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又怎么样?展翔连耳朵都烧红了。
她听得自己结结巴巴地答:“我会准时到。”
伍老师答:“那就靠你了。”
展翔忙说:“是,是。”
他才走开,班长就过来同展翔说:“伍老师好似很关心你。”
展翔很厉害,立刻回嘴:“那是因为我功课好。”
班长问:“你为什么不竞选班长?”
“我对权力没有兴趣。”
展翔离开课堂。
她优异的成绩渐渐威胁到班长,所以惹人注目。
周末傍晚,展翔穿上她最好的外出服,依着地址,出发到伍家。
她、心中充满好奇,像伍老师那样一个人,家居布置一定十分优雅,孩子们听话,妻子端庄秀丽。
马上可以亲眼目睹了。
展翔十分兴奋。
伍宅在港岛的另一头,展翔乘地车前往都要五十分钟,长途跋涉,通常她不会接下这种任务,不过,伍老师是例外。
她找到了正确号码,按铃,来启门的正是伍子祺。
看得出他正在结领带,有点尴尬,“请进来,展翔,我们快准备好了。”
一进屋内,展翔呆住。
公寓狭小,脏,乱,两个小孩听见门铃,已经冲了出来,哗哗乱叫。
展翔吓一跳,怎么环境这样差?
伍子祺歉意地说:“他们还没吃过晚餐,给他们蒸个蛋就可以。”
这时候房内有女声问:“学生来了没有?”
声到人到,展翔第一次看到师母。
外型十分时髦,浓绽,窄花裙,正在戴耳环,见到展翔,不但没有笑容,且皱上眉头,原来是针对丈夫:“这件外套已经过时,同你说过多少次,窄腰身西装已不能见人,快去换过。”
伍子祺狼狈地回房去换衣服。
伍太太对展翔发号施令:“把地方收拾一下,脏衣物放洗衣机里,盘碗洗一洗,孩子们晚餐顺便做一做,小的还不会自己吃,劳驾你喂一喂,替他们洗个澡,安排他们睡觉,如果还有时间,抹一抹灰尘,电话不必听了,有录音机,我们约在十二点回来。”
展翔瞪大了眼睛,无限诧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伍太太却已不耐烦,“你听明白了没有?”
展翔只得笑笑。
伍子祺换了衣服出来,急急向展翔说:“只要看住孩子就好,我十时许会回来。”
两夫妻一阵风似卷走了。
展翔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她从没见过如此一团糟的家居,两个孩子脏兮兮,有一个还穿着校服,幸亏他俩不怕生,自顾自看电视。
展翔到厨房一看,更加忙不迭退出来,天呀,盘碗堆债如山,一阵油味,大抵佣人告假不止一两天了。
她马上告诉自己千万要镇定。
如果听伍太太吩咐,那真是三个大力士都得做三日三夜。
她决定先替孩子洗澡,然后打电话叫附近餐厅送食物上来吃。
先把干净衣物找出来,幸亏抽屉底还有一两套睡衣,再把浴缸刷一下,放好了水,一二三,把两个孩子一起扔进去。
孩子们能享受到热水浴,十分高兴,故此并不麻烦,可惜连一条干燥的浴巾都没有。
展翔的心忽然静下来。
没想伍老师不但是正面教材,还是反面教材,这个家令她觉悟到自己的家维持着那么高的水准真是不容易。
母亲在工余总是忙忙忙,忙收拾,把家整理得一尘不染,单亲家庭,只得她一双手,赚是她,煮也是她,展翔从来没看她停过双手,周末大扫除,只见母亲十只手指在水中泡得犹如红萝卜。
展翔抬起头,而她,长了那么大了,犹自不懂得帮母亲忙,只会得出难题给母亲做:出国啦,留学啦,同学有金手表她也要有啦……
她抱着那两个小小孩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楼下餐馆送食物上来,展翔同他们吃过,陪他们坐沙发上看电视,大概是皮了一整天,孩子们很快觉得疲倦,便睡着了。
展翔把他们抱到床上。
看看钟,才八时左右。
反正有空,展翔技痒,戴上橡皮手套,开始收拾地方。
真没想到伍子祺那么好的一个老师,教得了人,教不到自己的妻子孩儿。
半个小时后,厨房先露了曙光,洗衣机里的衣物也洗好,可以移进干衣机,再洗第二次,这家人已经没有干净内衣、毛巾、睡衣、床单可以替换。
九时正展翔到孩子房间去视察过一次,他们睡得十分香甜。
十时正,展翔脱下橡皮手套,大功告成,她做了一杯茶给自己喝,把几袋垃圾移到走廊角落去。
伍子祺一个人先回来了。
“展翔,麻烦你了。”
“不客气。”
进了家门,吃一惊,“这是我的家吗?变了样子。”
展翔笑笑,“佣人几时回来?”
