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称她叫露露。
刘富林娶她的那一日,也就该知道不配吧,他是那么有大智能大才能的男人,但是为露露,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想她也知道这一点。过了十二点,她说有点累,我依依不舍,但也只好送她回家。
我轻问:“你会不会再叫我出来?”
“对你没好处。”
“理它呢。”我笑。
“你想清楚了?”
“需要想,我就不出来了。”我说。
“我走得开,就与你联络。”
世事真是巧得很,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遇上了蓓蓓与她的家人。
蓓蓓一见到我身边的人,马上眼睛发光,我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蓓蓓这张嘴——
当时露露上车,也没看见人家在盯着她,我送她到门口。
我叮嘱:“你心情不好,不妨找我聊聊。”
她问,“我心情干么要不好?”
我无言以对,她轻轻一笑,下车。
过了几天,刘富林就不妥当了,我赶到医院,只见刘氏家族济济一堂等在头等病房外,露露另外坐在一角,面色恒静,而刘氏的子女却怒火中烧似的瞪着她,个个若喷出火来。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与我点点头。
刘富林的私人医生出来,只传露露一人,那几个子女顿时浮躁地口出怨言。
露露进去良久才出来,请我送她回家。
当夜刘富林就死了。
财产几乎全部交了给她。
而我与露露熟稔的事,很快传到父亲耳中,他传我去问话。
我笑笑说:“是蓓蓓搬嘴,是不是?”
父亲冷笑,“不见得是谣言吧?”
“我们是朋友。”
“你什么地方不好找朋友?”他说得很绝。
“父亲,你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来?”
“你打算怎么样?跟她继续来往?”
“是。”我答得很清楚。
“为什么?”
“我喜欢她。”
“你好好一个青年,跟这种妖妇混在一起干什么?”
“我的私生活我自己会加以控制。”
“小报上已经出现影射文字。”他震怒。
“我正想出风头,不妨。”
“你这种愚昧,迟早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不在乎。”
“健明——”
“父亲,我已是一个好儿子,何苦再要我做一个木头人。”我仍然心平气和。
“我总是为你好,健明。”父亲仿佛非常痛心。
“你放心,我并没有被狐狸精迷惑,人家才没有那个空在我身上下蛊呢。”
“蓓蓓呢,你为什么扔了蓓蓓?”他责问。
“是蓓蓓扔我,不是我扔蓓蓓。”我兵来将挡。
他叹口气,“健明,你好自为之。”
我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一再保证。
小报上的影射文字我看过了,可能是刘家子女放出去的消息,不外是说露露未亡人尸管未寒,已经到处姘上小白脸之类。
我觉得好笑,小白脸,我的面皮并不白,小报上说的也不止我一人,又没有指名道姓,对于这种事,我一向不敏感。
露露是个有胆色的女人,她当然更加不会介意,钱已经在她手里,她根本不在乎其它的事。
她说:“我令到刘富林有生之年生活愉快,他以他的财产作为我的报酬,有什么不对呢?别人爱说什么,我理不了那么多。”
“有没有考虑过到外国去生活?”
“我到外国去能做些什么?”她微笑,“你这孩子——叫我到唐人街开餐馆?”
我也笑,我与露露之间的关系非常暧昧,我们俩其实并没有不可告人之秘密,她并没有陷我于不义,她亦没有把我当心腹,对我倾诉过什么心事,关于她的一切,我知得并不比小报记者更多,至于说她要找人陪,不如说她出来陪我更妥贴,寂寞的是我不是她。
但我们基于什么常常见面呢?
她说:“因为你是一个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
孩子。
她用这样的借口来把我们两人分割得远远的。女人一把咱们当作“朋友”、“孩子”、“偶像”……咱们就没了希望,只有在她们把咱们当“男人”的时候,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男人——原始的异性吸引,迷惑的气息,最基本的需求,天然的本性……但愿在我的女神面前,我只是一个男人。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又见到了蓓蓓。是她先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原想以冷淡对她,但又不忍这样小家子气,于是照旧与她微笑,站起来让位于。
“健明,好吗?”她一屁股坐下来,上下打量我。
“托赖不坏。”我微笑。
她似不相信,“你爹没对你训话?”
我心平气和的说:“训什么话?我品格端正,勤奋工作,无瑕可击的好儿子。”
蓓蓓失望之情形于色。
“你现在跟谁走?”我间。
“我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她说。
“蓓蓓,”我真是好心,“你也该留一下神了,年纪不小罗。”
她的面孔阴沉了下来,“你呢,健明,你仍然与刘某的寡妇来往?”
