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了,她是真的不稀罕,并不是一时逞强,不过是空口说说,后来又回来了,她
不怜惜的。我看着她深觉她稚气纯真,再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不称她的心,她也就算
了。
别人做人总有个目的,或好好吃几年书,或嫁个好的人,她一点打算也没有,
活到哪里是哪里,乱碰乱撮。如今年纪还小,有大人照顾着,如果有一天她父母有
什么事,那个时候。她恐怕会吃亏。
看了一半的聊斋,她又来拿红楼梦。
我劝她,「你每天都耽误在这种书上了,这种书你什么时候看不得?你偏偏轧
在这当儿看?快到图书馆去借了两年的考试卷子来,我与你把功课温习温习。」
她偏着嘴笑了一笑,被她一笑,我觉得自己是一等一的俗物了,非常不舒服,
也只好随她去了。
她也很有心得,拿了书本说:「你看,这里说得清清楚楚的:『也不过是三载
五载,就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就譬如我与你,大家见了面,做了朋友,然而也
不过几年,大家就各散东西了,最可怕的就是各人做各人的事,并不觉得遗撼,也
没有思念——将来你会想我嘛?」
忽然来这么一个问题,倒也叫我难答。
我想了一想,说;「各人自然要干各人的事——不然怎么活下去,当然你走了
之后,我们还是照样的吃喝,不过无论怎样,我是会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很久。」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想她有什么用呢?她就是没想到这一样。
其它同学还是到处传玫瑰追求我,德明说我骗了他,什么都不与他说,就跟我
疏远了。他是一个十分不通的人物,凭什么我要事事对他说?这年头,也有儿子做
了什么,父母还不晓得的,也有丈夫在外莫名其妙,妻子尚自以为幸福的,我也懒
得理他。
玫瑰不会追求任何人的,我说过,我也没有说错。
她不过在我这里找到了一点点的安全感,使耽了下来。
我是唯一不对她虎视眈眈的人。我有时候也陪她去看一场电影,她也把头靠在
我肩膀上。
给人看见了,又说:「玫瑰的骄傲再也没有了,倒看不出伟有这一手,等了这
么些日子,到底被他熬出头来了,吃点苦也值得。」其实老天,玫瑰把头靠在我肩
膊上,不过是把我当椅子扶手,我是真正的有苦说不出。她像个小孩子,一边看电
影,一边就吃花生巧克力,心里一点邪念也没有,谁要是想歪了,也都是花不迷人
人自迷,又怪得了谁。
况且她心里一直不舒服,脸上笑得多开心,胸口里还是怀着她的过去——不多,
也够她想的。到底恋爱过了,又吵开了,也死了这条心,她是胡里胡涂的爱上了一
个人,又不得所终,人家一直把她当个孩子,又结了婚,她这一股怨气,大得很,
一年半载还消不掉。
有时候她笑道:「也不十分难过,只是一直认为将来学好了功课,回去一边可
以诉苦,一边可以炫耀,如今诉苦与炫耀的对象都没有了,就茫茫然不知所终,很
是……意外。」
她越是笑,我也很难过,除了听之外,也没有办法。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
听众,好的听众。然而观众也做不长了,我没想到这一点,还很得意。
有一天放学,她说吃了晚饭来,我到了家才洗澡呢,她就来敲门,万分火急的。
妈妈替她开了门,笑着请她坐下,就来叫我。
我湿着头发,披了睡袍,只见她坐在客厅里,低着头,手上拿着一张纸,脸上
的气色又不比以前了。
「怎么了?」我一见她就知道有事情不对了。
她把那张纸递过来,是一封电报,虽然说是电报,但是却像信一样长。我接过
了,「什么重要事?」我问。
「没有什么重要。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来,我不在家,又没有写信,故此就打了
电报来。」
我看电报, 上面先是责备她不乖, 后来说她父亲想念她,叫她回去。我看到
「回去」两字,像头上着了一下焦雷似的,呆住在那里。
她低声说:「我也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我正半天吊呢,没想到父亲就来叫
我了,我乐得回去,也不用考试。」
我着着她,原来她就这样无情无义?在这里热闹了大半年,说走就走,一点留
恋也没有,岂不叫人伤心?我很是闷气,话也说不出来。
她自己先笑了,「现在回去恐怕也过不舒服,两头不着,叫做什么?忘了,中
文始终还学不好,一点法子也没有。等到真要走了,又舍不得这里,平时倒一直嚷
要走,人就是这样子。」
我听到这里,才知道她也舍不得,只是那骄傲倔强的脾气老不改,应该哭,她
反而笑。
她说:「将来我是要后悔的,这样浪费了大半年在这里,又没有尽力,尽了力
倒也算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将来又几时见你们呢?」
我呆呆的用手擦了擦湿头发,「将来要见面,也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而已。」
我缓缓的说。
「你肯来看我?」
「肯,你也可以来看我,最好是放假的时候来,大家有空。」
她又笑了笑。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灯芯绒裤子,裤管很宽,一件蓝白条子的毛