“后天。”他一边除下外套。
“伍太太呢?”
“同朋友到酒廊去谈天。”
“伍老师,我先走一步,我家比较远,我不想太晚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是,我明白,我付你酬劳。”
“不用了,伍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很应该的。”
她转身便走。
幸亏这都会有的是不夜天,地车里挤满乘客。
回到家,母亲正在改簿子,抬起头来,“这么晚?厨房,有你爱吃的茶叶蛋。”
展翅不出声,看看母亲的背影,无限怜惜。
她忽然之间,因伍老师的缘故长大了。
“对,你有一封信,好像是林恒珍写来的。”
展翔忙到房中去找信,拆开,是恒珍向她报告近况:“天一早黑了,父母的情绪略为缓和,我很怀念香港的茶餐厅,还有,浅水湾的沙滩,展翔,你几时来看我?”
展翔摊开笔纸,开始写:“恒珍,我已决定在港升大学,故此趁这一两年,急起直追,志在必得,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叫伍子祺……”
没想到伍子祺在两个星期后就被教育司署调回去了。
姜小姐仍然回来教原有的席位。
不知怎地,同学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姜小姐问:“代课老师好吗?”
大家不置可否,在一个老师面前批评另一个老师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伍老师走得静悄悄,并没有与同学们话别,课室在他走后,很快恢复正常。
展翔的成绩却没有落下来。
第二次段考,三班同学,她排第二,即是九十八名学生中第二名。
老师们对她刮目相看,“王展翔,加油,努力,为学校为自己争取优异成绩。”
她忽然变了一颗明星。
展翔还以为功课好或差是她一个人的事,却不知功利社会,人人势利,最爱迎合成功人物。
谁也没想到给她至大启示的,是一位代课老师。
他悄悄来,忽忽走,使王展翔年轻浅薄的心忽然成熟。
原来人人生活中都有脏衣服脏盘碗需要处理,包括像煞不食人间烟火的伍子祺老师在内。
王展翔会得努力学习克服这些障碍。
墙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慈香说,墙会对她说话。”
“嗯,墙会说话,对她一个人说吗?是否只有她才听得见?”
“是,墙内透出声音,唤她名字,叫她进去。”
“进去?进到墙里边去?”
“是,可是墙极薄,是隔板加油漆,另一进是它的书房。”
“石太太,你尽管同令千金来见我,我愿意接受这个病人。”
“你说病人,她真有病?”
“石太太,假如她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那么,我设法带她来。”
“请到外头接待处预约时间。”
谢中明在这个时候关掉录音机。
他揉一揉疲倦的眼角,轻轻站起来,走到长窗前往下看,是个大雨天,天色阴沉,人车争路,自高处看下,如蝼蚁一般。
当初谢中明回来挂牌做心理医生的时候,亲友都觉得突兀:“本市没有心理病,心身有什么不畅快,找搭子搓八圈,边耍乐边诉苦,一个通宵下来,百病消散。”
他们估计错误。
谢中明医务所生意出奇地好。
都会人精神紧张,烦恼多,压力大,很多人都需要一个温柔敦厚的心理医生倾诉一下。
可是这个叫石慈香的病人就有点特别,墙,一面墙会对她说话。
过几日,他便会见到她。
谢中明对这个病人另眼相看。
那是个清丽的少女,没见她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猜想她患有结郁症,果然不出所料,她根本不愿对医生多说话。
“你母亲可有与你同来?”
“我是一个成年人。”
谢中明招呼她坐下,奉上香茗糖果,使她松弛下来,医务所里一直轻轻播放音乐。
谢中明温和的说:“听讲,墙会对你说话。”
少女沉默一会儿,“我没期待你相信。”
“我们要研究的,正是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我的幻觉,值得研究吗?”
少女的问题相当尖锐,谢医生额外留神。
“我的态度很客观。”
“墙里有人,对我说话。”
“有人,什么人?”
“一个女子,她也叫慈香。”
“与你同名?”
“是。”少女看着手心,“我的事,她会知道。”
“她住在墙内,永不出来?”
“不,她说,假如我进去,她便可以出来,我很害怕,”少女的脸转为苍白,“她要我做她的替身!”
谢医生连忙安慰她,“慈香,一个人,怎么住在墙内?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衣物及化妆品放在何处,她如何同亲友联络?”
慈香发一会儿呆,“那么,谢医生,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灵魂。”
谢中明很镇定,“假设她是一个灵魂,那么,慈香,请告诉我,那是什么型的灵魂?”