“她确是我的朋友。”
“没有那么简单吧,全城人都知道你们的事。”
“是吗,他们怎么说?有没有说她养着我?”我问:“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她还那么漂亮,我也至少是个医生。”
“你怎么变得这样嬉皮笑脸?”蓓蓓不以为然。
我心中不好过,白白担了一个虚名,我只希望名副其实地得到她。
“健明,你变了。”蓓蓓摇着头。
“你说我变,那我也只好徇众要求的变一下。”我仍在笑。
她站起来,走开了,有点拂袖而去的味道。
很明显,蓓蓓生活并不快乐,我也过得并不比她更好,倒是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不寂寞,节目丰富,热热闹闹,日子过得很快,虽然肤浅,倒也愉快,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惘然。
这是我与蓓蓓分手以来,第一次觉得惋惜不知道蓓蓓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再见到露露的时候,我问她:“我有否资格成家立室?”
露露沉吟半晌,“有钱比较好办事,成家当然先要有一个家,现在的房子很贵了,再说家俱装修都要花费,况且满街都有牛奶站,你们年轻男人断不会为了一杯牛奶而拖条牛回家。”
我笑:“家中有牛比较有归属感。”
她也笑:“那要看那个女孩子要求如何了,象我,我最怕出来赚那么八千一万的月薪,天天风吹雨打的往写字间跑,与男同事打情骂俏,受上司呼来喝去,故此我嫁刘某,专心一致的服侍他一个人,但是也有些女孩子,品格优秀,又实事求是,她们宁愿赚了钱来与丈夫一共负担小家庭,下了班把饭菜带回家煮,一年生一个孩子,养在托儿所,闲时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打毛衣,她们也过得很开心,也许比我更快乐呢,谁知道?但是我没有那么可爱伟大,一个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老实说,我并不向往我失去的那些。”
我怔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对我透露心声,我的女神是一个铁石心肠的金刚不坏身。
我低下头,无言。
她笑说:“你让我做一个平凡辛劳的女人,我情愿生癌。”
我心中间过一丝反感。
“健明,我知道你怎么想,但在这个世界上,感情是太奢侈的事。”
我大胆地问:“你对我没有感情吗?”
她反问:“怎么样的感情?我们是朋友。”
“譬如说:失去我后,你会不会怀念我?”
她温柔地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你,又怎么会失去你?”
我非常失望,“露露,我并没有把什么奢望,但我在你心中,难道一文不值?”
“健明,你真是一个孩子。”她始终避重就轻。
我立刻明白自己的地位,默默的退回原位。
露露有点感喟,她美丽的嘴唇牵一牵动,说道:“健明,你们总是逼我,非要把我逼走不可。”
我说:“露露,我不会,我们始终是朋友。”
她却冰雪聪明,“会吗?我不认为。”
她猜对了。
过几天我跟父亲说:“如果我要结婚,家里会不会帮助我?”
父亲一惊,“你要跟谁结婚?”
“蓓蓓。”
他一呆,随即大乐,“健明,为父的出房子出家具,送你们蜜月旅行,如何?”
我笑说:“那么我去求婚。”
“祝你成功。”父亲大力拍我肩膀。
没想到蓓蓓一边流泪,一连就答应了——外头的世界不如她想象中的好,她在这数月中并没有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而我则觉得有点劳累。
我亲自把请帖送到刘府去,露露说;“届时我不在香港。”
我说:“真可惜。”
刘府的大客厅静寂深沉,豪华瑰丽,空气调节阴凉十分,幽幽透着花香,这地方我来过多次,但忽然之间陌生起来,像是一场梦中的幻景,就快要消失在我眼前,我悲哀起来,默不作声。
“她也并不是你的理想对象。”露露忽然说。
我注视她美丽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丝灵魂,我于愿已足,每个人都有他的难言之隐。
“祝你幸福。”露露说着,缓缓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其实也没什么,世上根本没有十全十美的感情。”
我知道我应该告辞了。我礼貌的站起来。
她的眼睛有一丝失神,我忽然把她拥在怀内,有点哽咽,她并没有推开我,头依偎在我胸前,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什么都不说,然后我轻轻推开她,我自己走向大门,拉开,离去。
而我的心,就在那一煞那,碎成一片片。
在我面前是新的责任,我还要做一个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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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玻璃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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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情
我坐在床上,摊开手给坚看。
“还剩多少?”他问。
“十三块九角。”我低声说:“有一角是买报纸用掉的。”
坚叹口气,闭起眼睛,“怎么办?”
