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觉得门,想开车去兜风,走近车房,觉得身后有人,这一带治安十分好,她并不惊惶,一转身,看到地上有长长一条黑影。
〃谁?〃
〃我。〃
那人自树底下走出来。
〃羡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羡明点点头。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肿起来,眯成一条线,他在抽烟。
〃你找我?〃
王羡明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他说:〃我也不晓得,把车开着开着,便驶到这里来。〃
〃要不要进来坐?〃
他有点意外,随即摇摇头,〃时间太晚了,给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两个字,说得特别别扭。
李平装作听不出来,〃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对你很好。〃
〃她对你也不错,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爱。〃
〃你也很好,李平,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羡明对着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样,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头。
过半晌她问:〃家人还好吗?〃
〃父亲下个月退休,哥哥在办移民,想与嫂子到温哥华开馆子。〃
〃你会不会同往?〃
〃我,我有什么用,我是废物。〃
他又赌气了,李平牵牵嘴角,带点笑意。两个人站在树荫底下,谁也不想先行离去。
王羡明问她:〃有没有空出来吃顿饭?〃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没有卓敏,我也不会怎么样。〃
李平连忙分辩,〃我只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与你通消息。〃他转身。
李平追上去,〃羡明。〃
他背着她站住了。
李平问:〃你怪不怪我?〃
他没有转过身来,〃你说呢。〃
〃你没有怪我。〃
他仍然背着她,讪笑一会儿,〃猜对了,我怎么会怪你。〃
说完,他朝计程车走去,开车门,关车门,发动引擎,转动车轮,把车子驶下山去。
李平静悄悄回到屋里,淋个浴,坐在床沿,翻开朱明智指定要她读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诵。
天亮了。
李平起来做咖啡喝,榨了新鲜橘子拿进去给母亲。
她也一早起来了,正在梳头。
李平问她:〃妈妈,当年夏镇夷南下,外公有没有接济过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这些,〃她苦笑,〃几曾识干戈。〃
〃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无凭无证,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坏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怅惘。
李母说:〃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无法细究。〃
李平一想,深觉这话正确,便说:〃妈妈,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李母吟一下,〃这里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时吩咐人去买。〃
〃呵,对,有人托我带印有米老鼠的绒衫。〃
〃可以,没问题。〃
李母凝视李平,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终于她说:〃今年你已经廿三岁了——〃
李平接上去:〃要结婚该结婚了。〃
李母不由得笑起来。
这是她这大半个月里,头一次笑。
李平与母亲有了新的了解。
两天后,夏彭年与李平到飞机场送她回上海。
李母拉住夏彭年一直说悄悄话,李平只见夏彭年不住的点头。
李平当然知道母亲说些什么,故此只有苦笑余地。
到最后,夏镇夷两夫妻也来送别,李母这才巅巍的上了飞机,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老许多。
李平看着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送走母亲,松一大口气,独自一个人,不管成败,不必顾全颜面,不怕有谁受不了刺激,她只需对自己负责,多简童。
那日下班,她拥着猫儿,在长沙发上就睡着了。
夏彭年没有叫醒她,走到书房看桌球比赛的纪录片。
很有种过家庭生活的味道。
夏彭年一边喝茶一边吃花生米。
本来啤酒是更好的选择,但他怕发胖。
守着李平已经有半年,他内心异常满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约会。
以前每个周末换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没有新鲜感,次次对牢一个陌生人苦苦思索话题,十分痛苦。
现在好了,苦楚经已解除。
不知什么时候,李平已经站在他身边。
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夏彭年的肩膀上,夏彭年顺势亲吻她的手背。
〃有没有同伯母说什么悄悄话?〃
李平坐在他身边,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只小碟子上。
她说:〃母亲告诉我,最近鸡蛋可能要配给,鱼类也相当稀罕,蔬菜倒还丰富。〃
夏彭年沉默一会儿,〃就是这些话?〃
〃不然还说什么。〃
〃她没有问你几时同我结婚?〃夏彭年笑。
李平一怔,笑问:〃我们打算结婚吗。〃
夏彭年看着她,〃你说呢。〃
