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他了。最后一个关于他的梦,大约已经是大半年以前了吧。
在那个梦里,她和他,都是小孩子的样子,深夜时站在童年的老街上,靠着自行车,聊着一些模糊的呓语般的话。
街上没有灯,也没有人,好像整个城市都睡着了;连街上惯见的垃圾都没有,只有宽阔的水泥路上水样的月光,就像刚刚刮完了一场大风,天地间都像月光般干净安详。
突然间光线变得明亮起来,像有五个月亮在天上那么亮。
她抬起头,看见路两旁楼房间那道狭长的深色天空里,有银色的“月亮”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升起来,几乎擦过了市委大院儿里那两棵高大的白杨树。她清楚地看到,那个“月亮”是一个窗花的形状,上面是圆润流畅的双喜字,下面还有鲤鱼和喜鹊的形状。圆形的月亮就嵌在它们中间,小小的。
这个闪耀着耀眼银色光辉的物体,就停在了他们头顶的斜上方,映得背后的天空仿佛蒙上了一层飘渺的薄纱。
然后她低头,看见了訾曰,看见了同桌,看见了零散在街上的许多熟悉的人。他们抬头看着天,青涩的脸沐在这明亮柔和的光线里,圣洁而宁静。
醒来后心里有淡淡的惆怅,久久无法释怀。她觉得她已经不再恨訾言了,也不再爱他了。假如某天再相遇,还可以像朋友一样打招呼吧。
天空一朵流云慢慢变幻着形状渐渐飘远。地球是转动着的,那么,现在她凝望着的这片天,会不会也能转到他的头顶上呢?……
狗血篇
二
把房子从吊灯到地板统统擦拭得闪闪发光后,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肚子饿得咕咕叫,雅衷急冲冲地下楼觅食。
她走得急,十级的台阶她跳三下就到底,抓住扶手再一步就拐了弯再下半层。就这么安然无恙一路蹦到二楼,不想拐角突然冒出来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人拎着大包小兜埋头上楼,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人呢,雅衷人就扑上来了,眼看就要来个正面对撞——
雅衷反射神经了得,生生在半空扭了半个圈贴着扶手擦身过去——但是,她忘了自己背后还抡着一个盛着她半个家当的运动包……
那运动包自从跟了雅衷,一直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一心等着本文完结拿个最佳道具奖,但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今天,它光荣出位了~!!
只见那白影被这沉甸甸的包一屁股抡上了脸,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人就在楼梯最上一级上华丽丽地以慢动作向后倒去……倒去……倒去……
雅衷觉着自己好像搡着什么东西了,心道不好连忙刹住脚步回身,千钧一发之际,正好赶得及把那个往后坠落的身体揽进怀里、并紧紧地搂结实了……!
两个惊魂未定的人姿势定格在最后化险为夷的那一秒,“呼、呼”喘着粗气。
这个男女反串的探戈造型维持了三秒,雅衷居高临下地看着怀里那双颊泛红、明眸翕张、朱唇微启(潜台词:痛痛痛啊……)的俊秀脸孔,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前两天在某论坛上看到的那句评论——人生~何处~不……狗血……!……
“总编……”雅衷胆战心惊地把怀里刘益彰那元魂出窍的身体慢慢扶正了,让他站直了,拍拍他肩头给他抚平衣服褶子,“好、好巧哦呵呵呵……”
雅衷发誓,她真的不是跟刘家有仇,也不是故意埋伏在他们周围准备随时祸害他们,但是……该怎么说呢,就是刘家人跟她可能是八字犯冲,而她的可能硬度稍微大那么一点儿……