“我还有一条金链,”我勉强的笑,“起码值二百块钱。”
坚睁开眼,“那又能维持多久?”
“坚,不要问我,”我软弱的说:“我也不知道。”
“对不起,秀儿,我不该这样说!”他将我拥在怀里。
我看着他,感觉有点异样,坚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他对我讲话,却粗声粗气,频频叹气,动不动便是一付绝望的表情。
我看着他不出声。
“你后悔吗?”他问。
“后悔什么?”我的声音有点硬。
“后悔从家里跑了出来,住在小旅馆里!”他的手放开了我。
“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我颓然倒在床上,“我要是会后侮,就不会跟你跑出来。”
坚燃了一支烟,“那是你一时冲动,秀儿,现在你虽然不愿意讲,可是你心里总有点懊恼,对不对?”
“坚,过去三天,你整日讲这些话,”我想哭,“我想你大概是觉得我连累了你。”
“连累我?”坚冷笑,“我是穷小子,没出息,死不足惜,正如你父母说的那样,你是千金小姐,我累了你才真。”
“坚,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伏在枕头上,眼泪淌了下来。
坚又叹了口气。“秀儿,你是知道的,我爱你。”
“要是你真爱我,请你不要再讲这些伤害我的话。”我跳起来说:“坚,对我好一点。”
坚扔掉了烟,“秀儿,我是爱你的,只是我没有资格。”
我擦干了眼泪,“坚,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好,你把外套穿上。”坚说:“到哪儿去?”
“坚,我想好好的吃一顿,过去的两个星期,我们都吃得不三不四的,我怕会生病。”
“好,随你吧,反正钱不是我的。”他低声的说。
“不要把界限分得那么清楚,坚,钱便是钱,用了出去,难道还有记号吗?”我苦笑。
“秀儿,这几个星期来,你可苦了。”坚低着头。
我披上外套,“别这么说。”我拉起坚的手,“坚,十多年后,我们想到今天,便会觉得好笑,振奋一点吧。”
“我应该鼓励你才对,”坚说:“你父母老是把我当作十恶不赦的人。我要是真的没良心,倒也好了,钱花光了可以逼你去做舞女,然而我不是那种人,我每秒锺都在想,是我连累了你。”
我掩住了他的嘴,“坚,我们吃饭去吧。”
我与他下了楼,旅馆里的侍役照例向我们看了看,虽然装成不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大概是好奇的。
“我不喜欢他们的眼色。”坚说:“把今天的房租付给他们吧。”
我拿出那几张钞票,“十二块。”我说。把钱放在柜面。
“我们走吧。”坚说。
“坚,”我迟疑了一下,“你进过当铺没有?去把金链给当掉吧。”我解下了链子。
“出来有多久呢?”坚又叹了口气,“五百块已经用光了。”
我不出声,与他走到了街上,太阳是那么好的,我却觉得有点冷,我知道必须要轻松一点,才可以把坚从这种冷感要拉出来,也好使我自己暖一阵子。
“快三个星期了,”我笑道:“才洗过五次澡,好象是五次,也不记得了,反正整个人是脏脏的。”
坚并没有笑,“秀儿,买张报纸吧。”
我扔下一角,拿了张报纸,打开了,一眼就瞥到分类小广告中那段寻人启事。
“还是那么说?”坚问。
“是,还是那么说,要是我再不醒悟一个人回去,他会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他们为什么恨我?”坚茫然的问:“把我们逼到如此地步,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到这种情形之下,依然不肯让步。”
“我不会回去的,坚,我永远不会回去。”我将手放在他的手上,“坚,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我低下了头,“我们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家,租一间木屋也好,石屋也好。去找事做,甚至做工也行,反正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了。”
坚脸上的表情是惨痛的,看着他的脸,我心如刀割。
“你是那么好的女孩子,”他喃喃的说:“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即使我们争取到最后胜利,然而在你父母眼中,我始终是一条狗,一条对着他们女儿流涎沫的狗。”
“坚,但是我爱你,我会补偿他们对你的不公平,坚,相信我,我会对你好。”我看着他。
“你不是可怜我吧?”他眼睛闪出怀疑的神色。
我心中是苦的,但嘴里只想与他分辩。可怜的坚,可怜的我。我只是挽着坚的手,在阳光下走。谁还管将来呢?第二天的重担,第二天才想办法。我爱坚,我只知道这一点,我爱坚。
“那一家有古里古怪门面的,是当铺吗?”我提醒坚。
“是的,你到那家餐室去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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