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觉
六
雅衷回家时,訾曰房里的灯还亮着。敲门进去,看见小丫头在电脑前运爪如飞。
“都这么晚了,在忙什么呢?”
訾曰坐着椅子滑过来。“我正想跟你说呢,咱工作室的资金有眉目了。”
“真的?!你从哪儿弄到的?”雅衷高兴得抱住她问。
她俩很早就想做一个摄影工作室。摄影是訾曰从小的爱好,工作后又一直在这行里打滚,人脉,市场,实力都不在话下;而雅衷的后制水平也十分了得,照訾曰的话说是“只做图编也有点憋屈了”,所以就有了自立门户的想法。可盘算来盘算去,没有钱它就只能是一个想法,成不了现实。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过了半年,雅衷都快忘了,却传来这大好的消息。
訾曰摸摸雅衷的头,简单地说“从家里借”,然后马上转移话题开始讨论分工。
訾曰负责采购器材和选助理,雅衷帮忙选房子,做装修。两边紧锣密鼓地下手准备。
雅衷想,要做就要做得像样一点。所以就想把健身房的兼职辞掉。但是有一期学员还有四周的课没教完,临时换人也不太好,所以还是要坚持一个月。
周末,从健身房回家时,在超市停车场看见了刘益彰的车。刚好是午饭时间,前阵子刘益彰老请她吃饭,虽然是别有用心,不过也该回请一次。
在他车旁等了一会儿,刘益彰拎着大包小兜地出来了。看见一身运动服靠在他车上跟他打招呼,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是惊喜。
看见平时不食人间烟火的总编跟瓜果蔬菜在一起,有点滑稽,也有那么点,可爱。
“周末出来采购吗?有时间的话,赏脸吃个饭?”
刘益彰把东西一股脑扔进车里,拍拍手。
“你请我?为什么?”
“回请啊。一直都想约你,可是你看起来很忙的样子啊。”
其实他倒也不是那么忙,只是没事喜欢搞人间蒸发而已。
刘益彰稍稍思索一下,点点头:“好。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一起去吧。”
刘益彰带着雅衷七拐八拐,到了一个稍稍僻静点的地方。车开进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院子。进门一面影壁,上面洒脱的四个狂草,“一寸精舍”,有点像夫子的手笔,而看了后让人不知所云,也确像夫子的风格。
刘益彰似乎对这里很熟,轻车熟路就上了了雅座。
店里精致而舒适,客人不多,却也不少,看起来都是很体面的人。坐下后,服务生来问吃什么。这里点菜很特别,有点像私家菜馆的模式,每个菜系都有当天的特色菜单,除非提前预约,否则只能点当日菜单上有的东西。刘益彰说,这里地方虽然不大,但却汇集了亚洲各地的美味,定期推出新食谱,所以很有人气。
刘益彰点了三文鱼,雅衷正犹豫不绝,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巧啊!”
抬头一看,是杨怡。她挽着的,是訾言。
刘益彰站起来招呼他们。
“你很久没来了吧,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杨怡端详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问:“不介意一起坐吧?”
刘益彰看一眼雅衷。雅衷笑得礼貌:“当然。”
訾言没说什么,眉毛绷直,仿佛极力抑制着不要皱到一起。
雅衷起身坐到刘益彰身边。訾言替杨怡拉开椅子后,自己坐到雅衷对面。
“益彰,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干嘛问他,他又不是服务生。
“哦,日本菜新上了一道醉小鱼,要不要尝尝?”
“是那种吃到嘴里还是活的的那种小鱼吗?太残忍了,我还是吃点别的吧。訾言,你说呢?”
“我随便。”訾言淡淡应道。
席间聊起来才知道,这间一寸精舍是刘益彰最先发起,联合几个朋友一起做起来的,已经在上海开分店了。雅衷想不到,刘益彰工作之外也有兼职。他倒低调,说,现在哪有人只做一份工作。
訾言笑笑,忽然说,雅衷最近也要开始做工作室了吧?
雅衷一愣,眉头微微一皱。先不说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单说刘益彰是她老板,在他面前说她做兼职,不知道这样会让她为难吗?想让她被开除吗?
刘益彰瞧出她的意思,忽然插话转移话题:“訾言,你的姓是上面一个‘此’下马一个‘言’的ZI吗?”
“哦。怎么了?”
刘益彰一如既往地微微笑,可是雅衷却觉得有点不同。
“很少见的姓氏,我前阵子特意查了字典,意思是‘说别人坏话’,对吗?”
訾言脸色一沉。虽然他并没有说错,但是挑这时候突然说出来,分明意有所指。
雅衷没想到刘益彰还会袒护她。对他感激地笑一笑,低头吃东西。
訾言的眉头终于皱起来。
最后还是刘益彰买单。雅衷有点不好意思,对他说,有时间再约。
刘益彰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我记下了,下次一定要你请。那——我送你吧?”
