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
“你有。”
“没有!”
“你明明就有。”刘益彰语气认真得有点愠怒。
“……好吧。我投降,我承认,我就是忘不了那个搂着别的女人春风满面得意洋洋小人得志厚颜无耻的混账王八……蛋!……你满意了?!”这些年她性子收敛很多,不打架,不骂人,逼急了也最多腹诽几句。所以当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微弱地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一咬牙骂全了。
话音未落,已经看见刘益彰笑吟吟的脸。
气闷。她自毁形象就那么有趣吗?!
“能骂出来就好,憋成内伤就不好了。”
雅衷忽然黯然。骂是骂了,可内伤已然深种,无计可消除。
“我真没用。自卑,胆小,恋旧,虚伪,无可救药。”
刘益彰顿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感情这事,各人际遇不同,各有取舍,不是别人可以随便评判的。
雅衷指指鼻尖自嘲:“那我这种倒霉催的遇人不淑还泥足不前的你见过吗,没见过吧?我跟你说过我讨厌卷发吧?因为分手的时候,我第一次穿了高跟鞋,弄了满头大卷儿,做着跟他一起出国的梦,千里迢迢去找他,还以为自己能给他一个惊喜……那时候我以为那就是结束了,这辈子恨死他再也不想提起这个人……谁想到到底,还是……”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不好意思,突然跟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
刘益彰这个人,不谈公事的时候,身上会有一种让人极舒服的气场,不远不近,温和无害,让人忍不住就信赖。
“哪里。”刘益彰淡淡笑笑:“找地方吃东西吧,我饿了。一寸精舍怎么样?”
“那个……我请不起。”
有那么多好吃的地方,当然求之不得。不过价格贵得离谱这一点,实在太不亲民了。
“我有说过让你请吗?安心吧!”
车子停在一幢墙头爬满攀缘植物的白色房子前面。院门打开,车子直接开进了车库。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里不是这个样子啊。”
刘益彰不说话,带着她绕过那幢有落地窗和白色窗帘的房子,穿过后院,打开了墙上一个有密码锁的角门。
进门之后又别有洞天。在一个宽大明亮的厨房里,十多个人在流理台和灶台边井然有序地穿梭忙碌着。传菜和煎炒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是一寸精舍的后厨房。”刘益彰笑着,眼神像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刚刚那座房子是你家吗?”
“嗯。”
“哇,真幸福,只要走几步就能吃到尽天下的美食。”原来宅也可以宅得这么有品位。
刘益彰更正她:“不用走的。我是一寸精舍唯一开放外卖服务的客人。”
这种卖弄的语气,真是欠扁。
“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突然想吃松露。”
“哦,我没意见。”怪不得刚刚在舞会上什么都不碰,原来嘴这么挑。
刘益彰就把雅衷丢在外面,自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又出来了,托着一大盘各样东西,说:“走,去我家。”
雅衷看看他手里包装都好好的东西,迟疑地问:“你不会是想自己做吧?”
“怎么,不相信我?”
“啊……也不是。倒是你,这么做不是明摆着不相信你们大厨嘛……”
刘益彰一笑。“我才没有。只是觉得自己做更有趣而已。”
松露是黑松露,包在锡纸和纸巾里。刘益彰熟练地去皮,然后用刨刀削了一片给雅衷尝。凝滑脆爽的口感,入口微甜,很新鲜。
“其实最地道的吃法是生吃。不过这贵比黄金的东西,不摆布摆布它有点儿感觉对不起花掉的银子!”
刘益彰指挥雅衷切了法国面包,放上芝士送进微波炉。自己围裙一系,把松露切片加淡奶油打成糊,锅里放黄油加精粉炒香后加松露,然后调味。小火细煮满熬半小时后出锅,盛在两个汤盘里。
从厨房拿出来的碗碟材料,一样不剩地全用上了。雅衷啧啧称奇。没想到刘益彰竟然是一深藏不露的大厨,办公室那群丫头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堵在门上抢亲。
浓汤爽滑味美,面包酥软香甜。美食当前,雅衷都忘乎所以了。刘益彰拿眼横她:“等一会儿,我去前院拿甜点和红酒。”
他出去的那一会儿功夫,客厅里电话响了。答录机开启,嘀声之后,有个语调活泼的女声开始自说自话。
“益彰,是我。今天是我们离婚三周年纪念,你是依旧孤家寡人呢,还是已经找到了陪你一起吃晚饭的人?……我最近要回国一趟,有时间见一面吧。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联络我……再见。”
主人回来,雅衷指指答录机:“电话。”
刘益彰扔下酒,过去打开录音。站在那里听完后,才回来继续开酒。
“前妻。”
“哦,你们关系真好……”雅衷有种侵犯到别人隐私的感觉。
“嗯,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婚前婚后离婚后。”他倒放得开。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分开?”糟了,怎么问出这种话来。踩到地雷的话以后还怎么混啊,赶忙补救。“我的意思是说,总编你出得厅堂进得厨房又才高八斗长袖善舞,换作是别的女人,一定会嚷嚷着这辈子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说什么也不离的,呵呵……”
刘益彰慢悠悠摇摇酒杯,闻一闻,抿一口。
“她喜欢上了别人,有天突然说,离婚吧。我想了想,说,那好吧,祝你幸福。就这样,我们都没有很挣扎。”
“嗯?”雅衷愣了。“怎么能这样。你竟然都没有试着挽留吗?”婚姻在她心目中是何其神圣的东西,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一言不合就散伙呢。
“感情已经不在了,虚有其表的婚姻没有挽回的价值。”他好像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这种轻率的做法和自以为是的态度让雅衷有些不舒服。
“虚有其表吗……”雅衷略犹豫,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记得你说,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就会结婚。那时的你,好像也并没有强调婚姻的感情基础。女人一般都怀有对婚姻的憧憬,因此结婚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放弃婚姻就是摧毁自己的梦想,这并不是谁都乐意做的事。她说她喜欢上了别人,那么你有确认她不再爱你了吗?一时的动摇也许不可避免,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只是想让你更爱她一点,或者,是你的爱太含蓄或者太隐蔽让她感到不自信?”
