屋那边找夏彭年,他赶了去。
李平松一口气,独自坐露台上,看暮色合拢。
夏氏父子好好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夏彭年终于下了决心,建议派一小组人员去与简明氏洽谈,其中当然有朱明智在内。
〃你自己呢?〃他父亲问。
〃明年我一定去。〃
夏镇夷也相当满意。
烦管烦,跑拉力赛的车子运到,他照样成日泡在车房里,连李平都几乎冷落。
一辆吉普,自欧洲运来,又再载返欧洲,只用一次,折腾的费用足够使普通人做名小富翁。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堕于首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涵之侧。
来不及钻研了,他们就要出发。
夏彭年笑,〃现在退出,也还来得及。〃
李平只是笑,不去理他。
这样大阵仗的游戏,她不愿错过。
抵达大雪纷飞的杜索道夫,李平跟着夏彭年入住近郊一幢家庄,天天早出晚归,与同道中人共议大事。
天气实在冷,户外活动甚多,李平戴着鸭舌头帽子,穿大衣,另一副雷鹏水银太阳眼镜,加上短发,长挑身型,其他队友误会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当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东方人。
他们两人却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误会,照样形影不离。
夏彭年对机械的狂热令李平诧异,她说:〃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我。〃他一钻到车底,三两小时不出来是常事。
李平又爱上北国的农庄生活,尽管是严冬,尽管是乡下,好不气馁,走到邻居家中作客,北欧的孩子们都长金发,一丝一丝,有阳光的晨候,如织锦般闪烁,眼珠子是淡蓝色的,抱在怀中如洋囡囡。
〃我终于吃到家制牛肉肠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说。
〃我还怕你问。〃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帮他洗净双手,有时候,指甲边藏着的油污不一定刷得干净。
李平抱怨,〃赛完这次车,一双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们不回去了怎么样,躲在这里,与世无争,静观四季变化,种种花,钓钓鱼。〃
夏彭年捧起她的脸,〃李平,你有归家恐惧症。〃
李平苦笑。
〃你怎么看我们大队?〃
〃似蓬车队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设备周全得很,侦察队、维修队、医疗队……阵容恐怕比南极考察团还要鼎盛,算不了探险行动。〃
夏彭年不服气:〃这是夺标,不是狩猎。〃
李平微笑,不再去扫他的兴。
出发那日,队友见李平上车,十分诧异,他们没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么贴身。
他始终是她的老板。
车子到莫洛可,干燥酷热,李平买了当地袍带,扮成土著,用白纱布紧紧缠头,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体一吃苦,大脑便停止思想琐事,忙着与环境对抗,李平适应得比夏彭年好。
车子连日接夜开动,披星戴月,吃干粮、喝壶水,夏彭年心中一叠声叫苦,体力不支已是明显的事实,再坚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车子已驶入撒哈拉,沙漠万里无云,晚间一抬头,可以看到满满一苍穹的星。
夏彭年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不出声,待他先开口。
〃今天几号?〃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向西方去了。
〃有没有许愿?〃夏彭年问。
〃有。〃
〃可不可以公布?〃
李平说:〃希望洗一个热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来,〃难为你了。〃
李平微笑。
〃我们回去吧。〃
〃真的不继续走?〃
夏彭年摊开手,手心已经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长成老茧。
〃你知道我总会跟着你。〃
夏彭年叹口气,〃岁月不饶人,你支持我无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缓缓除下头巾。
〃还有一半路途才抵达目的地。〃
李平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人生的路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