訾言不知何时来到他们旁边,这时叫住雅衷:“我刚好要见訾曰,一起走吧。”
雅衷有点尴尬地看着刘益彰。刘益彰淡淡笑笑,“那好,路上注意安全。”
两个人的车厢稍微有些窒闷。
雅衷早就猜到,杨怡那么大费周章地见她,肯定是对訾言有工作之外的兴趣,不过她倒没想到他们的关系会进展得这么快。看见他们手挽手的那一刻的刺痛,那么鲜明地提醒她,所有过去早该终结,她必须适应他们之间的新关系,越快越好。
訾言最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听不出除了适度的关怀、好奇、调侃之外的任何情绪。
“刘益彰是你的上司吧?”
“嗯。高高在上的那种。”
“那工作之外呢?朋友吗?”
“啊?”雅衷猜到他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有点急切地撇清,“今天在街上遇见,所以一起吃饭。其实平时完全不联系,今天是凑巧而已。他人挺宅的,我可没本事把他叫出来。”
匆忙解释完,雅衷立刻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干嘛跟他解释这个,好像他会误会似的。
说起来,她跟刘益彰之所以能坐在一起,说到底还是他的功劳。
訾言淡淡回了句“是吗”,就不再说话了。好像刚刚的话不过是早晨偶遇时的问候,目的不是为了听你的回复,只是表示我的礼貌,避免无话可说的尴尬。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雅衷确实对他这样的态度感到失落,进而对自己感到失落而感到恼火。走到这一步,爱情更像是一场比赛的抵押品,爱的少的那个人可以冷静,可以从容,可以用一个个无意间的举动轻易伤害对方。所以爱的少的那个,永远是赢家。
“那杨怡呢?你和她……”
訾言专心开车,用那种谈论天气路况的那种很随便的语气说:“就那样呗,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那位高高在上的上司,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他占便宜。”
他似乎不太喜欢谈论自己的私事。分开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是越来越少了。
“他?不可能的。他不是那种人,而且眼界高得很。如果我们两人有一个人在占另一个人的便宜的话,那一定是我在占他的。”
訾言笑了笑。“你还是老样子。不过说实在的,他不适合你。”
“为什么?”
“嗯……因为他比你大太多了。”
雅衷咯咯笑起来。“喂,他是国内最难讨好的时尚编辑,全公司最有人气的黄金单身汉,招招手就会有无数美艳的女伴迫不及待投怀送抱的人,他干嘛要适合我?”
訾言也跟着她笑起来。这是今天第一次见他真正笑。
不觉到了楼下,訾言却并不去找訾曰,只在车旁看雅衷上楼。
“你不上来吗?”
“哦,那点事我在电话里说就好。”
“啊?来都来了,上去坐一下吧,你还没来过我家吧?”
“不用了,改天吧。”他坚持。
雅衷犹豫了一下,也不坚持了。
訾言见她犹豫,笑着说:“这么舍不得离开我,要不我再带你兜一圈?”
雅衷一愣,脸有点红,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那个,訾曰还在家呢……”想了想,这算什么理由啊,连拒绝还是接受都没说清楚。
訾言走后,雅衷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忽然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
刚刚他那个提议,明明只是一个玩笑,任谁也不会当真的,可是她偏偏当真了,还给出那样乱七八糟的回答,实在蠢透了。他到底是有什么魔力,让她面对他时不由自主慌乱紧张失去自我,连话都说不好。他又是凭什么,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她提出那样近乎挑逗的提议,是他习惯了对每一个女人表现他的风度,所以不了解,那对她而言,他那些无心的举动,对她而言都是无法拒绝的邀请吗?!
真是过分的人呐!偏偏受苦的人无法责备他。
他今天做过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为了送她回来而撒谎。
丢下杨怡,又用一个完美的理由阻止了刘益彰,只为了路上跟她说一会儿话,问明白刘益彰跟她的关系。这样的举动,很难让她不产生遐想。就算他完全有资格站在比一般朋友更密切的朋友的立场上,他也不应该不记得要对她特别避嫌。这是他的疏忽。
时隔六年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明白她被灰烬掩埋下的爱情还在破土,明白她对他的恨在爱面前是何等渺小,明白臆想中的爱恨和原谅是多么虚无,因为他只是一个眼神,便可以把所有过往完整地搬来现在。那些被一遍遍刻画得深刻地东西,在一瞬间,就被他全部激活。
而现在,她再次明白,原来只靠一个拥抱,并不能冰释前嫌,更不能把他们再带回原来的起点。他们还要站在发生过一切的废墟上,把碎片一片片从身上拔掉,让重新撕裂的伤口再度结痂,然后再清扫出一条通往将来的新路。
訾言躲在远处,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轻轻叹口气,拿起电话。
猜不透
七
雅衷推门进来,訾曰刚挂断电话,嚎叫着把雅衷和曾导挨个吧唧了一下。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雅衷擦擦脸上的口水,问。
“我们头号合伙人的五十万下午到账~!哦哈哈哈我心狂野!”
“真的?!”有了钱,意味着她们的计划终于可以从纸上的文字变成看得见摸得到的实物。雅衷又兴奋又紧张。“你到底是从哪儿弄到的?”
