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她都是很视若无睹的,并不理其它人,照样做她爱做的事。
我很食不下咽,第一时间不对,开饭开得早,是因为迁就玫瑰上飞机的时间。
菜是很好,不过怎么也吞不下去,她家人又拚命往我碗里塞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也不过是呆呆的坐着,捧着个饭碗,我不能想到明天,明天会怎么样呢?明
天玫瑰已经不在了。
玫瑰很耐心听着她长辈的吩咐,各人都送上了礼物。
吃完了这一顿长长的午餐,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我说:「乖一点……」但是声音就此哑在喉咙里,什么也说
不出来。
她看着我,忽然之间眼睛鼻子都红了,就是没有眼泪掉下来,也没有话。
我说:「你上车吧,都在等你。」
她上了车。司机替她把行李一件一件的放好。我站在路边看。终于车子开走了,
我还站着等车子转得影子也没有为止。她是真的走了。
玫瑰家的女佣人对我说:「有空来坐埃」笑脸迎人的,她关上了大门。
我一个人走回家去,在楼下想了很久,终于又走开了。去看一场电影吧,这么
烦恼的时候,在电影院只坐了半小时,什么也没看进去,又出来了,我看看表,回
学校也太晚,只好游公园,到了公园,想起昨天才与玫瑰在亭子下站了半天,又匆
匆的离开,整个人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十分六神无主。
我走进酒吧,叫了威士忌加冰喝,独个儿坐着。酒吧里倒是舒服得很,暗暗的,
又很和暖,我看看表,玫瑰现在正在把行李过磅,一会儿就上飞机了,廿小时之后,
她就把我忘得影踪全无了。回到她自己的家,说什么都比留在这里快乐——这是她
的选择。她下飞机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去找那个开贝壳店的人?我黯然的想,恐
怕是的,如果她忘记他了,她就不会回去。
我叹一口气,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没有醉,只是心宽了一点,接受了现实,她
走了,我还得活下去,她是真的走了,我忍不住痛哭起来。做男人也可以哭一哭,
我有伤心的理由。
这时候的酒吧空得很,老板是个中年人,我们都认得的,有时候准大家赊账,
他过来坐我对面。
他说:「什么事?这么伤心?大不了是两件事:女朋友走了,考试成绩不好。」
「你怎么猜到的?」我抬头问。
他微笑,「还有什么道理呢?你们这些年轻人。」
「是的,我喜欢的女孩子走了,」我指着他说:「然而我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不像那些人的故事!」
他还是笑,「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故事好点独特点,其实也不过如此,没有什
么别致的。」
「哼!我不说给你听罢了。」我说。
「我可以猜猜,你且放下酒杯。」他按住了我的手,「我请你喝。」他把侍役
叫来,吩咐他拿饮料来。
我说:「猜!」
「她长得很美,是不是?」他笑。
「那当然,」我打了一个呃,「最美的。」我笑了。
「人又聪明,是不是?」他又问。
我也笑了,「你这个老江湖,拿这话来哄我,这当然是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当然不会觉得她丑!」
老板说:「由此可知你还没有醉,来,喝一口这个。」他从侍役的手中取过一
只高脚杯,递给我。
我喝了一大口,才知道是柠檬汁,我说:「又来诓我!」
「你回去吧,好好的睡一觉就没事了,天下的女孩子多着呢,年纪轻轻的,还
担心没老婆,不是我俗,说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掏出钞票,放下,我说:「我的女朋友是不同的,找不到第二个。」
老板笑,「过几天你就另外找到一个了,比她更好更适合,你不相信?这种例
子我见多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走了。
他不会明白的,如果他见过玫瑰,或者他会懂得。
我有点倦,喝得颇有点胡涂,这样回家,妈妈定要吓一跳,怎么办呢?我又走
回公园,靠在长凳上,睡着了。一边睡一边觉得冷,想挣扎起来又不能够,相当懊
悔,不知隔了多久,有人用力推我,我睁开眼睛,发觉是一个警察,他扶着我问:
「怎么了?喝了酒?」我点点头。他说:「回家去吧。」我又点点头。
头痛得钉子在钉似的,又打了几个喷嚏,我看了看表,五点多了,玫瑰一定靠
在飞机上吃糖看杂志,祝她快乐。肚子有点饿,我走到小食店去叫点吃的,拿一杯
热茶温着手。摸摸口袋,钱倒还在,没有丢。
胡涂吃点东西,天也黑了,出来一整天,也该回去,礼拜一依然得上学,照样
做功课读书,还得把以前的功课补出来。真是闷啊做人,若不是有父母在那里,拣
垃圾也是一辈子,谁在乎文凭?