衣,腰身真真只有那么一点点,毛衣比较短,又显着腰间一两寸的皮肤,雪白的。
玫瑰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那笑里带点苦涩,是以前没有的。
「既然你想回去,你父亲身体不好,又来叫你了,就回去好了——只可惜你见
不到这里的夏天了,这里的夏天其实也不错呢,那凤凰木开花的时候,火艳艳的红,
我想你家是没有的,这是南中国的树。」我说。
「我可以想象得到,你说过多次了。」她忽然叫了我一声,「伟!」
「什么事?」我抬头。
「没有什么,叫叫你的名字,将来叫你,你未必听得到。」
我强笑说:「算了,才看了几章红搂梦,语气就学了那里头的人物,千万要改
过。」
她耸耸肩,把头发拨到另一边去。
「飞机票订了没有?」
「明天才订,约两三个星期,收拾好了才走,东西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书本笔
记以及冷天衣服都留下,用不着。就算要,也只好将来寄,要紧的带一点。这里叫
我买手表回去送人,便宜,谁不打算买,谁有没有手表与我有什么关系?自己的事
还忙不及呢。」
她是真的要走了。
每个同学都觉得她迟早是要走的,都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她真的要走了,相
信谁都愕然。当然也有称愿的,但是玫瑰走了以后,还剩下什么好的说话题材?都
寂寞下来了。我呆呆的看着她,以后再通讯寄照片,到底两样了。
「还有两个星期,我是不上课的了!」她说。
我冲口而出,「我也不上课了!」我说:「陪你玩玩。」
「不好吧?」她目不转睛的看牢我,「我是头等自私的人,如果你说陪我,我
会真的接受,你可别开这种玩笑。」
「开什么玩笑?离考试还有一个半月,请十来天假,我功课平时又不差,不一
定就升不了班,你放心。」
其实两个礼拜的功课是非同小可的,补得上补不上也还不知道呢,也要看过才
说,但是玫瑰要走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价值是没有标准的,怎么量呢?我
心里觉得这么做快乐,也就抵得过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玫瑰笑,「那么我就不客气,我们到处走十天。」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母亲不说什么,对于玫瑰要回家了,有点稀奇。她以为玫
瑰是我的女朋友,再也不走的,刚在高兴儿子有了女朋友,又得一场失望。
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向学校请了假,说家里有点事。玫瑰来了这么久,也根本没有开心轻松过,
既然她要走了,务须使她留下一个好一点的印象,我觉得这一次假请得很是值得。
第二天一早我去把她带了出来,我问她:「要乘公共汽车还是计程车?如果要
坐跑车,也使得,我去借了来。我们去浅水湾,虽不能游泳,看看也好。」
「乘公共汽车:」她说:「来了这些日子,从家到学校,又从学校到家,还没
乘过公共汽车,一定很有趣。」
我笑了,她倒是不拘小节,没有时下一些小姐的富贵习气,也许太富贵了,她
也有必尝尝平民玩意儿。像我以前上中学,公共汽车简直挤怕了,看见车站上的人
龙就烦,情愿天天早上走大半个钟头的路。
我与她上了公共汽车,摇摇晃晃的走到第二层,因为时间不是挤逼钟点,而且
又是去郊外的车,楼上才硫疏落落的几个人,我与她挑了座位坐下,买了票。
我把票交到她手里,她说:「真想把票子收下留念。」
我笑了,她真的认为值得留念?当下她把票子收入口袋,我叫她穿得厚一点,
她果然套了一件宽宽的夹克,手上又戴着手套,围巾密密的。我把她的绒线帽子拉
得低一点,她的脸看上去益发像娃娃,只是脸色不太好。
这么冷,虽然有阳光,却还是呵气成雾。
她来了这么些日子,就冷了这些日子,天没暖,她先走了,真可惜。
我又把她的衣襟拉拉好。
这种动作很是婆妈,然而玫瑰太像一个小孩子,我忍不住要照顾她。
玫瑰家里的男朋友,难道真的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依我看,比玫瑰
更好的,只恐怕难得了。
想着我们只剩下十来天在一起了,我心里十二分的不自在,很是黯然。
玫瑰戴着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说:「风景真好,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了,以
前老是在城里转,并没有看清楚,今天天气真不错,你说是不是?吸!你呆呆的想
什么?」她推了我一下,眼睛斜斜的看着我。
我笑了,「没有什么,你这一身打扮,像个小男孩子。」
「做男孩子才好呢,我头一个志愿是当水手。」
「做水手根本是很风流的,我若果毕业了,也抽个空档,去做一年水手。」
「真的这么想?」玫瑰乐了,「倒与我的心意一样。」
到了浅水湾,我与她走下沙滩去,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只疏疏落落的几张帆
布椅子。天气虽冷,幸喜风不大,在沙上走来走去,倒很舒服。
玫瑰很高兴,她抬了头指给我看,「这些树,到了夏天,都会得长新叶子嘛?