两个人都没有期望对方会提出正式的答复,李平的聪敏,一次又一次令夏彭年意外。
过两天,李平与朱明智午餐,闲闲说起:〃夏氏,是怎么起家的呢。〃
〃凭机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准吧。〃李平答。
〃还有,运气要好。〃
〃当初,〃李平猜测说:〃一定从上海带了本钱来。〃
〃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装满金条南下来做生意,五两重叫大黄鱼,一两重是小黄鱼。〃
〃夏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朱明智说:〃相信是。〃
〃这么说来,夏镇夷并非白手兴家,是带着资本过来。〃
朱明智有点警惕,静静不露声色,笑道:〃相信夏彭年必然乐意将家族发展史告诉你知。〃
李平听出朱明智不愿多讲,乘机收蓬,也笑道:〃彼时他才十岁八岁,相信不复记忆,稍后又被送往美国读书……恐怕对这些掌故没有兴趣。〃
朱明智一句总结这个题目:〃上一代生意人的兴亡史,真不简单。〃
谁说不是。
朱明智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话,早些知会我。〃
李平抬起眼来,像是不知道有这些么回事。
朱明智有点意外,不愿多说,轻描淡写的补一句:〃我想或许一月你会出门。〃
李平想一想,随即明白了,想必是夏彭年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们这些人,说话都似打哑谜,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不知不觉,李平也成为其中高手,话面不重要,猜测话底下的真意,才是学问。
当天晚上,夏彭年已经把计划告诉她。
他已报名参加杜塞道夫至达卡第十届的越野车大赛,比赛照以往习惯,在元旦日一月一号自西德出发,经直布罗陀海峡,横渡地中海,在北非阿尔及利亚登陆,深入撒哈拉,转向西部,到达接近海岸的达卡,为期二十二天。
夏彭年摊开章程上的地图,一一指给李平知道,她听得神驰。
全程一万两千公里,从雪地出发,途经万里黄沙。
三年前夏彭年参加过一次,用的是吉普车,终因机械故障拖返维修站,他一直忿忿不平,要卷土重来。
再迟体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他同李平说:〃你有几个选择!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他还没有说完,李平已经摇摇头,〃我与你一起参予这项比赛。〃
夏彭年笑,〃真孩子气,你体能哪里吃得消。〃
〃哩!〃
〃这是一个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长,气候变化强烈,若能经过这段不可思议的车程,你我都成为刀枪不入的超人。〃
李平只是笑。
这个生活在大都会娇生惯养吹弹得破的公子哥儿实在小觑了她。
夏彭年看到李平嘴角带挑逗地似笑非笑的牵动,太迷人了,他受不起一击。
〃好,就考验考验我同你的合作性。〃
李平吁出一口气,她绝对不敢说对大城市繁华奢侈发腻,但总希望多点体验,增广见识。
李平伸出手,〃一言为定。〃
夏彭年与她握手,想乘她不觉,把她拉到怀中,谁知李平早有防备,用力一挫,夏彭年险些儿站不稳,要沉肘落膊,郑重应付。
李平见他狼狈,扬声大笑,松开手。
与她在一起,夏彭年永不觉闷。
李平性格收放自如、多姿多采,实在是最佳伴侣。
而这段日子,这个关系,由李平付出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切换回来,不能不小心地多元化地应用。
她已学会用电脑搜索资料,李平对知识有种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强如一块天然海绵,寻根问底,绝不言倦。
这种态度挑起朱明智的好胜心,有时她给李平所做的功课多至残忍,下意识要叫这女孩求饶,但李平却总能镇静地应付艰苦工作量。
李平知道朱明智考验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时候,还是可以叫救命,因为有恃无恐,反而一直没有用到这个特权。一向避免在夏彭年跟前说起。
在一个比较清闲的中午,高卓敏的电话到了。
李平有说不出的欢喜,她一直盼望卓敏会自动找她。
〃李平,〃卓敏一开口便问:〃你上次那个建议,还当不当真?〃
李平忙不迭应:〃真,怎么不真!〃
卓敏叹一口气,〃我们出来谈谈好吗?〃
李平又惊又喜,〃羡明肯接受?〃
〃见面再说。〃
〃你在哪里?〃
〃家。〃
〃我来接你。〃
〃李平,我已经搬出来往。〃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五点半。〃
李平缓缓放下听筒。
莫非……不会的。
会又怎么样,她已经离开王羡明,他已是自由身,难道她不要他,也不准别人要他不成。
但,不会的。
李平走近打不开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楼下的街道看,人车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凉雪亮的玻璃窗,维持着同一姿势,很久久,觉得疲倦,才转身取起手袋,下楼去。
卓敏已经站在入口处等。
白衬衫、牛仔裤,高卓敏自有她的潇洒。
李平笑着迎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李平自他手中接过驾驶盘,把车子开上山去。
李平决定等卓敏先开口。
卓敏问:〃去草莓山道你那里?〃
〃比较静一点。〃
卓敏没有异议。
踏进书房,卓敏便急不待的说:〃你讲过,有位计程车车主,愿意支持王羡明?〃
李平坐下,想一想才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肯先垫付车价及牌照费用,然后按月收回租金折为车款?〃
李平点点头。
卓敏叹一口气,〃我代表羡明接受他的慷慨。〃
李平心中已经有数,她微笑起来。
卓敏飞红双颊,〃李平,实不相瞒,我已经同羡明在一起了。〃
李平耳畔有轻轻嗡的一声。
奇怪,她一直鼓励高卓敏同王羡明走,这是最好最理想的结局,但为什么,一旦亲耳听到卓敏说出这个消息,内心却没有预期的安慰?
