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说他没有心,这是真的。
他的心早已经给了别人。
原来,他喜欢的是与她不相干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我不恨你,我只是不再爱你了。”她摇摇头,垂下眼,看着手里的那幅丹青,素来顾盼有神的眼眸已经变得呆滞,里面有一片谁也窥不见的氤氲:“或许应该说,我一无所有,我已经再也爱不起你了。所以,请你放我走吧,为你做的一切,就当是我心甘情愿报答你曾经数次救我的命,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曾经,那么希望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可现在才明了,他那么高高在上,即便是看见了,也永远是她触摸不到的,无法占有的。她为了拥有与他有关的回忆,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如今已是一无所有,遍体鳞伤。
在知悉他心有所属之后,她,还能拿什么去换取他的爱?
说到这里,想到这里,她终于哽咽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徐徐地夺眶而出。
他为这副丹青命名为“至爱蓦蓦”,原来,也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她何德何能,怎敢自诩是他的至爱?
一直以为,在她和他的故事里,她就是那无敌天眷顾的华丽女主,可而今才明白,原来,女主另有其人,自己不过是被人玩弄得灰头土脸的炮灰女配,用以衬托男主对女主的情深意重。
作为牺牲品,不正是女配的最佳职能吗?
她伸出手,抓住那副丹青,决绝地将其撕裂,那笑着的眉眼,那幸福的表情,看着他亲笔描摹出的画面,在她的掌中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再也难以拼凑回原形。
“那你以后想看见谁?”萧胤看着她一边撕着那幅丹青,一边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似乎是有什么话,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却他硬生生地哽在喉咙口,化成一股难以吞咽的抑郁。可是,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似阴影般无法控制地罩住他,令他无处可逃,只能压低了声音询问:“向晚枫么,叶楚甚么,还是聂云瀚?又或者,是莲生?”
“无论看见谁都好。”渐渐地,她开始泣不成声,幽幽咽咽,眼泪不断地往下淌,心底空荡荡的一片,从未有过的脆弱,从未有过的无助。“我想嫁一个大夫……我爱的那个男人……叫做凌青墨……不是萧胤……他是个大夫……他……”到了最后,那呜咽和着眼泪,她再也无法说出完整的字句。
强压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与不舍,脸上掠过痛苦的抽搐,他深吸一口气,嘶哑地开口,沉痛而艰涩地继续诉说着那伤人的言语,一字一顿地想提醒她清醒些:“这世上,根本从来就没有凌青墨!”
“没错,我爱的,不过是我自己假想出来的一个男人。”像是真的被他的言语给惊醒了,蓦嫣微微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脸上染上了浅浅的笑,笑容在那泪痕未干的脸庞上,凄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他对我说,虽然他落难身无分文,可是他养得起我,他对我说,他会为我做最妥善的安排,他说……”说到这里,才觉得那么词穷,原来,他对她的承诺那么少那么少,他对她说的情话,也那么那么少,好不容易,才揪住了一句勉强算得上情话的言语,用以自我安慰:“他说他喜欢的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每一个彼此相处的片段都在她的眼前层叠交错,错综成了混乱而模糊的一片。
曾经,她躺在离他的心跳最近的地方,被他紧紧地抱着。曾经,他们同甘苦共患难,在那白雪皑皑的噶达贡山上相依为命。曾经,她以为她得到了这个眉眼温柔的男人,他会用一生温暖她的每一个夜晚,可现在,她才明白,他的温柔,从来都不是属于她的。她记得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眼神,然而,这一切却不曾得到意想中的结局。
她就这么恍恍惚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只觉得与他之间已经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了。无意识地扬起手一扔,那副丹青的碎片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她的自以为是的爱情,如同噶达贡山上的雪,天气转暖了,便就消融了,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所谓的至爱,至此为止,被证明出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那言语中的凄然与无措像一把利刃,猛 插 进他胸口,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不要再说了!”他狠狠地喝断她的言语,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她按倒在床榻上。
“又要做吗?”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喃喃地询问着,坐起身开始很自觉地脱 衣 服,一件一件,像是毫无知觉,直到在他面前褪掉了所有的衣物,这才轻轻问一个让他心痛如绞的问题:“陛下,你和我做这件事,你的心上人难道不介意么?”
“她不介意的。”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一番话来的,只觉得每从唇缝中挤出一个字,他的心就似被割了一刀,锥心刺骨的疼:“朕为了她,已经把能够做得到的全都做了。”
什么做得到的都做了,这其中也包括为了自己爱的人,所以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利用和伤害爱自己的人么?
