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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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珠的叹息(短篇小说集)-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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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他说:「你多留一会儿,伟这里的点心最好吃,你不会反悔的。」
    这小于匆勿的溜走了。
    我仍默默的躺在床上,假装闭目养神。
    玫瑰坐在椅子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也不动,我隔了十分钟左右,实在忍不住,
睁开眼睛看看她,她低着头,在看自己的双手,我只见到她一头黑发在肩上,浓眉,
长睫毛,整张脸是静止的。玫瑰很少有静的时候。不过真的静下来,又有一种说不
出的美,我看得呆呆的,隔了很久,她的睫毛才会闪一闪。
    我真希望她永远有这么静。
    我说:「你怎么不去上课?最大的损失是缺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眼睛
转了方向。
    她不答。
    我又说:「昨天给你家惹了不少麻烦,对不起。我已经去销了案子了,不过警
察说既然这一区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就加紧巡逻才是,这一来,大家可以放心。」
    她不是听不出我语气里的讽刺,但是她还是不响。
    我说:「医生来打了针,这些针药都有催眠作用,我想睡一会儿,谢谢你,你
请回吧。」
    玫瑰还是不出声。
    我只好闭上了眼睛。
    我怎么睡得着呢?有她在身旁。但是我尽量闭着眼睛,不去睬她。多睬多麻烦。
    隔了约莫一小时,她才走了。
    临走时,她把脸趋近我的脸,看了我一会儿,我还是装睡,但是觉得她的呵气。
然后我听见她向母亲告辞,开大门关大门的声音。
    多么长的一小时。
    她就那么坐在我身旁,一声不响,多么长的一小时。我想,不过她还是走了。
总是要走的,不如不来的好,她来做什么呢?一句话也没有说,坐在椅子上那么久,
恐怕她一生中还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冷淡。然而叫她试一试也好,她把每个人都当作
脚下尘土,活该也轮到她有这么一天。
    但是我对她还是心肠软的,不忍她一直坐下去。
    我的热度当天夜里就退了,吃点粥,精神恢复了一半。第二天还是去上了学。
    德明问我:「玫瑰跟你说了什么?」
    我答:「一句话也没有,你走了,她也走了。」
    「奇怪,昨天她主动来找我,求我带她来见你,从来没见过玫瑰有这么低声下
气的,本来我也想趁机吊起来卖,奈何总是狠不起心,她就是这样,不见得是好女
孩子, 但也不坏, 看见她,我们都没办法,被她牵着鼻子走。」德明停了一停,
「不是我说,玫瑰这女孩子,有时候……太过份,不懂得适可而止,这是外国人脾
气。」
    我不响。
    看来德明也够了解她的,只是大家都拿她没办法。
    我决定抗拒她到底。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我实在为她丧尽了自尊心,经
过前天那种事,也只有我才有脸到处走——怎么见得她一定会赴我的约会?怎么见
得她不会失我的约?我真是天真得可笑。报警,到现在想起那个警察的表情,脸上
还似磨过姜似的辣。也只有我一个人有那种胆子。
    好了,一辈子明哲保身,没想到现在弄得身败名裂。如果再与玫瑰缠下去,我
还不知道会做怎么样的事呢。
    不过这也不能怪玫瑰,色不迷人人自迷。现在我也像那班女同学一样,只希望
玫瑰回家去,眼不见为净。
    果然没多久,这事就传开了,并不见得是玫瑰说的,是当天图书馆里的女同学,
见我气急败坏,天黑了还去学校找玫瑰,一时好奇,查根问底,终于发掘了不少真
相,于是当作笑话讲。
    我并不理这么多,只是比以前更沉默。
    在学校还那么多事非,就因为玫瑰长得好一点,这些人脸色就发绿,妒忌得什
么话都编,结论是:「伟有得苦好吃了!好好的去碰玫瑰,本来还以为他高人一等,
但也不能怪他,玫瑰……」把玫瑰说成了狐狸精。
    我更后悔了,后悔那天冲动,把事情弄大了,等不到玫瑰,索性回家不就是了,
怎么这么多事?现在连她牵涉在内,想深一点,她该怪我才是。女孩子失约,本来
稀疏平常,只有我才看得那么重。
    放学了,玫瑰跟在我身后,慢慢的走,不解释什么,不发一声,我叹口气,转
身停步,「你跟着我斡什么?」她也停了脚步,又是不出声。
    「玫瑰,回去吧。」我说。
    她看着我,「回到哪里去?」总算开口了。
    「家去。」
    「什么家?」
    我笑了,「我又不是移民局,难道把你赶回去不成,自然是这里的家。」我说:
「回去吧,做功课。」
    她摇摇头,「别提功课了,我也真的要回去了。」
    我一震:「几时?」
    「三月。」
    「为什么选这个日子?」
    「我也不知道,可能存心不要等天热。我竟见不到夏天,也罢,回家去,天天
都热。只是回了家,也太迟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响,有时候玫瑰是这么的悲观,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回去了,她说她要回
去了。
    「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她问。
    明白她?我并不明白她,恐怕谁也不明白她。
    「你不生我的气了?」她问:「那倒很好。」
    「那事是我搞的,倒是你应该生气。」我说。
    「你器量很大,伟,我喜欢你这一点,但是你一点也不生气,妒忌,我就不舒
服,那天失了你的约,原是故意的,没想到,你误会我有了意外,家里的人说:你
在门口, 等了我很久!对不起。」她的声音越来越校我问:「你要我妒忌做什么?