瞎七搭八的想着,我朝家走回去。我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拉了拉衬衫。但望爸
妈都不在家便好,偷偷进房,闷声不响的睡一觉,不然就危险了,少不免要给他们
骂一顿。
于是这样犹疑不决,住家走的路足足拖了几十分钟。到了门口,我看见楼上灯
火通明,恐怕正在吃晚饭呢,逃也逃不过。
我掏出锁匙开门, 妈妈听见声音便转过头来, 「喏,不是回来了?」她说:
「我早说不用担心。」
我尴尬的站在门口,假头痛变了真头痛。父亲正瞪着我呢,我的天。
他大声的说:「还不去洗脸洗头!一身的泥,到哪儿去来?你有客人,在房里
等着你呢!」
我胡里胡涂的说:「我没有约人埃」
「你喝了酒?」爸爸跳起来问。
「没有!」我连忙跳进房间去。「我洗洗就出来。」
房间里暗暗的,床上被褥乱得很,唉,今天一早还没理过床呢。我到了浴室,
哗哗的开了水龙头洗脸,才觉得舒服点,我踢开了地上的衣服,回来房间,坐下来
抽烟。
我身后传来了玫瑰的声音,「伟,你上哪里去了?」
我苦笑了,我就快疯了,见鬼见成这样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玫瑰的声音。
这上下恐怕玫瑰已经到印度上空了,我还听到她声音?
我高声答:「是的,玫瑰,我出去溜了一整天,我喝多了。」我扔下了烟,打
算索性再哭一常玫瑰的声音又说:「你回过头来看看,伟。」我心里一惊,见鬼了,
人倒霉的时候就见鬼,现在说不定就有鬼扮了玫瑰的样子来哄我?我缓缓的转过头
去,玫瑰就站在我身后,笑靥迎人,一件粉红色的裙子,头发盘在头顶。可不是她?
我真是喝多了,不但听到玫瑰的声音,还见到她的人。
我问道:「你是谁?别以为我怕你,我可不怕!」
「伟,我是玫瑰,我等了你一整天了,伯母让我进房来坐一会儿的,你怎么了?」
「你真是玫瑰?不对,玫瑰已经走了!」
「我没有走,我在飞机场折回来的,我不走了。」
「我不相信。」我摇摇头。
「伟,」她笑,「你真喝醉了,真亏你捱回家来的,我真的不走了,星期一还
跟你上学去呢。你对我好,伟,我很喜欢你,我不走了。」
我向她走过去,脚一软就绊倒在地上,发出老大的一声,头上立刻起了一个大
泡,我呻吟了一下。
玫瑰上来扶我,我抓住了她的手,是暖的,是软的,我知道这是真的玫瑰,又
好象是做梦,怕梦醒,死也不肯放开玫瑰的手,自古好梦都易醒的,我哭了。
妈妈在敲门,问:「怎么了?什么事?」
玫瑰急道:「你不放开我,我怎么扶你呢?」
「妈!妈!」我大叫。
妈妈推门进来,喊着:「这孩子可发神经了,真喝醉了!」
我借着客厅的灯光看看玫瑰,她还是悄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知道不是做梦了,
才心安理得的昏了过去。
后来妈妈骂了我几天几夜,那也算不得什么。
只要玫瑰回来了便好。
原来她到了机场,越想越不该回去,就半途而逃,害她家人连忙打长途电话通
知那方面不用接机,陪她回来,她到家就来找我,我那个时候正在酒吧大哭,再也
猜不到她并没有走,而且就坐在我房间里。
星期一我与玫瑰一起去上学,同学都吓坏了。她这家伙聪明,再加上我死活的
跟她补习,居然升了班,她老大还说:「成绩中等!哼!看来没什么奖赏了。」我
颇啼笑皆非。
玫瑰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写得非常客气,感谢我对玫瑰的帮助,并请我以后对
玫瑰多多关心云云,我读了也很窝心。
玫瑰现在总算是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女同学很不以为然,男同学都很妒忌,
我是快乐无比的。夏天到了,我们可以去游泳,她也可以穿凉快的衣服了。什么都
美,就一样遗憾:为了玫瑰,我要三科补考,整个暑假让她笑我。她还是骄傲,人
家还是说我要吃苦头的,不过事实上她对我极好,把骄傲都留给陌生人享受。
大致上我可以称自己为快乐的人了。
(全文完)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集《玻璃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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