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失业他真没有拿着当回事,我们还庆祝了一番。跑到上海那家叫1930的老酒吧喝酒,二十瓶科罗娜,一边喝一边骂,骂那些洋鬼子不是东西,骂上海这些恶势力有眼无珠,那天晚上我们挥霍了差不多一千块,就是说,剩下的日子,我们得紧衣缩食。
那时,我还在试用期,薪水不过三千块。
囊中羞涩,何况还有房租和水电,我们开始动手做饭啊。
之前我和顾卫北的爱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来爱去,与吃喝拉撒没有关系,但真论到实际上我们才发现,我们竟然对生活束手无策。
先是做饭。
他不会,我当然也不会,第一次炒的菜盐放太多了,半生不熟,记得好像是炒的土豆吧,我切的他炒的,丝很粗,又粗又不均匀,顾卫北说,放旧社会,我这种女人根本嫁不出去,结了婚也得被休了。
我一边切他一边捣乱,他在后面抱住我的腰,说老婆的腰细了,其实是我累瘦了,来上海一个月,瘦了两公斤。
他炒的菜。他说,他老爸给他老妈炒了一辈子菜,他也要给我炒一辈子菜。我听了这种话总是感动得涕泪狂流,后来听多了就麻木了。他总说一辈子一辈子的,好像一辈子有多长似的,不就几十年吗?和顾卫北分开后,我才知道一辈子真的很长,长到可以觉得怎么过也过不完似的。
他放的盐太多了,醋也太多了,我假装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后让他奖励我十块钱,我说要去楼下买个冰淇淋吃,否则真得太对不起我的味蕾了。他背着我下楼,从五楼到一楼,我在他背上唱着歌,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来背我吧。他骂我是女黄世仁。
那是最初的日子,喜忧参半。他失业半个月后再去找另一个公司上班,我慢慢学着做家务,把红烧肉炖糊了,把他的衣服熨了个洞,把碗洗得摔到地上,生活的艰辛让爱情慢慢失去光泽。我们在为生活而奔波,房东又来了,我们手里分文没有了,于是我们关掉手机和那个二手电视,小心地趴在地上,好像躲着国军的地下党,我想笑,他却一下亲住我。
门一直在响,他一直在亲我。
那是我们最缠绵的一个吻了,来上海以后,我们为生活奔波着,身体里的激情在消退着,甚至,来不及亲吻,本来说好的,上班之前要吻别,下班之后要吻安,后来实行几天之后,顾卫北拍拍我的头说,老婆,形式主义害死人啊,我们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有一天,当我在地铁里掏出小镜子想补一补妆时,我发现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她脸上没有什么光泽,头发枯黄,眼神飘浮无力,那些如我一样下了班的红男绿女,那些被叫做白领的人,几乎是怀着疲劳万分的心情从写字楼坐上地铁,地铁里如我一样的男男女女都不复早晨坐在地铁里的光鲜,我见几个男人置华伦天奴的衬衣于不顾,歪歪斜斜的领带有股爱谁谁的劲头。
有人说这帮怀揣着高学历奔波在写字楼里的人都是驴,甚至比驴还惨。
所以,手机响了我看也懒得看,只有我们这帮像农民的人还用手机,人家有钱人谁还用手机啊?我们老家骑三轮卖土豆的人都用手机,个个有摄像头,是不是为了照土豆的大小也未可知。
我的裙子越穿越短时,我离自己原来的生活越来越远。永远23度的中央空调让我怀念穿牛仔裤的年代,但公司规定我们必须穿职业裙,到膝盖以上20公分,据说即性感又正规,非常让人郁闷。因为我的臀部十分不爽,所以回到家和顾卫北去酒吧鬼混时我真有不穿衣服的冲动,可又怕别人疑心,所以,还是穿了晃晃荡荡的衣服去了,钱花得如流水,到最后被封为月光族。
这叫什么日子?