不仅是伤害着肉体,更是凌迟着尊严与灵魂。
“是呵,什么都做了。”她并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只是茫然地点点头,明明已经是初夏的天气了,可她却冷得瑟瑟发抖,只能无助地抱紧自己的双臂。
是呵,当没有人愿意温暖她的时候,她至少,还能自己温暖自己。
住在内廷的那些年里,唯一对她好的沈若冰死了,她就像是雨夜里被淋湿的小猫,凄然地寻觅着安身之所,可是那雨夜的尽头一片漆黑,没有温暖的怀抱愿意收留。她只能挣扎着,残喘着,无声地哀鸣着,一次又一次凭着杂草一般的韧性,让自己活下来。
直到,他来了,在那个寒冷的雨夜。
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救了她的命,留下了煎好的药。那温热却也苦涩的药,是她最眷恋的味道,昏迷时,他温暖的怀抱,是她最眷恋的倚靠。原本,她以为他是宫廷里的御医,为了他,她在这内廷里默默忍受那些宫娥太监的欺负,只是为了有一天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后来,她与他有了交集,她知悉了他的身份,她便以为,他的怀抱会是她的归宿,可是——
她错了。
他不过是因着有利所图,才大发慈悲地救了她,尔后,他就把她这只遭雨淋湿的猫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他玩弄够了,就将她扔进湖泊里,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灭顶,沉入湖底之时,她透过那水面,也只看到他冰冷的眼神,和那仍旧温柔的眉眼。
看她瑟瑟发抖,他终于忍不住,上前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她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埋首在他的怀里,绵延不断的眼泪湿了他的前襟。
本以为他的心早就痛得没有感觉了,可是,却还是被她的哭泣给绞得疼痛无比。
蓦蓦,蓦蓦,不要再哭了!
你把我的心哭碎了!
他双眸暗淡,无声地呐喊,可是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只能看着她无助地哭,像是要就此流尽一生的眼泪。
他能留给她什么?
只是眼泪吗?
抱了她上床榻,他哑着嗓子,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的一干二净:“明早,朕会通知尉迟非玉接你回亲王府,过几日便会安排你去墨兰坞换解药,记住你说的话,这一切都是你自愿的,没有人逼你!”微微的喘息了一下,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着心尖滑落,可他却无意去辨识,只是咬咬牙,说出了最后的诀别语:“明日,你我海角天涯,各安天命,再无瓜葛,永不相见!”
直接将她翻做那背对的姿势,没有任何的前 戏,他便撩起衣袍挺 身而入。
蓦蓦!
蓦蓦!!
蓦蓦!!!
每一次,他便唤着她的名,像是要把这两个字篆刻进心里,永生永世也不遗忘。许是情绪受了影响,也许是最近毒发太过频繁,难以支撑,他做得很辛苦,冷汗像是水滴一般往下淌着,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背脊上,像是无声的眼泪,可是,他却还是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直到,那预料中的浪潮来临,最紧要的关头,他竟然还能分神,狠狠以手指戳上她的百会穴,用仅剩的内力震出那几根刺入她背部几个重要穴位的“涅槃针”……
万籁俱寂,一切归于平静,他起身将她的身子清理干净,回到床榻上之后,便搂着要亲吻她,可她却翻过身子背对着他,逃避他的亲吻。
“不要再吻我。”她微微颤抖着,那无论他怎么想办法调理也养不胖的身子无助地蜷成一团,只能泣不成声地拒绝:“我不想用一辈子来遗忘你给我的阴影。”
萧胤黯然了,那一刻,他不敢像之前那般强硬地掰过她的身子为所欲为,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已是没有资格再安慰。
默默地起身,他无声地捡拾起那地上散落的丹青碎片,一片一片,像是收拾着他残破不堪的心。
许久许久,等到她终于哭累了,睡着了,他才敢再上床榻,伸手紧紧地抱着她。
只是再抱最后一晚了。
明日天一亮,她就不再属于他了。
**************************************************************************
蓦嫣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也或许只是很短的时间,醒来的时候,窗外依旧是那明晃晃的月色,在夏初的夜晚,透出几分噬骨的寒意,凉凉地沁在心间。床榻畔的琉璃盏中,红烛已几乎燃尽了,只余下微弱的昏黄,层层堆簇的垂泪,凝成殷殷的赤红,干涸在琉璃罩上。当烛终于燃尽,火焰颤巍巍地轻轻摇晃,尔后无声地熄灭了,只余一缕青烟。溶溶的月光透进来,清辉照影,水一般流淌着,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自以为是的盘踞着整个的空间,再没有任何的缝隙来搁置真实,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一场虚无的梦。
萧胤照例抱着她,那手臂仍旧有力,那怀抱仍旧温暖。
可是,他已经不再是她的了。
也或许,他从来就不是她的。
轻轻地叹一口气,她正打算要挣脱他的怀抱起身,却发觉他蹙起眉,面孔上显出一种凄厉而痛苦的神色,豆大的冷汗瞬间便冒了出来。
“不要……不要带她走……”他双眸紧闭,紧紧地抱住她,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含糊不清地喃喃道:“不要……蓦蓦……蓦蓦不要去……”
蓦嫣眯起眼来看他,越看越觉得恶心,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都已经把一切讲明说清了,何必还要演这种做噩梦的老套戏码?她看在眼里,只觉得那么假,那么虚伪,那么令人厌恶。
趁着这个机会,她摆脱了他的怀抱,起身穿好了自己的衣服,静静坐在一旁等着。
等着天一亮,她就可以永久地离开他了。
以后,即便是死,也不想再看见他。
本以为,她等不了多久,可是,天久久地不亮,萧胤也久久地不见醒,其间,她甚至看到他抽筋似的演了好几次做噩梦的戏,叨念的全是她的名字,那么不像是演戏,却也那么像是在演戏。
她觉得自己有点心软,可是,转头看着那桌案时,心又硬了起来。
以往,她每次醒来,那桌案上都照例是放置着一碗碍眼的避孕药汁,可今天,也不知是她醒得太早,还是他忘记了,桌案上空无一物。
她记得她当时是怎生的天真,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不喜欢她,又怎么会稀罕她给他生孩子?