“秘密……!反正绝对合法就是了!”訾曰卖起了关子。“衷姐,咱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一切行动都要服从咱工作室的利益——所以,我能不能有个小小的请求?”
“说呗~!”可是为什么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汽车展厅内,訾言托着下巴左转右转,想了又想,眉头紧了又松。
“红色……真的好吗?”
“真的真的真的~!居家旅行出租泡妞还是拍照做布景都极度拉风的说~!是吧,曾老师?”訾曰扯过应声虫。曾导在訾曰面前哪能再说出什么有建树的话来,只有唯唯而已。
訾言的眉头又皱紧了。“雅衷,你说呢?”
“呃……你自己觉得呢?呜嗯!”雅衷一声闷哼,訾曰若无其事地经过,好像刚才踩人的不是她。雅衷摄于室长淫威,慢吞吞又补充道:“不过,我也觉得红色比较……呃,耀眼。”
“……真的吗……可是我比较喜欢黑色。”
……
最后,还是买了红的。
訾曰得意忘形,叉腰一通大笑:“又为咱工作室省下一笔开支~!以后随时征来做道具!”
雅衷很过意不去,觉得一定要找时间把实情告诉他。
店址选好了,在一个不是很惹眼的地段,租了个百十平方的旧房子。价格还算合理,不过装修有点费事。
曾导学物电的,带着学生过来帮忙把电路和管道搞定了。雅衷找了个做室内设计的同学帮忙,又省了不少钱。因为时间很赶,加上装修这活儿又脏又累还也离不开人,她怕訾曰跟着吃不好睡不好,再折腾出点什么毛病来,所以自己一力担着,不让别人插手。
交活那天雅衷去给工头结账,正好路过訾言工作的致远基金。这阵子她一直忙得没功夫见他,看看也快到下班时间,就想约他一起吃饭。
打他电话不接,又凑巧内急,所以顺便上楼找洗手间。
秘书说在会议室开周例会,要她等一会儿。雅衷趁她不注意,溜去洗手间。
洗完手,抬头照镜子,竟然看见杨怡那张万年不变的僵笑的脸。
虽然没有出门看黄历的习惯,不过也不用这么整她吧,随便上个厕所都能遇见最不想看见的人。
杨怡问明来意后,立刻就像找到了失散了三十年的姊妹儿一样亲亲热热地挽起雅衷的手去找訾言。
会议室就是个玻璃大箱子,站在外面对里面的一切一览无余。这里的人都不怕公司机密泄露吗?——还是为了方便杨总视察顺便偷窥?
“听说你最近在筹备一个摄影工作室?”
到底是谁宣传的,还没开张呢就尽人皆知,要不要找谁塞点广告费?
“哦,已经起好名字了,叫逆流溯影。”
虽然听起来很文艺很主流,但訾曰说“逆流”的意思就是“反潮流”,隐含意思是“非主流”……也罢,难得她也文学一次。
但是杨怡的兴趣的显然和雅衷不一样。
“訾言倒大胆,回来后还一毛钱没赚钱呢,就先投资。”
“什么意思?”
“怎么,你不知道吗?那你的合伙人是怎么跟你解释五十万投资的来源?”杨怡故作惊讶。
雅衷停住脚步。
訾曰守口如瓶,原来是为了挡住后面的他。是他的授意,还是訾曰自己的主意?……
也罢,既然有人不想让她知道,她又何必妄自揣测。事实又不会屈从于某个人的想象。她明白。
“喏,前面就是会议室了。坐在最末端的那个就是他。”
在一群明显亚健康的过劳员工里,他只是神采奕奕地坐在那里,就已经很惹人注目了。
站在台前陈述自己的分析报告的是上次遇见的金华火腿。他在上面皱着眉头讲得艰苦,底下的人听得也十分痛苦,不是在翻弄自己的材料,就是在交头接耳。
火腿完了以后轮到末席的訾言。还没等助理把材料发完,所有人都已经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在台前的他,自信而从容,内敛却耀眼,仿佛他天生就属于那里,就应该被注目和欣赏。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仿佛是为了陪衬他而出现。
他讲得那么心无旁骛,仿佛全世界都只在他目光注视的深邃里,只在他指间那些变换跳动的数字和曲线里。他看不见雅衷,看不见杨怡,看不见其他任何人的赞赏和叹服,只有他,和他选中就箭无虚发的目标。
这一次,雅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看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在通往这里的路上走得义无反顾,是她不该看不清,还以为自己可以跟上他的步伐,还以为爱情能把他们带到一条交汇的直线上,却不知,那根本只是一个只供暂留的小站。她在那里邂逅了自己最美的爱情和梦想,却忘了去确认他手里的车票,是否和她同程。
“从我第一次在机场见到他起,他就是这个样子,一直都没变。”杨怡双臂抱在胸前,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私有财产。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会爱上他。”
雅衷惊异于她的直白和笃定。
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拥有过人的胆识、自信和眼光,他们坚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