刘益彰手里礼包吧唧掉在地上,伸手摸摸鼻子底下,微弱地问:“流血了吗……”
雅衷一看,幻觉都出来了,这回的祸闯大发了……
“没没没,总编您就是鼻子那片儿有点红……”
话没说完,只见雪白的刘总编鼻子下方,幽幽出现了一道蜿蜒的红色痕迹……雅衷顿时想起一句遗忘多年的古文——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下有红光动摇承之……
为了尽可能地补救自己的错误,避免在“殴打老板至鼻血四溅”的罪名上又添上“污染老板Dior白衣一件”这条,雅衷奋不顾身地猛扑向刘益彰,一手抓起地上的礼袋,一手摸出手帕捂住他的口鼻,速度把他架回家去。
刘益彰虽然觉得这姿势不雅,但他更不愿意自己手上也沾上鲜血,于是乖乖保持这姿势被押送回家。
刘老太太一开门,没认出雅衷来,先看见自己儿子被人捂着嘴,口不能言,嘴里(?)还冒血,还以为儿子被人挟持上门抢劫来了,登时吓得心慌腿软差点过去了;还是夫子镇定,游手好闲地踱将过来,又游手好闲地踱将回去,略表兴奋地咕哝一句“呦,开门见喜”完事。
雅衷又内疚又后怕连给自己放血的心都有了,无所适从地在人家家里站了半天,一看刘益彰从洗手间出来,鼻子还塞着一粉笔,赶忙屁颠儿屁颠儿上前道歉。
没等总编大人开口发落呢,总编他爹地先过来了。“没事儿!点儿背不能怨社会,这么点儿鼻血算什么,用粉笔一塞,包好 ~!!我小时候都这么弄,顶管用了~!”
雅衷看着总编瞬间把黑眼珠翻到眼皮后面的举动,不由也替他觉着怨。老爷子小时候那是什么条件,现在又是什么条件,纱布消毒棉都有的,再不济也用个纸巾啥的,干嘛弄得跟鼻子里蹿出一犬齿似的……
老太太缓过劲来,这时招呼大家吃饭。雅衷虽然觉得在自己行为还没有被老板明确表示原谅的情况下就走不太好,但在人家吃饭的时候赖在人家家里不走更不好,于是就告辞。
这时刘益彰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吃饭没?没吃一起吃呗~。”
雅衷推辞一番,怎么能打了老板还在人家家里蹭饭呢?但是刘家二老一再挽留,也不好执意推辞拂了人家面子,于是诚惶诚恐地留下来吃饭。
饭桌上老爷子谈兴大发,从一支粉笔追溯到了他上山下乡的岁月,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那时怎么一大早起来就去捡湿牛粪,烀墙上,再揭下来,再拿它烧火做饭的一线劳动经验;讲到那时为了谁偷了谁的粪,谁比谁更敬爱毛主席的事儿打得热火朝天,直接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起来。
雅衷还好,强迫着强大的咀嚼肌和舌头无视大脑接受到的事实持续作机械运动,偶尔还能配合老人家拿捏着哈哈笑两声;但有洁癖的刘益彰可就没那本事了,嚼了半天死活咽不下去,好不容易直着脖子吞了,又“嗝儿”一声差点给顶上来,可怜死了。
老爷子说完了自己,又亲切慰问了雅衷,最后又想起了跟他下象棋他的往年相好——訾言……
老爷子压根儿就不知道訾言跟雅衷好过,更不知道他俩分了,张口就问:“訾言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雅衷张口结舌回答不出来。她早就跟訾言以及与他有关的人断了联系,虽然也想隔离訾曰,但訾曰这牛皮糖的强度过大,没隔离成,只好禁止她再在她面前提訾言这个人,所以算起来这六年来她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没想到刘益彰竟然给她解了围。
“他美国混得不错,但是那边经济不景气,听说最近也要回国了。”
雅衷听见自己的胸膛里“砰”地一声跳。
“哦,你要是遇见他,再叫他来玩儿啊……”
饭后,俩人从刘家出来,雅衷装作无意地问他:“你怎么会知道他的消息?”