卓敏自顾自轻轻说下去:〃是他叫我搬的,〃声音中有无限喜悦,〃他从来没有叫我做过什么。〃
李平一直微笑,〃那多好,你们快了吧。〃
〃他还没有提过婚事。〃
忽然之间,王羡明这三个字被一个〃他〃代替了,其中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无限的期望。
他终于有了别人。
李平讶异,他还会爱别人。
〃李平,〃卓敏叫她,〃你不怪我贪心吧。〃
李平抬起头,一时会不过意来。
〃你想补偿的是他,不是我,现在得益是我们两个人,你不介意?〃
卓敏倒先说了出来。
李平缓缓说:〃他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李平,你一直这么说,〃卓敏兴奋极了,〃你一直看好我们俩。〃
卓敏完全不计较当中发生过什么事,她的态度再正确没有,毕竟,任何事,只有始与终最最重要。
〃我立刻替你们去办这件事。〃
〃李平,谢谢你。〃
〃这是什么话。〃
李平温和地握住卓敏的手。
〃生活稳定之后,他就会想到结婚。〃
〃一定的。〃李平给她信心。
〃但是,这件事不要叫王羡明晓得可不可以?〃
此时,卓敏一切要求都是自私的,完全不合情理,她渴望得着王羡明,不顾一切,违反本性,也要独自霸占他。
李平有点宽心,原来卓敏性格也有阴暗面,试练一到,原形毕露,既然人人如此,李平也就不必羞愧。
李平抬起头来,这一刹那起,她觉得不再亏欠他们两人,他们又再度可以平起平坐。
〃可以吗?〃卓敏焦急地追问。
〃当然可以,〃李平静静的说:〃你放心,我会托车行代办这件事,王羡明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
卓敏怔怔的看住李平,轮到她惶恐不安,〃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李平轻轻说:〃砥砺英语,美好前途。〃
卓敏松弛下来,笑了,〃你还记得。〃
那是他们英语课程补习班的格言。
仿佛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高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赶下山。
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实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愿,求仁得仁,又不能说她不快活,因爱故生怖,时时刻刻以别人的喜怒哀乐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终于得到了王羡明。
李平取出她那只史特拉底华利,轻轻拥抱在怀里,什么叫快乐?想什么有什么,是谓快乐,因为不能得到所有心头渴望的东西,必须作出取舍,所以快乐永远不能完全。
李平扬起头,大声笑起来。
满以为王羡明会得爱她一辈子,像言情小说中形容那样,老来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中,她永远是那个俏皮美丽的小李平……
才怪。
哪里找这样的痴人去。
倔强正直如高卓敏,一见利之所在,即时低头。
李平轻轻说:〃哎呀,都一样啦。〃
她走到露台,举起琴,弹的是吉卜赛旋律,乐章悲怆而激动。
李平缓缓放下琴,转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乐椅中。
他说:〃越来越出色了。〃
李平只是笑。
〃这首曲子应该用关那利来弹。〃
李平吸进一口气。
〃史特拉底始终纤弱一点,音线不如关那利圆润。〃
李平拚命摇头,一直笑,〃我有这只琴已经心满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视她,〃真的,李平,你这样满足现状?〃
李平无惧地看到他眼睛里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联同律师去车行办妥一切手续。
这是她首次独立处理一件正经事,觉得非常骄傲。
大笔一挥,免首期,低利息,王羡明生活有了着落,七三后他便成为车主。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过去的恋人。
深深的寂寞侵袭李平,心债已经偿还。再无牵连。
像报纸上那种启示:自该年该月该日起,李平离开王羡明及其家人,从此以后,一切华洋纠葛,皆与李平无关。
王家待她,实在不薄。
卓敏那里,传来断断续续好消息:〃羡明心情比较落实〃,〃有时候开两更车也不觉疲倦〃、〃他希望五年内可以还清债务〃等等。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