不见的就此你便舒服了,你又不要我这种男朋友,你要的是一个影子,那有什么好
处?影子也是找得到的吗?依我说,你在这里好好地念书,好好地找上一个男朋友,
忘记那个开贝壳店的人,也就是了。」
    「你……我早已忘记他了。」她的眼睛看得很远。
    我啼笑皆非的看着她。忘记了?这样叫忘记了?才怪。现在她正思念深呢,还
说忘记了。
    我坦白的说:「找我没用,找谁都没用。你要的不是我们。至于我,我不过比
别人更钝。你与我在一起可以放心,是不是?」我笑了。
    她的脸忽然之间红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脸红。我无意说她老皮老肉,不过她不容易尴尬,那倒是真的。
我又造次了,其实这样的事,她知道,我知道,不就行了,为什么我一定要说穿了
为止?又有什么味道?
    由此可知我还是没有炉火纯青。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她隔了半晌才说。
    「喜欢有什么用?一只狗一只猫,一件衣服,一块蛋糕,你都喜欢呢。」
    「你要这样说,我有什么办法?」她忽然又倔强起来。
    「玫瑰,不要开我玩笑了,我很清楚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你何必哄我?」
我苦笑,「你可以哄的人这么多,决不在乎我的,我不生你的气,但是你……」我
不说了。
    她不出声,脸色更白了。这半年来,我看着她瘦下来。
    从第一次舞会出现,到现在,人是换了一个人了,但是眼睛没换,眼神里宝光
流动,有种隐隐的邪气。
    终于有一天,她会知道,我对她是真诚的。
    那个时候,她几岁了?四十岁?五十岁?也许我们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碰到了,
她会过来说一声,「伟,我知道了。」也许不会,但在她眼睛里可以看得见。
    「我到你家去坐一会儿,好吗?」她问。
    「那天坐了那么久,还不够?」我也问。
    「你是不想我去?」
    「没有,欢迎之至。」
    看,谁都不能拒绝玫瑰,唉唉。我有多少功课要做,她去了,我如何可以集中
精神?但想到同样的傻子全校都是,我也就不出声了。
    到了家,妈妈先误解地微笑,她以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了。玫瑰老实不客气的
往昨日那张椅子一坐,她那种孩子气的表情,彷佛把那张椅子当作她的东西一样,
然后拿出我的小说,书报,一本本的翻开。我发觉她一到房间里,就静了下来,像
头猫一样的蜷伏在一角。
    我索性拿出功课做了起来,不去管她。
    她看了半晌的杂志,抬起头来,问我:「纟字旁一个官字,什么意思?」
    「绾,缚在一起。」我问:「你在看什么?懂嘛?」
    「有点懂,这本杂志好,我把这段东西读给你听,看错在哪里,好不好?」她
仰起头来。
    「好,你读。」我放下了笔。
    她这么认真。也许她需要的不是朝九晚五的上课,而是一个上好的补习老师。
她是好学的。
    「不要笑我。」她说。
    「谁笑你?」我说:「读吧。」
    她翻开了杂志,「秋来的景儿月挂帘,月挂帘,暗想芳容真可怜,当初指望与
你红丝绾,谁知如今各一天,谁知如今各一天!」
    她声音很轻, 每个字都念得很准。 不容易了,半年前,她还是「你好吗?」
「吃了饭没有?」的阶段,现在能明白这种曲子,真算是难得了。
    我看着玫瑰,心里对她的怜爱渐渐又上来了,才几天前受的气,不知扔到哪一
个角落去了。
    可怜她的心不用在正经事上,不然升级还成问题?
    她说:「我们家从来不买这种好杂志,不然也学到点东西。」她索性坐在地上,
把我所有的东西拖出来看。
    我笑了。

(五)
    她又不肯放过我, 「笑什么? 你在做什么?」她探头过来,「哟!写什么?