彷佛都枯了。这座庙,算是什么意思?真煞风景,好端端的地方却弄得神神怪怪的。」
她的中文流利得多了,骂人也骂得好听。
她指东划西叽叽呱呱的说了一大篇话,心情愉快。
我买了冰淇淋,我们就坐在帆布椅子上吃了起来。
她说:「这沙滩也够美的了,而且又比威基基宽,只是水浑点,而且不够长,
不过我喜欢这里。」想起了家,她的眼神凝住了。想起了家的什么?
过了很久,她一口口的吃着冰淇淋。每一口都含在嘴里很久,不难看出她是在
回味往事,只是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过了很久,她才拾起头来,向我笑了一笑。
「走吧。」我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们又向车站走去。
从旁人看来,我们是一双年轻情侣,熬不到夏天,就先来沙滩散心,哪晓得内
情?由此可知,每个人看另外一个人,都觉得好。
回到了市区,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中国菜,我还没有与她在一起吃过东西,足足
叫了一台子的东西,又泡了两壶茶,我细细与她说了菜的种类。
她说:「这一壶颜色奇怪,那一壶又有怪味。」她想了想:「还是爸爸喝的龙
井味道好,爸爸每个月都叫亲戚空邮寄了去,泡得很浓的。」她笑。
「不用『浓』字,」我笑说「说『酽』。」
她摇头,「我也不晓得,恐怕这一辈子也学不好中文。」
「这些字也少人用,廿多岁以下的人知道的少,你不必惭愧,这里不中不西的
人多着呢,不通得很,写封信都叫人看了笑,不止你一个,你很好学,也抵得过了。」
「你真好,伟,」她说「从来不笑我。」
我不响,她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才可笑。
菜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她说:「我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又忙生意,与母亲相处得不好,除了你,并没
有什么谈得来的人,这么远的走了来,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没有可说话的人。那种日子是寂寞的,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男孩子的心事少,
女孩子的心事多,她又比我更难堪点。
她说:「没有人出头替我说话。母亲不服白我,她总觉得我的行为举止都怪,
单等找我的错处,像这一次他结了婚,母亲反而写信来说:看,我早知道他是那种
人。很幸灾乐祸的样子,其实如果她有兴趣点,帮我说几句话,恐怕这事就不会发
生了,虽然将母亲夹在当中,有点滑稽,如果她不这么冷淡……算了,说什么呢。」
她笑了笑,「不能怪她,一个人急了就乱怪人。」
我默默的听着,她这种想法倒是很中国式的——有话说不出口,想找人代说,
又没有人。
我很明白,一个再活泼潇洒的人,遇到真的爱情,也就面呆口涩了。
结帐的时候玫瑰抢着要付钱,我硬不给她付,她才作罢。
「累不累?」我问她:「要回家睡个午觉?」
「不睡,索性再在街上走走吧。」她说。
我陪她走了好几条街,都是游客到的地方。
她要买翡翠,我只好把她带到相熟的店铺去,不然给人讹骗了还不知道。她随
身带着支票本子,但是价钱实在贵,她终于才买了串珍珠。
逛得累了,我与她去看场电影,她依旧吃巧克力,把头枕在我肩膊上,我侧头
看她的脸,她倒是全神贯注的看戏,我却看牢她,各得其所。
我说:「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出来一整天,我也得回去一下。晚饭后我才来,我们上夜总会坐,我请
你,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好地方?不知道是谁带她去过的?然而她约遍了学校里的男同学,并没有遇见
一个她心里喜欢的,也算可惜。
我点点头,送了她回家。
我自己到了家,累得说不出话来,马上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两口饭,坐在沙
发上看报纸,又看不进去。怎么样天天与玫瑰在一起就好了,我想。最好事也别做,
书也别读,就这么吃吃玩玩的过几年,死了也很值得。
我随即笑了出来,真这么懒,还当了得,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我伸了个懒腰,
电话铃就响了。
我去接听,是德明,这人不知道怎么,想想又打了电话来,恐怕气消了吧?
「听说玫瑰要走了,你也不上课了?我们同学也打算送她一样礼物做纪念,只
不知道送什么才好。」
「消息真灵通,新闻系的学生都得拜服你们,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周末
有空,欢迎你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陪玫瑰到处走走,算是尽地主之谊,也不枉
她特地来这么一次。」我说。
德明惑喟的说:「谁知道她就这么走了呢?是她向学校说要停学,我们才知道
的。伟,我错怪了你,你说得对,我们都有企图,只有你是纯粹当她是朋友,你很
有人格。」
人格?我有什么人格?我只比他们想得开一点而已。
「我有时间先与你联络,然后我们一起去走走。」德明在电话里说。
「好,我请了十天假,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