“呵,”慈香忽然话出一丝微笑,“她极之活泼刁钻佻皮。”
“同你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好,医生,有时我真希望我有她那么乐观强壮。”
“你们之间,典型的对白,是怎么样的?”
以下,是石慈香的独白。
“我的卧室布置极其简单,一床一几一只五斗柜,躺在床上的话,所看到的墙,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装饰。
“大约半年前,我有心事,睡不着,看着墙壁,怪事发生了,自墙上渐渐起了凹凸纹,看仔细些,是一张面孔,就似在人脸上敷着一层白纱布一样,没有肤色,可是可以看到五官郁动。
“就是那张脸同我说话。
“‘慈香,慈香,进墙来进墙来’,奇怪,她的声音并不可怕,我问:‘你是谁?’她答:“我也叫慈香,我是为你好,进墙来,你不适宜在外边世界生活。’”说到这里,石慈香用手蒙住脸。
谢医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女的妄想症已到了相当严重地步,导致神经衰弱。
“那幢墙渐渐又变为坚硬,用手摸,同普通的墙毫无分别。”
“她每天出现?”
“不一定,有时隔日。”
“有半年了?”
慈香点点头,“习惯之后,我没有先头那么害怕,她的脸出现时,我拿手去触摸,那感觉,同抚摸人脸一样,轻而暖。”
“为什么等半年才来看医生?”
少女苦笑,“开头我以为是幻象。”
“现在确实不是?”
少女抬起头来,“她的确住在墙内。”
“慈香,请告诉我,最近一年,发生过什么令你情绪上十分困惑的事?”
慈香喝一口茶,低下双眼,“我祖母去世。”
医生说:“呵,你同她很亲近?”
“是,我由祖母带大。”
“还有其他的事吧。”
少女有点踌躇,“非讲不可吗?”
“我是医生,你放心说,我只想帮你。”
“我父母打算离婚。”
医生十分同情她,“都是在今年发生的事?”
少女点点头。
可是医生尚未满足,“一定还有件大事。”
少女用晶莹的大眼睛看看医生,忽然勇敢又哀伤地答:“是,游浩生离开了我。”
“游浩生?”
“是。”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未婚夫。”
“他离开你,是因为第三者?”
少女默默地点点头。
“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去年十二月,医生,”少女站起来,“我累了,我不想再说下去。”
大眼睛裹充满悲恸,谢中明只得说:“好,你下次再说好了。”
二百多个日子过去了,她仍然悲伤,可怜少女的心。
谢医生把她送到门口。
少女仰起苍自的脸推门出去。
谢中明同秘书说:“请石太太来一趟。”
下午,石太太就到了。
那忧心的母亲问:“慈香有无希望?”
谢医生笑答:“她一定会痊愈。”
那母亲又多疑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内心其实十分坚强,有一个活泼强壮的慈香,想挣脱出来,代替脆弱的慈香。”
“医生,我听不懂。”石太太睁大了眼。
医生笑笑,“不要紧,请告诉我,游活生是如何与慈香分手的。”
石太太忽然恼怒起来,“我不想再提此人。”
“石太太,请帮助我。”
“他是一名恶青年!”
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这样说:“可是,人是有权变心的呢。”
“他可以令慈香好过些。”
“年轻人泰半缺乏修养。”
“谢医生,你为何偏帮他?”
谢中明欠一欠身,“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憎恨一个人是非常浪费时间精力的事,不如原宥他,把整件事束之高阁,努力将来。”
石太太一怔,“医生,你说得对。”
“我猜想慈香觉得很伤心。”
“她像胸口被人踢了几脚,站不起来,一年了,她不再重组社交生活,家里电话不再为她而响,每天坐在露台上发呆。”
“持续到现在?”
“是,身上衣物都过时了,也不去添置。”
石太太本人修饰得非常时髦。
“慈香没有再去上学?”
“学位还留着,今年九月如不报到,就会注销,唉,这是她的生活,我爱莫能助。”
“石太太,你支持她已是帮她。”
“谢医生,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
谢医生说:“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慈母,还有,把婚变处理得如此私人磊落,你不愧是一个成功的女性。”
石太太一愕,然后慢慢说:“谢谢你,医生。”
谢中明把她送出去。
他对秘书说:“下一位。”
“医生,没有下一位了,你该下班了。”
谢中明这才知道天色已晚。
他一个人驾车回家。
他也有过失恋的经验,对方一直瞒着他同另一人约会,对他已没有意思,却又不坦白说分手,还是一位朋友看不过眼,冒着管闲事之险告诉他的。
石太太说得好,就像胃部被穿着军靴的脚踢了几下,咯出血来,倒在地下。
他努力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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