对生活束手无策(2)
都说做白领好,著名漫画家朱德庸是这样描述白领的特质的:年轻、不甘寂寞,在鳞次栉比的水泥楼群间,追逐金钱、爱情和流行而居……他们尽可能为自己而活。也许是自私,或许是自信,总之,他们是传统规范所不再能标识出来的一种新人类。
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称呼而已。不过是在那些摩天大楼里一年吹着23度的空调风感受不到四季的那些人,他们衣冠楚楚,因为这个词回避了他们工作的艰辛和尴尬的处境,整天担忧被老板炒了鱿鱼,没有公务员的双休日,虽然是来来回回坐着飞机,但他们还是羡慕那些年薪一万休长假住公房有福利的公务员们,因为被迫加班时的违心顺从,新人猛进时的力不从心让他们渐渐变得成了高压下的机器人,机器一样的笑容和程式化的工作,他们高生存成本之下的生活压力,谁能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担忧、孤独?也许当真是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和顾卫北说我适合当地主婆,指手划脚、坐吃山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之,我愿意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其实白领也像烂了市的白菜一样。趋之若骛的东西千万别哭着喊着往前奔了,因为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如果再嚷嚷自己是小资比这个更惨,人家会以为你们一家三代以上是白丁才哭着喊着要当小资。
顾卫北与我有一样的想法,我想问自己,这就是我们要过的生活吗?
二〇〇〇年二月十四日,第一个在上海过的情人节,我刚刚发了三千块钱薪水,而顾卫北再次失业。半年来,他失业五六次,所拿到的薪水微薄,但他花钱却大手大脚,不肯在家里吃饭,每到周末就要泡酒吧,一日日我们混着,入不敷出,我向周芬娜借了好几次钱了,她从来不问为什么,那欠她的十万块,我不知何时何日能还上。
我把两千块钱给了顾卫北,我怕他感觉到委屈,一个男人没钱像什么样子?!他很厌烦挤地铁和公共汽车,我能承受,他不能。他愿意打的,愿意在有品味有西化味道的地方待着,而这一切,都需要钱,我的男人,卡里怎么能没有钱呢?
那天我早早计划好了,去找个不错的小饭店吃饭,然后让他给我买几支打折玫瑰,我觉得这个情人节这样过就不错了。
但我没想到,我们的情人节泡了汤!
上大学时的情人节,他常常会打电话来,第一年,他还拍过电报,那时电报还没有取消,在绿色格的小纸上写着,林小白,我爱你。一个字一块七,那张电报,我至今留着,那是我这一辈子收到的唯一一封电报——在一九九六年的情人节。
那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老婆,我要给你一个超大的惊喜。
我等待着,以为他买了一捧玫瑰花,如果那样,也不过一百多块钱,我想,这日子还能过下去。
但他让我闭上眼,然后让我伸出手,他把一粒钻戒戴在了我的手上,然后他说,林小白,睁开你的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我目瞪口呆了!
天啊,他用两千块买了钻戒,那么,这一个月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喝西北风也得刮啊。
我说你有病啊顾卫北,你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奢侈品吗,我们快连温饱都解决不了了,你知道我为挣这三千块钱每天有多累吗,你知道你每天大爷一样的生活着我有多生气吗,你知道我们还欠周芬娜十万块钱吗?你还说要让我成为地主婆,还要在上海有房子有车,我看你纯粹是在做黄粱美梦,我看你这一切终将是海市蜃楼……我还要说下去,刚一张嘴,一只手迎面而来,我躲闪不起,只听到空气中一声脆响,我的脸上,有了鲜明的五个指头印。
顾卫北,我的小爱人,他打了我!