“哦,他还住在这里的时候,说要去那边读书,我刚好有个大学师妹也在那学校,就帮他联系了一下,让她照顾一下他。现在我那同学早回国了,前两天吃饭的时候还说起訾言,她挺欣赏那小子的,想让他回来帮她。不知道他怎么决定的。
“你现在住哪儿?我现在有时间,可以送送你。”
雅衷满脑子都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正痴愣着没说话呢,甬路那头突然跑来了一人一车。
那车雅衷认识,就是上午她一喷嚏给惊了的那辆抠抠;那人雅衷也认识,就是近年刚读完本校的博士当了物电学院讲师的曾导。
曾讲师站在车外,蛮认真地对驾驶座上的人讲怎么把车倒进停车位。讲了半天,又站远了一点看着那车跟掐了触角的蚂蚁似的胡乱左进右退,提醒司机不要碰了别人的车。
雅衷好久没见他了,忍不住就招手叫了一声:“曾导!”
小曾一抬头看见是雅衷,一高兴就忘了身在何处,站那儿跟雅衷打招呼。不过还没等他招呼回来呢,那衰车就呲嘎一声打他脚背子上碾过去了。
雅衷嘶一声咬住自己拳头,看得那个揪心。
曾导一声“嗨”憋在嘴里,半天才“啊”地一声叫出来。
车里那无良司机探出头来,愤愤地吼:“啊什么啊!老娘就不信倒不进去这个邪了!f**k!”说罢,离合一踩,跐溜一声又从同一个脚背子上给倒回去了!
雅衷抱住旁边一颗树,把头往上面一撞,无语了……
看那司机倒来倒去就是倒不进去的笨样,不用猜都知道是訾曰。
这妞儿一毕业就投身到了号称是她毕生的事业上,成了一名光荣的娱记。当了两年的狗仔队,想见的帅哥哥们见得差不多了,东颠西跑不规律的生活也彻底糟蹋坏了她的胃。终于最后穿孔了,把訾曰痛得死去活来的。后来切了三分之一,它才老实了。
胃变小之后的訾曰生活规律了很多,也不熬夜了,也不胡吃海塞了,人也瘦了二十多斤,虽说不上窈窕,但也已经告别了肥胖那种程度,基本可以算在丰满那一型里。
丫头修养了七八个月,又出来工作了,目前的工作室在一个摄影工作室做摄影助理。一年前因为生病而中断的驾考现在又重拾起来,天天揪着刚买了辆二手车的曾导练倒桩路考。
雅衷跟他俩简单打了声招呼,慰问了一下曾导,想到刘益彰还在等,就要告辞。訾曰看见刘益彰,故意伸出头来吆喝:“姊妹儿,捎你一程?”
“算了吧!我还没给爸妈尽孝呢~”雅衷赶紧逃之夭夭。
雅衷刚走没几步,訾曰的手机就响了。訾曰看看来电显示,又看看雅衷的背影,接起来:“喂?……啥?下个月就回?……那这不还有四十多天呢吗,急什么呀,你安全着陆了再给我打也来得及呀……”
訾曰那大嗓门,仿佛生怕雅衷听不见。
“哎,猜我刚刚跟谁说话呢?”
“我才懒得猜。没事儿就挂了吧!”
“切~!雅衷姐刚跟我打了招呼走了——上了一个暴帅的翩翩公子的奔驰车哦……有趣吧?”
“哦?是吗……”
电话那端的声音,飘来淡淡的寥落。
无解题
三
訾曰自从养病回来,就厚着脸皮赖在了雅衷与人合租的二室一厅出租屋里。不知是不是被她聒噪怕了,她来住了没多久,原来的租户就卷铺盖闪人了。訾曰乐滋滋地正式入住。
丫头虽然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但却极惜命,所以吃饭上非常注意。对养生极有研究的曾导就以顾问之名天天被訾曰抓去泡。泡来泡去,不知何时,两个人就成了一对儿。
除了对曾导有点儿同情,雅衷对这事儿举双手赞成。訾曰那性子,能忍她的人不多,能忍她又能被她看上的人更少,满足以上两个条件且又能看上她的人,简直是濒危物种。所以此后雅衷再看小曾同志,总觉得他散发着圣母般的光辉。
再说雅衷。
那天的鼻血事件过去后的几个周里,刘总编又请雅衷吃过几次饭。搞的雅衷老过意不去的,一度怀疑自己那天的背包一击把刘天才的脑子砸坏了。
转眼已经十一月中旬。周末刘益彰又打电话过来,约雅衷出去吃饭。
訾曰在一旁听到了,沉寂已久的绯闻嗅觉活跃起来。
“衷姐,又是那总编啊?老约你出去吃饭,动机不纯呦……!”