刘益彰停下了手中的所有动作,定定看着她。目光里说不出是恼怒还是不耐烦。
一不做二不休。
“不,也许——也许是你太骄傲,根本容忍不了这样的瑕疵,所以干脆把这种它连同滋生它的人一起从自己生活里抹去?”
他瞪着她,她毫不示弱的瞪回去。最后,他眼中的不悦一丝丝抽走,那种几乎一成不变的淡然重新浮上来。
“真是精彩。”与内容截然相反的语气,“你说的所有这些,我都没办法说你错。所有这三年里我所想的,也不过如此。”
“……你有后悔过吗?”
“两年前,她告诉我,说离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我会直接就答应,连台阶都不给她留。如果我的错是骄傲,那么她的便是任性。我那时才知道要对她说‘对不起’,不过已经太迟了。”
雅衷低头,良久无语。
“也许,没有太迟。只要你把‘对不起’换成‘我爱你’。”
是的,就是那样。如果所有他对她说过的“对不起”里,有一个能被“我爱你”替换,那么无论何时何地,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相信着他跟着他走。
刘益彰怔住,摇摇头。“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也许’了。我们都走得太远了。”
“时间永在,我们飞逝”。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保质期的。有些东西,因为脆弱,因为美好,所以更经不起等待。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辛德瑞拉那么幸运,有三场舞会的时间去让王子慢慢发现。
在爱情面前,她的确是胆怯而自卑的。因为胆怯,曾经爱慕却不敢吐露,因为胆怯,明明苦恋却不敢表现,因为自卑,所以总是不曾争取就仓惶而退。她从没有为了保护他们的爱情真正勇敢一次,总是在被动地接受着。但是生活不是童话,她也不是公主,只是枯坐在白塔里等待,就有王子驾七彩祥云来。
所以……
“所以——”刘益彰放下餐巾,“如果你真的放不下,我送你去找他。”
当雅衷站在他门前的时候,敲门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无论是比赛、考试、被点名背不熟的课文还是搞砸了工作,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她真怕自己会撑不住又落荒而逃。
一定要说,一定要说!都走到这一步了,无论是被拒绝还是被嘲笑,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勇敢一次!
门开了,訾言衬衣领口敞开着,惊讶地望着她。
雅衷逼自己抬起头来直视着他,把在路上罗织好又一遍遍温习过的词句说给他听:
“訾言,我不是灰姑娘所以我没有时间等下一场成全我的舞会。有些话我必须现在就说……”
他身后突然有脚步声响起。越过他的肩膀,她看见身穿着酒店的白色浴袍的杨怡,倚墙站着,手里玩弄着一缕垂下来的湿发。
……
“……所以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依然还……”
他的眼神复杂纠结,有她最不想看见的歉意。这使她改变了来这里的初衷,艰难地继续说下去:“但是这些都没关系了,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给我一段时间冷静一下,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
说完这些,雅衷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
訾言愣了一会儿,还是追了出去。
饭店门口的台阶上,不知是谁倒了一些水,结成了冰。雅衷走得急,冷不防滑倒了。訾言刚好赶到,立刻过来扶她。她还没来得及站稳,便一把推开了他。
为什么每次被他甩都要这么狼狈?!
