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张长椅子,叶哲拍过的那张长椅,它还是在那里。我坐在椅子上,夏夜又闷又热,抬起头来望望天空,发现乌云正缓缓移动。是要下雨了吧?每一根汗毛都仿佛被汗水给粘在皮肤上,喘不过气。
还是在哭,泪水到底可以清洗什么?
豆大的雨滴掉落在身上,我双手遮住头急急忙忙地跑到公园的凉亭躲雨。拍拍身上的雨水,又整理了下被雨打湿的头发,我这才看见凉亭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他看着我,我认识他的眼睛,是叶哲。
雨声淅淅沥沥地在耳边回响,天与地之间拉起了灰蒙蒙的雨雾,在漆黑的夜里,只有他无比清晰地住在我的视线里。
我踌躇着是否要跟他打个招呼,叶哲却转过身去,端着相机自顾自地拍着照,他拿起相机审视刚刚拍的照片,好像我完全不存在似的。
我默默看着外面的雨,偶尔听到相机的快门声“咔嚓”,像是小小的音符在黑夜跳动。
你好吗,你快乐吗,你一个人吗,你喜欢摄影吗。哪种开场白更好一些呢,我暗自想着却也还是没有开口。
“那张椅子对你很重要吗?”他先开口说话了,毫无预兆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在那里坐着,想些事情,虽然想不出什么头绪来,但是它可以陪着我,能被陪伴是很好的事情。一个人,其实是很可怕的事情。”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叶哲都会源源不断地说出心里的话来。
“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情吗?”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不像询问也不像反问。
“难道不是吗。”我小声地说。
“当已经觉得不需要任何人的时候会更可怕。”他的语气这样漫不经心,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的漠然仿佛在宣告他就是那个不需要任何人的人。但我们真的能不需要他人而活着吗?我不相信。世界那样坚硬,随时让人感到疼痛,我一直相信生命就是在寻找可以站在一起继续走下去的人,找到这个人,就不会那么疼了。就好像妈妈以前对我说过的,遇到那个人,就觉得是他了。
“没有人会不需要任何人的,只是也许他还没意识到而已,或者,是在逃避。”我说。“我知道自己需要很多很的爱,可是我没有。”
叶哲盯着我的眼睛,我回视他,我又听到空气里有细微的声响,像是一根藤蔓缓缓缠绕上心脏,然后往心的最深处生长。
第一部分 第5节:世界上唯一的你(5)
我忽然对叶哲笑了,“我有个好朋友,她告诉我再不开心,也要试着笑,对着镜子笑,对着空气笑,对着自己笑。怎样都好,至少你努力笑一笑就不会感到那么难过。”我说的好朋友就是美宝,美宝总有办法鼓励我不掉落在寂寥情绪的深渊里。
叶哲安静地看着我,他的下巴隐约透出淡蓝色的血管,他真的很苍白,却不影响他英俊的轮廓,反而让他看起来像是欧洲某个古国的贵族一般。
我忽然很想看见他的笑容,于是我说:“你也笑笑吧。”
叶哲怔了怔,他仍是很直接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深邃得像面湖水,我忍不住想要一直望进去。
我们僵持了好几秒,他略略低着头,忽然抬了头。
只是很短的一个笑容,却像小小的火光般照亮了天与地。他牵动嘴角的方式有些生硬,好像很少做这个动作似的。他的眼睛微微眯着,让我想起一片羽毛。他是适合笑的人,一定是的。
叶哲相机的快门声清脆地响起,这声音听起来好温柔。
“我先走了,你也回家吧,不早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叶哲把相机收进包里,径直朝公园门口走去,直至身影消失在夜幕下。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或多或少显得有点冷酷的人,笑一笑都显得很艰难。但他的笑真的很好看,而这笑容背后又藏着多少秘密呢?
还有,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同他的对话似乎早就已经发生过呢?那些只言片语里却弥漫着有迹可循的似曾相识,到底是为什么。
E。
这个礼拜的课比较忙,好不容易到了周五,美宝一大早就打电话叫我下课了去找她,我们虽然在一所大学,就读的却是不同的专业。我抱着书本到了她寝室,美宝正对着电脑听歌。她跟着旋律一起唱着,沙哑慵懒的声线听在耳里有说不出的舒服。
“咏咏,你来了!”美宝见我来了,便从包里掏出一张票递给我,“下午有个摄影展,我知道你都很喜欢那些好看的照片,我拜托朋友帮我弄票,只有一张,给你去看好了。”
“那你呢?看摄影展应该对你的工作都很有帮助的吧。”虽然很想去看,但美宝似乎比我更需要这张票。
“我这样的天才用不着了,听话啦,说了给你就给你。”美宝把票塞到我手里,握着我的手说,“下次我们再一起去。”
美宝的手似乎比一般人的温度要高,第一次她拉着我的手,那时候我们还是幼儿园的小娃娃。我惊诧地感受到她的手有不可思议的温暖感,所以我常说美宝有一双“太阳手”。从小到大,我们走到哪都喜欢手牵手,手心透出的暖意像是心的指标,温柔暖和,且充满情意。
下午的课上完后我到了举办摄影展的市展览馆。来看展览的人并不多,可能是时间比较晚了。我慢慢地在展厅里边走边看。照片映射出我所不知道的一个世界,那些风光像是要烙印在眼球上一般,我深深陶醉在这一刻的极致中。
转过风景类图片的展厅,便是人物类的,我信步走过去,却在一张巨大的照片面前呆住了。
在全白色基调的展厅里,这张照片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位置,照片背景是下着雨的夜晚,一个女孩子对着镜头笑着,她的眼睛下面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这个女孩不就是我吗?