瞬间,我们都愣住了。
甚至,我没有哭,没有眼泪。
我们沉默了好长时间,我知道他是为了爱我才去买那枚对我们来说很昂贵的钻戒,我知道他是为了讨好我,我知道他是为了有一个浪漫的情人节。
转瞬,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哭了。
他把我整个人抱起来,我嚷着流氓,但顾不上了,他脱掉我的衣服,然后一寸寸地亲了我,这是第一次,他这样细致而温柔地亲我,他甚至看着我动情的表情,我捂着脸,害羞地说,流氓,你真流氓啊。
我们的身体缠绵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像在飞。
是的,我们是冰与火的缠绵,疼而忧伤。我们是两只冬天的蝴蝶,不知明天有多远。
事后,我看到一张条子。
是一张卖血的条子!
那个钻戒,要二千五,他没有那五百,于是去了血站,他卖了血,五百块,换了那枚钻戒。可我却责骂他!那张卖血单子,我放在了那堆车票里,当然,还有他买给我的所有东西,我想,这一辈子我就和这一个男人好,他肯为我卖血讨我欢心,我为什么不把自己献给他呢?
后来的每一次吵架,我们都以身体的缠绵做为结束。用顾卫北的话说,两口子打架哪有过夜的?我们越来越像老夫老妻,甚至吃饭的口味都雷同,我们越来越爱吵架,为一点鸡毛蒜皮都要吵起来,当初的豪情万丈到如今只落得在红尘中奔忙,我不穿名牌,不用进口化妆品,有一段时间我只用大宝。上海的冬天清冷,我的脸都冻紫了,因为人还年轻,所以,什么都能对付过去。我想,只要有爱情,我什么困难都不怕,顾卫北说过我,拿着爱情当饭吃。我想,他说得真对。
拿着爱情当饭吃的女人,总会觉得这世界的美丽,并且十分容易满足,这说明,有的时候,精神世界的富有远远比物质世界更吸引人。
二〇〇〇年春天,我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女人。
如果有下一辈子(1)
我跟着陌生人上了出租车,已经后半夜的北京有清凉的感觉了,街上的霓虹灯还在亮着,他递给我一支烟,然后在我手心上写下他的名字,除了顾卫北,我是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样近。
我是为了爱情来到了上海,而戴晓蕾是为了陈子放留在了北京。
他们的爱情是一朵小小的蓓蕾,用陈子放的话来说,得到戴晓蕾,好像得到一朵冰山上的雪莲。她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我劝过陈子放,多理解吧,你不就是因为她出污泥而不染的感觉才喜欢她的吗?毕业的时候,戴晓蕾动过来上海的心思,她说,想和我们在一起,虽然姚小遥伤害过她,但是,她还是愿意和少年时的朋友在一起,我们两个都在上海,她也想来上海。
但陈子放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几年了,陈子放一直在戴晓蕾的身边,像他这么狂放的搞艺术的人这样对待一个女人,用顾卫北的话来说,真他妈是个奇迹,他大概是把戴晓蕾看成了他的女神了吧。
很有可能。
后来我看过陈子放的很多幅画,里面的女子都有清冷的眼神,那眼神分外飘渺,眼波浩如烟海,让人读不懂。那只能是戴晓蕾的眼神。我已经知道,陈子放中了戴晓蕾的毒,他已经无力自拔。
但自始至终,他们只是一对精神恋人,陈子放用自己的痴情痴心一寸寸地侵略了戴晓蕾的心,她却不允许他对她有身体上的接触,即使是拉手。陈子放很茫然,他不是柳下惠,也不是登徒子,他是一个狂野浪漫的男人,从十七岁就有性经历,他的梦想是能看到戴晓蕾的裸体,那一定完美得如同雕塑,一想起戴晓蕾那小马驹一样的长腿,一想起那花蕾似的胸和水蛇腰,还有她凝视男人时的那种眼神,陈子放就觉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之前,他并不是一个对待爱情忠贞不渝的男人。至少,他和五个以上的女人上过床,有的是他的模特,有的是他的同学,还有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是他的一个客户,收购他的画,他上她的床。
