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摆了几张桌子权充办公桌,所有办公设备一应俱全,时间尚早,孟霆禹呼叫客房服务送了早餐来,一面咬着三明治,一面工作。
只是今日,他工作时的专注程度不比以往,隔没几分钟,总要失神地往一旁的手机望去,等待他期盼的铃声响起。
她会打电话来吗?会答应和他一起共进晚餐吗?她会不会只是敷衍地跟他说要考虑,转过身去便把他给的名片丢进垃圾桶里?
不知怎地,他觉得现在的沈静很可能会这么做。她似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能由他掌控情绪的女孩了,他甚至无法从她的表情看出她的心思。
时间规律地前进,几个工作小组的成员陆续进了书房,房内热闹起来,交谈声、打字声此起彼落,传真机偶尔会气喘尖锐地吐出几张纸。
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孟霆禹都会眼皮一跳,但不旋踵,迎来的只是失望。
BOSS、BOSS、BOSS……
员工们对他的呼唤依然是永不停息,可他最期盼的那声呼唤却迟迟不来。
下午,和「风擎科技」的管理阶层开会,讨论收购事宜,双方为了资产评价报告上的数字你来我往,争论不休,无法取得共识。
孟霆禹对着报告上的数字,忽然觉得想笑。
他的人生,难道永远要陷在这些数字海里浮沈?
「够了!」简洁有力的两个宇,结束了双方人马的对峙。「如果各位真的觉得这些数字低估了贵公司的资产价值,那么你们可以另外再找一家专业评价机构来做评估,只是我要提醒各位两件事:一、谭氏到时也未必会同意那些数字,这个收购案拖得愈久,对贵公司愈不利。二、『风擎』的股价现在在市场上是什么情况你们自己清楚,我们可不希望到时买到的是一家被投资人放弃的公司。」
孟霆禹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语气虽平和,其中的暗示却咄咄逼人。
「风擎」几个主管听了,面面相觑,面对他坚决且凌厉的眼神,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摸摸鼻子。
最后,由董事长兼总经理代表发言。「好吧,这份评估报告我们会再详细看看。」
「那就麻烦王董了。」
孟霆禹微微一笑,双方正要进行下一项讨论议题时,他躺在桌面的手机忽然震动呻吟起来。
有人传简讯。
他心一跳,按下读取键。
晚上八点,台北101。沈静。
真的是她!
孟霆禹脸色一变,一时激动,整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惊动了会议室其它人,纷纷投来奇特的视线。
他视若无睹,只是对着手机萤幕,恍惚地微笑。
她答应他的约会了。
☆
台北101
约的是八点,但孟霆禹七点刚过,人就到了,心神不宁地站在楼下大厅。
身材挺拔的他,穿起西装来格外英俊潇洒,引来了无数过路女子倾慕的眼光。
他毫不在意。
这些年来,每当他的事业更往前进一步,地位更往高升一层,围绕在他身边希冀他注目的莺莺燕燕就更多。
他很明白,自己是具备了一些吸引女性的优越条件。
但他也明白,这些仰慕都不是他想要的……
八点整,沈静窈窕的倩影准时出现在玻璃门口,孟霆禹原以为自己因等待而焦慌的情绪终于能平复,没想到却是更加旁徨。
因为那个盈盈朝他走来的女人,实在太美。
她穿一件白色的风衣式外套,腰间一条黑色宽皮带,薄施脂粉,两颗水晶坠在耳畔温柔地荡漾。
她的五官没变,和从前一般清秀,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的气度,步履间添了几分自信的风采。
只是多了这一点点,就成了一个令他目眩神迷的美女。
他迎上前,开始介意起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是否像个优质熟男。
「你等很久了吗?」她浅浅抿着唇,嗓声清越。
他摇头。「我也刚到。」
她瞥他一眼,聪慧的美眸不知想些什么,他蓦地一阵狼狈。她该不会看出他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吧?
但沈静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走吧。」
她带他到四楼一间日本餐厅,两人坐在寿司吧边,用餐时,还能欣赏厨师们利落的料理手艺。
两人断断续续地交谈,话题围绕在台湾这几年的变化,沈静大略介绍了台北101的起源及设计理念。
「等会儿我们到观景台,让你看看台北的夜景,顺便也见识一下那个防地震的风阻尼器。」
「好啊。」孟霆禹点头赞成,
话题很安全,谈话很顺畅,一对曾经相爱又分手的情侣,淡淡说着不相干的事。
吃罢晚饭,两人买了入场券,搭电梯直达八十九楼,看过了庞大的风阻尼器,来到玻璃窗边,俯瞰夜台北。
欣赏片刻,她忽然转过盈盈眼波,嫣然一笑。「你那么久没回台湾了,是不是觉得台北变了?」
他怔愣,先是惊讶于她毫不吝惜的笑容,再来忍不住猜测她这句问话的用意。
今晚,她约在101见面,带他来到这观景台看夜景,这一切安排,肯定是刻意。
她必然是想暗示什么。
是什么呢?