“不好意思,用了你的照片没提前告诉你。”
我转过脸去,站在我面前的是叶哲,他今天穿着一套很合身的黑色小西装,脚上却踩着一双黑色的匡威球鞋,白色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敞开,随性而又不失妥帖。
“你也来看展览?”问完我又觉得自己有些傻,他若不是来看展览又是来干嘛的。
“可以这样讲。”叶哲把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没有停留在我脸上而是看着我的那张照片,我却感觉脸忽然发烫起来,好像是他在盯着我本人的感觉。
这是我们第三次的相遇,依旧和前两次一样,两个人都没有说很多话。
旁边走过的看展览的人小声地在我背后议论着什么,我看向叶哲,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看着照片。
第一部分 第6节:世界上唯一的你(6)
“听Tim说你是不拍人像的。”我说。
“是,不过,这张……很好。”叶哲略略迟疑了一会,给了我一句语焉不详的回答。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虽然我常常会按美宝说的那样在难过的时候尝试去笑,却没有对着镜子笑过,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自己笑的模样。那笑容发生得刚刚好,是真正的笑,没有负担,没有佯装,在时空的某一点我面对着他,是这样笑的。
我们继续静静地看了会照片,便一起往下一个展区走去,并没有谁邀请谁,只是很顺理成章似的就一起走着。叶哲看上去冷漠又寡言,但并不成为我会觉得疏远或生份的理由,感觉就是能和他呆在一起而并不觉得别扭,对,就是一种感觉。虽然这样听起来很奇怪,但是“感觉”本就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什么事情都只要凭感觉,那么就可以免去许多烦恼,不要思考太多。
我看到一张高速公路的照片,照片的名字是:路的尽头。
有看照片的人发出感叹:“路的尽头是什么啊。”
我脱口而出说:“路的尽头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我以为只有我自己听得见,不料叶哲却听到了。他用带着一点点疑惑的表情看着我,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路的尽头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小心翼翼的重复了一遍,觉得是自己打破了和叶哲之间的安静,因此有些忐忑。
叶哲看了我几秒,然后不置可否地转身继续往前走。就这样我们在摄影展足足逛了两个小时,大多数时间里我们是没有说话的,偶尔叶哲会对一副照片凝神很久然后发出类似“光圈用得很好”、“广角这样拍也不错”的评论,这些我都不懂,但看得出他是很用心地在看那些照片也是很喜欢的。相比之下,我倒像个默默的小跟班了,我想着他竟然会用我的照片来参展,不由得又有些莫名的欣喜。
从小到大,我都不认为自己是美女或者很优秀之类的,如果有班级合唱之类的节目,我绝对是站在最旁边或最后面的不起眼位置;无论是什么样的社团活动我都是不参加的,也没任何特长;甚至我都没有想过好好的打扮自己。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并不觉得受人瞩目会给我带来快乐。真正的快乐,总是那么难。
而当我看到自己出现在叶哲的照片里时,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自己的快乐,也再次感受到了快乐。
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展览馆的出口,我犹豫了片刻然后对叶哲说:“谢谢你和我一起看展览。”
“一起走吧。”叶哲的话语里似乎总有命令的暗示。
“我们顺路吗?”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句话或多或少都有点拒绝的意味,可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我送你。”叶哲好像也不觉得我那句话是拒绝,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想起上个礼拜还没回家拿衣服,便决定今晚回家一趟。叶哲在我旁边走着,依旧没有再主动跟我说话。我们隔着1米左右的距离,他不紧不慢的走,我也是。他偶尔会停下来,取出相机拍些什么。每次他拍照的时候,我便依然保持着1米左右的距离仔细端详他。他端着相机,手指搭在快门上。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而洁白,嘴唇微微咬着,每个小动作都是认真而专注的。
风很静,夜很静,我们也很静。
依旧是那种自然的感觉,和呼吸走路喝水一样自然,还有一些微妙的心跳。
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我们站在路灯下相对却无言,我很想说句什么当成一个完美的结尾,却又害怕说出口的话会不妥当。
“我……”“我……”
我们同时说出这个字,又都停下了。蝉在一声又一声地鸣叫,空气里荡漾着夏天的热气,,头顶是闪烁着钻石般星辉的夜空,我不想打破这一刻的感觉。