“雅衷!”因为着急,他的声音有些生硬,“别任性!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
“放心,死不了的!”比起那点微不足道的擦伤,她更担心身上的裙子。
坐在车里的刘益彰远远看见她跌倒,这时也赶过来。雅衷扶着身旁的雕像勉强站着,求救一般对他说:“带我走。”
刘益彰看了一眼一脸僵硬的訾言,抱起雅衷,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
没有他
十
那晚的事情,接受起来并没有想雅衷预想的那么困难。在那几处细小的瘀伤和擦伤完好之前,她就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雅衷想,也许她已经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爱他了。时间就是那么残忍的东西,总能让事情向着它写好的方向进行。
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就想寒蝉等不来第二个盛夏,该流逝的东西,早在察觉之前就在流失了。
但是那条裙子的事就不是那么好摆平了。刘益彰再次帮了她一个大忙。他找了一个做干洗的朋友,连夜把它弄干净了,第二天一早直接还给了赞助商。除了让她又欠他一次人情,没用她费一点心。
年关前的一个多月,为了赶一些春节增刊特别企划之类的,杂志社里忙得人仰马翻。刘益彰天天黑着脸奴役着各刊主编和编辑赶进度,手里的长鞭挥得噼啪作响,这个打回去重做,那个模特给我换掉,全社上下乌云笼罩人人自危,图编们加班加到吐血,私下策划集体罢工,罢了工大家都蹲杂志社门前马路牙子上卖刘益彰的肖像,大家伙回家贴门上当门神使,管保驱邪祛灾,逢凶化吉。
雅衷打着三份工,恨不得自己变章鱼,可以挥舞着八个爪子敲着四台电脑一个个抹平这些个模特妹妹们的痘痘细纹和眼袋。多亏訾曰无良商人本色初现,以极低廉的工资从母校那边挖来了几个在校大学生,拜在雅衷门下以供奔走驱策,这才解决了燃眉之急。于是温某人荣升监督,只管看图、挑刺儿、皱眉头、敲打着娃儿们返工。
过了元旦,日子就好过多了。总编大人的脸一放晴,大家伙也都翻身把歌唱,天天吃饱了人手一份报纸跟太阳底下晒肚皮,盘算着年终奖金到底是哪几个阿拉伯数字。
雅衷也有空了,思量着也该把这年的人情帐勾一勾了。
经过前一阵子那堆事事儿,雅衷算是总结出规律来了。只要是跟刘益彰吃饭,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之前还是过后,反正总得发生点什么不愉快的事儿。这都有心理阴影了。再说了,有他门后那一寸精舍珠玉在前,也没啥能让他吃新鲜的了。
中午午休时间,同事们都出去吃饭了,办公室就剩雅衷一个人。苦思冥想之后,雅衷就发信息了:总编,您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出去做点吃饭之外的活动?
刚收到已发送的提示,旁边格子间的同事特特从外面破门而入,挂在雅衷格子间的密度板上一脸迷幻地痴笑:“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雅衷完全提不起劲来。办公室屁大的地儿,除了过分旺盛的想象力,还能长出点儿什么来。
“哦嚯嚯,说出来怕你不信呦……”特特嘴巴都豁到耳根了,还掩嘴强作娇羞,“话说人家刚刚从拉面店回来,还没拐进咱走廊呢,偶敏锐的雷达在二百米之外就嗅到总编大人三宅一生的味道……然后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就看见——我家总编大人边走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抚胸嗷嗷晕倒状)……冰山美人的微笑……”发言完毕后,癫痫发作的特特跳大神一样边舞边唱:“春天呀春天,桃花朵朵开呀开……”
没等特特发完癫,那边又进来一个,某大学实习生捂着额头,满脸通红,好像发烧了。
“一定是幻觉是幻觉……”实习生猛扑到雅衷桌上,“刚刚我看见总编边走边发信息,就没好意思请安,可是你猜怎么着了?!总编竟然抬头对我笑,还说天气真好!!”
“啊你也看见了!!”
“对啊难道你也看见了!!”
两人对视数秒,不约而同抄起桌上手袋,目光坚定异口同声:“翘班,买彩票去!”
两人正要劝诱雅衷同去,早被她跑了。躲在一边看今天笑容泛滥的某人的短信。
“时间,地点。”
公司传闻,总编刘益彰是个超级宅男,下班后除了不得已的应酬,一律闭门谢客。坊间还传,总编他虽然玉树临风天纵英才,但由于三年前的婚变,他至今尚沉浸在希剌克利夫式的忧伤中难以自拔,是以生活处事以铁血冷面闻名。
但这些雅衷都没啥感觉,认为刘益彰就就一挺温和的邻家大叔。但是这些她都不敢对人说。主要是在办公室这种谣言滋生的温床,两个长得有点互补的汉字都能给Y出来一段情节跌宕起伏的限制级段子,标准让人明白“沉默是金”的环境。
周末,传说中的宅男被一通电话拉到了健身俱乐部。
刘益彰抬头瞅瞅高耸的岩墙,把某人硬塞给他的安全绳一扔,干脆利落地说:“不干!”
雅衷堵住他去路:“总编,卑职听说,人生的意义就体现在不断挑战高度。”
总编嘴唇一抿,没等反驳就被连拖带拽上了全套护具。雅衷招呼拉着他保险绳的教练,除非他从上面下来,不然不要放他走。
不巧,正好赶上一队业余爱好者比赛。那边哨音一响,雅衷好胜心被激起,也不管刘益彰了,随大流嗖嗖就往上爬。刘益彰身为男人,自然不甘被看扁,也无师自通地奋力攀登。
时间一到,一行蜘蛛人停在岩壁上,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