就这么简单。
所有的改变是因为戴晓蕾的出现,他第一次看到她,如但丁初见贝德丽采,惊艳之下,是心心念念的不忘。他以为他很快会得手,然后如丢掉一块抹布一样再开始另一段艳遇。
但这次他遇到了一个难题,戴晓蕾如同一个久攻不下的堡垒,让他头疼万分。
男人是有侵略性的动物,是兽,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喜欢。他发了狠一定要得到这个面若桃花冷若冰霜的女子,打听到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骑几十里为她送来,这些小伎俩日子长了就让人觉得贴心贴肺的温暖,虽然她依旧看起来那么冷漠,可她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他。
后来出现姚小遥事件,戴晓蕾利用了陈子放,但被利用也是好的,他便乘胜追击,天天缠着她。有时候爱情就是个经不起死缠烂打的东西,她在快毕业的时候投降了,决定留在北京,她去了北京的一家杂志社,下了班和他一起吃饭看电影,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各住各的,付两份房租。
陈子放打电话给我,林小白,你劝劝戴晓蕾行吗?我们可以省下一份房租让她买化妆品,现在北京的房租比黄世仁的妈还黑呢。
我打电话给戴晓蕾,问她感觉如何。她一直沉默,我知道她的心思。我说,既然留在了北京,那么,好好过吧。
那是个雨夜,我站在外面等公共汽车,我听到里面有哽咽的声音,不知是雨声还是她哭了,戴晓蕾说,小白,我想你。
我也想你,我说。
我们回忆着十七岁分别时的镯子和小镜子,我们至今都带着,如果有下一辈子,我宁可做一个男人,然后去爱她,因为,我明白她的心思。
她说陈子放向她求婚了,可她总感觉恐惧,莫名其妙的恐惧,她不敢答应他。
没事的,我安慰她说,陈子放是个搞艺术的人,不可能在乎那件事。
那件事,是她心头的一块痼疾。她被人强奸过,不是处女,这一切,如果不告诉陈子放,他怎么可能知道?现在的女孩子,还有多少是处女呢?我说戴晓蕾你活得太小心翼翼了,生活其实很简单,根本没有那么复杂,有一个男人这么疼你爱你,甚至连你的卫生棉都是他来买,你真的可以嫁给他了。
也许是我说的话起了作用吧,不久以后,陈子放发了一条短信给我,林小白,今天我吻了戴晓蕾。
按说我应该替戴晓蕾高兴,但接到那条短信后我却非常惆怅,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那天我特别主动,要求顾卫北抱着我,要求他吻我,我们吻得很缠绵,我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戴晓蕾的样子,这让我非常有罪恶感,如果我和戴晓蕾接吻,会是什么样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纠缠着顾卫北,没完没了,最后他实在没力气了。他说,老婆,饶了我吧。
他沉沉睡去,我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戴晓蕾,圣洁如修女的戴晓蕾,终于失去她的初吻。
这一年,我们应该是最幸福的三个小女人,各自找到爱情,周芬娜怀了姚小遥的孩子,戴晓蕾终于不再做修女,她打算好好的和陈子放爱下去,她说,既然没有热情去爱,那么,被爱也是不错的。
而我和顾卫北更是爱得没完没了,在柴米油盐中体味着人间真情,虽然有时觉得有些麻木,可我们会折腾出那些旧事来回忆,从初相遇说到重庆到北京,再到上海,所有的爱情,都是一个缘分。不过周芬娜告诉我,这缘分,有的是良缘,有的是孽缘。
这年春天,周芬娜又出了事。
她一直为自己的爱情担心受怕,姚小遥离婚了,但还是不肯娶她,他继续在欢场上声色犬马,他拿定了芬娜不会离开他。
姚小遥又打了她。
如果有下一辈子(2)
那天,她陪着他去打牌,他的牌点很背,她站在一边指点着他。姚小遥骂她,贱人,用不着你。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