「嗯,台北是变了很多。」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很多新发展起来的区域都令我很惊讶,尤其市政府附近这里,真的很不错。」
「站得愈高,看得愈清楚,对吧?」
「嗯。」他略微迟疑地应。她到底想说什么?
他望向她,她也正凝睇着他,清澄的两汪眼潭,奇异地教他看不透底。
「霆禹,你为什么回来?」正当他茫然陷溺于那眼潭时,她突如其来地出招。
他愣了愣。
见他犹豫的神情,她微微牵唇。「抱歉,也许我该问得更直截了当一点——你为什么来找我?」
终于进入正题了。
孟霆禹涩涩地想。整个晚上,他一直心神不定地等着这一刻。「我想看看你,静,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只有这样吗?」
淡淡的一句问话,却锋锐如刀。从什么时候起,她说话的神态也能让他觉得像遇着了商场上的难缠对手了?
他苦笑。
她问得好,当然不只是这样。
只是,他原先抱持的想法,在见到如今坚强独立的她时,似乎显得可笑,可笑到他不好意思提出来。
他想照顾她,想象从前一样,做她眼中最英勇的骑士——
在他恍惚寻思的时候,她一迳看着他,清透的眼潭,或许正反照着狼狈不堪的他,但她的神情,还是淡淡的,唇畔勾勒的笑意,也依然清楚。
「我常会觉得,人生好像在过马路。」她悠悠地扬声,说了一句很玄的话。
「过马路?」他愕然。
「不论你怎么走,总会遇到十字路口,不是往这个方向,就是那个方向,总要选择一个。」
所以呢?他怔怔地望着她。
「当年的你,已经做了你认为最好的选择。」
他胸口一震,耳畔隐约响起了暮鼓晨钟,他开始领悟了,逐渐抓着了她话里深埋的线索。
「你成功了,霆禹,你已经站在最高处,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名利、财富、地位……元朗告诉我,你在纽约,是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
不是这样的。
孟霆禹直觉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言语在喉腔里踯躅。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所以不必遗憾,更不必后悔。」
遗憾?后悔?
没错!就是这样,她完全懂得他在挣扎些什么。
孟霆禹忽地眼神一黯。
她明白他,然而,他却已经不懂她。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她继续说,声波是一种他极陌生的温柔。「因为我也做了选择。」
「你的选择……是什么?」沙哑的问话窜出他唇间,他阻止不及。
「我选择前进。」她明朗地、恬淡地微笑。「我选择去寻找人生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快乐。」
「另一种快乐?」
「没有你的快乐。」她答得好干脆,干脆得令他心如刀割。
没有他,她真的能够过得快乐吗?他怅惘。
「我现在已经很会过马路了。」她仿佛看透了他的思绪。「就算走再复杂的地下道,也不会找错出口。」
「……」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遗憾,所以请你放开胸怀,好吗?」
他顿时震慑,眸光攫住她,直到此刻,才真真正正地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
台北变了,她也变了——
「不要再自责了,霆禹,不必因为我又回到原地,你就继续往前走吧!」
曾经哭着求他留下来的那个女孩,已经,长大了。
第五章
「你这意思是跟他SayNo?」
将近午夜时分,沈静开车回到家,才刚打开门,就看见两个好姊妹坐在她家客厅里,桌上的红酒瓶几乎全空了,显然等了她好一阵子。
一见到她,两人立刻凑过来,缠着问她今晚约会的实况,要她逐字逐句,翔实道来。
她被她们缠不过,只好一一说了。
「你的意思,是叫他不用回台湾找你,快快滚回美国去吗?」听罢她叙述,庄晓梦试着翻译。
「大概就是这意思。」沈静微微一笑。「不过正确地说,我是希望他不必对我们过去分手的事有遗憾。」
「Yes!」庄晓梦和童羽裳还没听完沈静的话,便大声欢呼,击掌庆贺。「赞赞赞,就是这样!不愧是静,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唉,亏她们方才还一面喝酒,一面担心沈静被那男人花言巧语一拐,又误上贼船了,原来是想太多。
两人互看一眼,交换一个微笑。
见她们的表情,沈静也知这两个手帕交之前在担忧些什么,她浅抿唇,正想发话,童羽裳已抢先开口。
「怎么样?他听到你这么说反应如何?脸色有没有变得很难看?呵呵,一定是铁青了吧!」
「岂止铁青?我看他这边会有好几条黑线掉下来,八成恨不得去撞墙吧!」庄晓梦嘲讽地接口,比了个夸张的动作。
「活该啦!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早该让他有报应,给他好看!」
「就是嘛,以为女人是好欺负的吗?他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干么啊?以为静非要乖乖待在原地等他不可?」
「以前为了事业丢下女朋友,现在事业成功了就想找回爱情……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哎,我好想看他今天晚上的表情喔。」
「Metoo!Metoo!」
「早知道就跟去偷看了。」
「对啊,真是失算……」
两个女人,一搭一唱,愈讲愈是兴致勃勃,眼眸如星,脸颊泛彩,唇角噙的那道如刀如剑的冷笑,男人见了恐怕会汗如雨下,坐立不安。
沈静默默地望着她们,只是微笑。
她想起当她劝孟霆禹继续前进,不必为了她又回到原地时,他脸上那震惊难抑的神情。
于是她明白,自己一击中的,他果然是那么想的。
只是她却不似两个好友对他的用意那么嗤之以鼻,她其实并不是讽刺他,是真心想劝他。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必遗憾,更无须觉得对不起她。
真的,已经过去了……
「这下他应该不敢再来烦你了吧?静。」童羽裳清朗的嗓音,唤回她蒙蒙思绪。
「哪里还有脸啊?」庄晓梦嗤笑着接口。「静都把话撂得那么白了,他要是再勾勾缠,也太不识相了。我看不论他本来想做什么,现在都应该放弃了吧?哼哼!」
放弃?