『如何解决英国经济缺点』?这么大的题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
    我伸个懒腰,「可不是?从此可见教授的糊涂,老实说,这间学校,我觉得顶
幼稚,不过是混张文凭而已。」
    「啊,你有这种想法?」玫瑰问,「我不知道,我觉得学校蛮好的,只是我不
用功,把时间浪费掉了。」
    「你这么想就好,不满现实,做人不会开心,像我就觉得课程越来越无聊,巴
不得到外国去跑一跑,看看那里的学校怎么样。」
    「也不过是一样罢了,」她笑,「不过远,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东西都是好
的,是不是?」
    「并不见得,」我说:「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还是好的,「我一点开玩
笑的成份也没有。」
    「我有什么好?」她低下了头,「这么讲,我很难过。」
    「好有很多种,你是好的。」我说:「将来你会明白。」
    「好?」她笑了。
    这是我真正与她在一起,单独的在一起。
    妈妈拿了点心,茶进来,招呼我们,玫瑰只微笑,也没多吃,她永远有她自己
的一套,像个野人一样,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妈妈的面孔,妈妈似乎对她印象不
错。
    这个当儿,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样,难怪妈
妈误会。
    她在我房间里坐了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做,只用笔在纸上画来画去,陪她闲
聊,但是时间没有浪费。
    她走了以后,妈妈问:「她叫什么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妈妈说:「长也长得好。」她又补了一句。
    「妈妈,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
    「自然先是同学啦,有谁说她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还是不相信。
    母亲们永远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第二天上学,玫瑰穿了一件墨绿织锦缎的棉袄,闪着金丝岁寒三友的图案,这
棉袄倒也罢了,那颜色衬着她的皮肤,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到这个时候,连女同
学都说:「玫瑰穿中式衣服倒过得去,西装在她身上妖里妖气的。」女孩子肯说另
外一个女孩子「过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学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课。」她说。
    「为什么?」我诧异的问。
    「你家气氛好,好象有神帮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别快。」
    「笑话了。」我笑说。
    「我可以来吗?」她问。
    「当然,来好了。你不回家换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从那次之后,我很少放学不回家,叫他们担心,
也真是罪过,你不知道,我现在听话得很呢。」她有点洋洋自得。
    我说:「很应该这样。」
    她跟在我身后,不响。我倒有点奇怪,平时她早就嫌我噜苏了,今天却没有,
为什么?我看了她一眼。
    她说:「你不知道,自从那天警察来过之后,左右邻居都知道了,那个阿飞想
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后竟没有再出现过,多亏了你。」
    「这倒是好,那个阿飞,我最担心。」
    「到后来,我倒不怕他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怕,也不好。」我说。
    她横过来一眼,「我有什么叫你满意的没有?」这句话说得大有下文,我没有
接下去。
    从此玫瑰天天来「做功课」,也的确是做一点功课,然而连家信都在我那里写,
每天两个钟头才走,多余的时间就看闲书,她倒是有兴趣,什么都看。
    她拿起了聊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给我看,怎么晓得我看不懂?」
    我无可奈何的说:「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说,现在你哪来的空?」
    「反正我闲着,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说说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响,带了那本书回家。从此我也忘了,我当然不知道她在看,
也不相信她会看。谁知道她就是凭书后的一点注解,好好的看了起来,过了一个星
期,她居然解释了一篇给我听,解释得很不错,我惊异她的聪明,既然来了这么一
趟,我也就尽量都教给她,她对课程没兴趣,就教她别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
读篇聊斋。
    过了没多久,德明问我:「人家都说玫瑰反过来在追求你,有没有这事?」他
的脸色既紧张又好奇。
    「废话!」我笑,「叫玫瑰追求人?有可能吗?」
    「都这么说呢!」他间:「那么玫瑰每天上你家干么?」
    「做功课。」我说。
    「埃」德明看了我一眼,「是,快考试了。」
    这就绪了众人的嘴,到几时玫瑰才可以有点自由呢?就不过为了她长得比别人
略好点,就什么都不放过她,看样子她也留不了多久。
    德明问:「玫瑰与你,有可能吗?我看你们性格也太不像了。」
    我说:「怎么会有可能呢,你们说笑也不该说到这种地步,我是真正的关心她,
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可以说几句话,你们就别造谣生事了。」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们都成了什么了?」德明问。
    「你们都对她有企图的,好的时候狗吃屁似的跟着她,尝不到甜头,就恨不得
杀了她宰了她,这算朋友?」我笑:「扪心自问去!」
    德明叹息道:「好好,真正都叫你骂在里头了。」
    我那个房间,倒真的成了玫瑰修心养性的地方了。
    她静了下来,几个星期没有一个约会,就是看书写字的过日子。闲时她很起劲,
拿了我的笔墨纸砚来开玩笑,在纸上写一下午的字,没个像样子,就是划她的符,
总算名字是写出来,还扬着叫我看。
    功课她不做,她说:「反正就回去了,忙什么?」
    她是难得的,说不做是真不做,神仙菩萨也说不服她。任凭多宝贵的东西,说
放弃了,她是真的不稀罕,并不是一时逞强,不过是空口说说,后来又回来了,她
不怜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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