“妹妹,你就别在这事儿上浪费想象力了。他那生活圈里美女模特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样儿的有什么样儿的。真要谈早找了,哪儿轮得到我这个基层得不能再基层的小图编。”
“那可说不定!你看我家曾博士,才貌双全文工武治虎头虎脑人见人爱,不还是对我情有独钟的哦嚯嚯……呀啊~(捂脸)~说起来真让人家不好意思的呢……”
訾曰这厚脸皮,一般的冷兵器是奈何不了她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把人领回家我给你看看啊?我这眼光,看人很准的,他什么心思对你有没有意思,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切,你要真有那么好的眼神儿,你家曾导还用得着白等那么多年嘛~!
“你趁早死了这份心!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一起吃饭的还有别人呢!而且……”
“呦~!都‘我们’了还说没情况~!跟你们一起的还有谁,不会是朋友吧?这么快就要把你介绍给朋友认识了啊~!……”
雅衷崩溃,小报记者歪曲事实的本事还真不是盖的。
国内发行量前三的时尚杂志一号图编办公室传言,公司第二把交椅,刘益彰刘总编,平时除了公事应酬,基本不出现在公共场所,是个极端室内型的人,时称宅男。所以,第一次接到刘益彰的约她吃饭的电话的时候,雅衷着实受宠若惊了半天。
忐忑地赴约后,却也没什么,不过淡淡地聊些朋友工作或娱乐。他比在公司时笑得多些,思维敏捷言辞犀利,跟他说话绝不会冷场。
她不知道刘益彰为什么突然对她感兴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之间完全是朋友般的相处方式。甚至在有些时候,她可以明显地觉察出他不加掩饰的心不在焉。
今天也一样,他们见面后等他约的那个朋友时,他虽然在笑着跟她谈天,但是手指却不停地叩击着咖啡杯的杯壁,像是在完成一件不愉快的任务。
他也许是不喜欢等人吧。雅衷这样为他开脱。
刘益彰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一个穿浅黄职业套装的女人走到雅衷面前,笑着说:“恕我冒昧,不过,你应该就是温雅衷温小姐吧?”
雅衷局促地站起来,尴尬地点点头:“是,我就是。那个,真不好意思,我们之前……”
雅衷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比她略高半头的身高,二十八九的样子,精致的淡妆,精明强干的眼睛,应酬式的热情笑容。再想一遍,还是没印象。
“不,我们没见过面。不过我见过你的照片——在我学弟那里。”
“学弟?”能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看过的人,要么是她的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要么就是,她跟那个学弟的关系非同一般。
“哦,你们很熟的,他叫訾言。”她一边说着,一边笑容不改,伸手跟她握手。
一直被别人,甚至是陌生人,把她和那个名字联系在一起,雅衷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更真实地确定了他们之间的遥远。
刘益彰从她背后过来,热络地跟那个女人打招呼。
“你来了!”看一眼两人的表情,“我猜你们也已经见过了吧?雅衷,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大学同学,訾言在加州大学的学姐——杨怡。杨怡,这位就是温雅衷。”
听他的介绍词,雅衷忽然有种感觉。这个杨怡也许才是提出要见面的那个人。更甚至,刘益彰这些日子频繁地约她,就是为了给她做铺垫。
最初听刘益彰说他给訾言介绍了在那边的大学同学时,并没有想到“他”会是个女人,而且,会这样直接地走到台前来跟她见面。
杨怡递给雅衷一张精美的名片,名字上面压了一堆招摇的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