沈静眸光一闪,粉唇浅勾,优雅地摇头——
「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
☆☆☆☆☆☆
放弃?
在他专属的孟氏大辞典里并没有这两个字的存在!
他之所以能披荆斩棘、不畏艰险地爬上今天这地位,就是因为他从来不懂得放弃。
他怎么可能放弃?
孟霆禹皱拢眉苇,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一旁的魏元朗静静望着他。
一个小时前,他接到孟霆禹的电话,义不容辞来到这家位于东区的运动酒吧,陪他喝酒,看大萤幕上无聊的板球比赛。
孟霆禹只是默默喝酒,一声不吭。
魏元朗剑眉一挑,想也知道是谁让他如此阴郁,不动声色地端详他好片刻,才从容不迫地扬声。
「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沈静没答应你的约会?」
孟霆禹身子一僵,举杯的动作像忘了擦润滑油的机械人似地卡在半空中,两秒后,才恢复正常。
「她答应了。」他闷闷地吐出声音。
「答应了?」魏元朗不解。「那你还郁闷什么?」
「她跟我说了一段很玄的话。」
「什么话?」魏元朗好奇。
孟霆禹却不答腔,慢慢地,喝着手中那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魏元朗耐心地等着,就像在谈判桌上,他总是耐心地等对手自行透露出底限。
他知道,能让一个男人迟疑这么久不说话,想必是难以启齿,但他也知道,既然孟霆禹把他叫来了,一定是有求于他,不得不对他说。
「……她说,人生就像在过马路。」挣扎片刻,孟霆禹终于还是选择坦然面对内心的苦恼。
「过马路?」魏元朗讶异,怎么也没料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什么意思?」
孟霆禹绷着脸,涩涩地,把今晚和沈静最后的对话告诉魏元朗。
后者先是吃惊,继而深思,然后,俊唇若有所悟地一弯。「不愧是沈静,我就知道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孟霆禹撇过视线,似乎很懊恼听到他这句过分流露欣赏的评论。
他不喜欢别的男人仰慕自己的前女友?
魏元朗在心里窃笑,咳两声。「跟我认识的大部分女人不一样。」他一派正经地解释,星眸熠熠。「大部分的女人,面对曾经抛弃自己的前男友,不是哀怨,就是愤怒,再不然就是不理不睬,会像她这样,劝前男友放开胸怀的,恐怕绝无仅有吧。」
孟霆禹冷哼一声。
「你似乎对她这样的反应很不高兴。」魏元朗似笑非笑地审视他的表情。
孟霆禹不说话。
魏元朗笑意更深,染上眉眼。「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找她?霆禹。」
「……」
「愧疚吗?后悔吗?想跟她再重来一次?」魏元朗不经意似地猜测,每一句,却都咄咄逼人。
孟霆禹收握拳头,紧紧扣住酒杯。「我只是想看她过得好不好。」
「如果不好呢?」魏元朗问。
「我会照顾她。」他答。
「如果她过得很好呢?」魏元朗再问。「如果她很快乐,根本不需要你的照顾呢?」
清淡的问话如巨蟒,缠住他胸膛。
他沉默许久,终于,沙哑地扬声。「你知道吗?以前静很不会过马路,每次看她过马路,我总是心惊胆跳,就怕迷糊的她不小心让车子给撞了,可现在,她说她已经平安走到马路那一头了。」
「而你,却还在马路这头担心着她。」魏元朗领会他话中涵义,淡淡地接口。
他苦笑。「她是真的走过去了吗?或者,只是在安慰我?」
「这个嘛……」清朗的语音悬疑地顿住,恶作剧似地拉扯着孟霆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他猛然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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