他的子嗣,是要留给他的心上人生育的吧?
他的心上人是什么模样?
能让他如此费尽心思的女人,一定是风华绝代的吧?
她又怎么比得上?
她不过是捧着自己的心讨好地匍匐在地上,而他,看也没有看一眼,一脚便毫不留情地踏碎了。
颈间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她本能地摸了一摸,竟然摸到了他给她的白玉珏。
扯下那块白玉珏,她泪如雨下。
曾经,她以为这是定情信物,曾经,她那么珍爱,如今,也是时候还给他了。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莲生的话来——
“在他眼里,还有哪一个女人能比主人更干净?”
原来,于萧胤而言,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干净的娼 妓罢了,而这白玉珏,没有情,算什么定情信物?充其量,也不过是他随意打赏给娼 妓的小玩意儿而已。
应该还给他了,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将白玉珏塞在他的枕下,她正襟危坐,心如死水。
终于,天亮了,萧胤也醒了。看着她早早地起身等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神情淡漠地唤了朱泓梁进来,交代了一些事宜,便不耐地挥挥手,示意其领着蓦嫣去太和门的侧门等待尉迟非玉。
蓦嫣起身,跟着朱泓梁打算出去,临出门之时,她转过身,跪下,缓缓地道了一句:“谢陛下恩典!”
是的,谢谢他给她的情伤,谢谢他给她的侮辱,也谢谢他教会了她人生最宝贵的一课——
永不要感情用事!
看着蓦嫣最终头也不回地离开,萧胤低下头,从衣襟里摸出一撮交缠的发丝,紧紧攥住手心里。
那是在青州的那一晚,他与她结在一起,却被不知情的她给剪掉的一撮头发。
当时看来没什么,可现在想来,竟然就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告。
他与她的情,到底是难以善终的。
夫妻结发受长生,他与她结了发,那么,她便就是他的妻了,可是,他却不是她的夫。
蓦蓦,蓦蓦,他的蓦蓦,他永远都是她的狸猫。
可是蓦蓦,蓦蓦,他的蓦蓦,她,已经不再是他的蓦蓦。
一生至此,一无所有。
那抓不住的幸福,那再不敢奢求的幸福,那已经碎成一地的幸福。
他的起居注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他可以为了她,放下经年累月的所有仇恨。
他永远记得,是她,在他毒发昏厥的时候,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是她,为了他去偷鸡摸狗,与野兽搏斗,是她,昏昏欲睡之时仍旧惦记着他,怕他冷。是她,明明自己伤势未愈,却还忙碌着为他烧好了一桶沐浴的热水。是她,为他洗手作羹汤,让他从未被温暖的心在她的身上融化。
他永远记得,那一日噶达贡山上的雪,他发誓,他要用一生来真心对待这个女子。
可是,他的一生,哪里足够给她幸福?
他的蓦蓦,他唯一的女人,当他不能再给她幸福,那么,就让他为她做好一切的安排,把能够留给她的,全都留给她,然后,让她在别人的怀中去寻找幸福吧。
早已没有了退路,所以,他赶尽杀绝,彻底狠心,从不敢奢想她的原谅。只是,他这一生,还能为自己留下点什么?他不想就这么变成皇陵里的一捧尘土,不想就这么变成史册上一串干瘦的文字。如果可以,他想要活在她的记忆中,活在她的爱情里。
可是,他的活在她的记忆里只会让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