“你在那干什么!”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是爸爸。他提着个酒瓶,扶着墙壁歪歪斜斜地站着,我看不清楚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爸爸,我……”
“还不给我上楼去!”爸爸冲我走过来,路灯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里有些血丝,我闻得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第一部分 第7节:世界上唯一的你(7)
我试图过去扶他,他却一把甩开了我。然后又反过手拉住我的手腕,一阵剧痛传来,眼泪猛然就快要夺眶而出。我踉跄了两步,回过头看向叶哲,“我先回家了,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吗?”爸爸狠狠推了我一把,又再顺势往我的脚踝踢了一脚。“要你回家你就回家,你聋了?听不到?”他仿佛完全没看到叶哲的存在似的,继续一下又一下地推揉着我,“快给老子走,快点,快点。”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叶哲已经站到我和爸爸之间,叶哲一只手推开了他,另一只手把我护到身后,然后眼神冷酷地看着他。
爸爸显然是被叶哲的行为激怒了,他把酒瓶用力砸到地上,玻璃碎片如无数颗细小的子弹一样飞溅开来,伴随着爸爸发狂一般地叫喊,“你是谁,我管女儿关你什么事了,你不想活了是吧!”
一股绝望的感觉如夜色一样无处不在,心脏是在跳动的,却又似乎随时会停下来。我抓着叶哲的手臂,望着他的脸。
“叶哲,叶哲,对不起,我……”我的声音在这时候显得分外虚弱。眼看着爸爸一脸暴戾地朝我们走过来,这时候叶哲却拉着我的手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风在耳边被切割成了很多个凌厉的片段,爸爸的咒骂兀自还在身后一声接一声地传来:“你干脆死到外面不要回来!”。裙角哗啦啦地拍打在小腿上,我的手被叶哲抓在手心,他的手和美宝的手不一样,有着冰冷的触感,可我并不抗拒。当他牵着我跑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不再属于这个总让人心碎和难过的世界,生命从此多了一种可能。我跟着他一直跑一直跑,在黑暗完全笼罩的街道上,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他在我的视线里。
直到已经听不见爸爸的声音,也看不到熟悉的街道,我们才停下来。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回想起刚刚的那一幕又一阵难堪与苦涩。叶哲静静地站在我旁边,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开口:“他经常打你吗?”
“其实,也不是的,我想爸爸不想这样的。”无力的辩白不代表什么,可我自己也不想承认爸爸是这样对我的,尽管这是个跟随了我许多年的事实。
“是吗?”叶哲皱了下眉头,对我的答案显然不大相信。
“不是的,爸爸不是真的想打我,不是……不是……”
“如果说不是会让你觉得好过,那你就说吧。”叶哲弯下身来将我遮掩着脸庞的头发拨开,我抬起眼睛和他对视,他的目光里有洞悉一切的了然,同时也是冷漠的。
“都是这个样子,骗骗自己,骗骗别人,没人不爱说谎。”他又说。
“如果这样想,就很难相信其他人,而不相信人,反而会过得很辛苦吧?”我说
叶哲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背对着我。然后他抬起脚踢了一颗石子,径直地朝前面走去。
我下意识地就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鬼使神差的举动,只是觉得跟随着他的脚步就有了方向感,而除此之外,好像哪也去不了。
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他忽然就停下来,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你要一直跟着我吗?你去哪?”
我被他问得一时语塞,“我……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无处可去。
“那你到我家来。”他停在一扇镂空花纹的大铁门前面,铁门里面是一栋独立的小别墅。
“我?”
他径直按铁门上的密码锁,也没有看我,铁门徐徐打开,他往里面走去。我往前跑了几步,跟着他走进了院子。
F。
叶哲家是全中式装修的,沉实的红木家具显示出主人家非凡的财力。叶哲打开灯,顺着楼梯走上去,我跟着他到了他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到男孩子的房间。椅背上搭着的一件男式衬衣向我证明,是的,确实是男孩子的房间。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正是我在HIPPO见过的那张长椅的照片。他站在窗户旁边,看着窗外,黑蓝黑蓝的天空里挂满星星。
第一部分 第8节:世界上唯一的你(8)
“你爸爸妈妈不在吗?”我怯怯地问。
“死了。”
“啊?”
叶哲转过头看我,大概是我一脸惊诧的样子很好笑吧,他笑了笑,“旅游去了,不过不是一起。”
第二次看见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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