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心 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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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心 短篇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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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石先生沉默,孩子不打讹话,完全可信。

  过一会儿,他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高、漂亮、长头发棗”

  “琦琦。”

  “对,是她。”石先生十分紧张。

  小兆芳起了疑心,这时才仔细打量石先生。

  只见石先生高大英俊,举止斯文,可是脸容有点憔悴,心事重重。

  兆芳不由得问:“你是琦琦什么人?”

  石先生轻轻答:“我是她丈夫。”

  兆芳大吃一惊:“你们的婚姻仍然有效?”

  石先生点点头,“全世界有效。”

  天,兆芳心底叫一声。

  “我在找琦琦回去。”

  “可是她已跟着小平叔走了。”

  石先生站起来,“打扰你。”

  “石先生,”兆芳忽然作大人语,“她不再爱你了。”

  石先生不以为忤,“我知道,但我仍然爱她。”

  兆芳又说:“我看不管用。”

  那石先生苦笑:“你真是一个有智慧的小女孩。”

  兆芳默默把他送走。

  稍后雷太太得知此事,跳了起来。

  “太胡涂了,小平会给那女人害了。”

  “不要夸张。”雷远明劝太太。

  “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可以这样。”

  “爱起来也顾不得了。”

  “面且都对牢我未成年的女儿说个不停,兆芳快变成男女问题专家了。”

  “可否到妇女杂志去主持信箱?”

  “雷远明,正经些。”

  “他们三个人都超过21岁,当会自行了断,不劳你操心。”

  说得也是。

  可是这件事已在兆芳小小心中印下很深的痕迹:三个成年人都长得那么漂亮,却陷入一段看上去似无甚前途的感情纠纷里。

  将来,她长大了,会有那样的遭遇吗?

  希望不会。

  兆芳自问长相平实普通,而奇遇,总是发生在美女俊男身上。

  小平叔再出现时,已是两个夏季以后的事。

  仍然是那只行李箱子。

  兆芳见到了微笑,小平叔总也不老,小平叔总也不累。

  前一个晚上,兆芳才听见父亲讲他的退休计划:“兆芳大学毕业后,我俩可作长途旅行逍遥一番,或许索性把工作辞掉,你读法文,我学做小提琴。”

  而小平叔还在流浪。

  兆芳扬声:“小平叔!”他应声而出。

  “小平叔,一个人?”

  “可不是孑然一人。”他哈哈大笑。

  兆芳讶异,“你的女友呢?”

  “哪个女友?”洛小平比她还要诧异。

  “琦琦。”

  “啊,她。”声音沉下去。

  总算还记得,兆芳暗暗好笑,算是难得的了。

  洛小平抬起头,“她。”有点难过。

  “对,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洛小平坐下来,“兆芳,实不相瞒,她又回到丈夫身过去了。”

  兆芳不解,“你们不是相爱的吗?”

  洛小平半晌说:“我无法维持两人生活费用。”

  兆芳讶异,“她经济不能独立?”

  “她没有工作,何来收入?”

  兆芳哑然失笑,真没想到那么时髦的一个女子,既无收入,又无积蓄,琦琦在兆芳心上,顿时降级。

  好一个小兆芳,立刻揶揄道:“不会赚钱,光会恋爱,行不通啊。”

  洛小平大吃一惊,这小小女孩是在什么时候长大的?老气横秋,口角经济实惠,同他们那一代人大大不同。

  兆芳笑嘻嘻看着她的小平叔,温和地说:“从前,两个人快乐,一个人痛苦;现在,三个人都痛苦。”

  洛小平不出声,他叹口气。

  “小平叔,你带她出走之前,应该想到比较实际的问题。”

  洛小平用手撑着头,“可是,我以为她有办法。”

  “而她却以为你有办法。”

  真是一个可悲的误会。

  “一年之后,山穷水尽,我俩只得分手。”

  “小平叔,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

  洛小平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兆芳叹口气。

  晚上,她问母亲说:“小平叔爱自由多过爱琦琦。”

  雷太太看丈夫一眼。

  雷远明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时老觉得我不够潇洒不够活泼吧,今日明白了吧?我可是一个难得尽责的好丈夫啊。”

  雷太太但笑不语,可见是默认了。

  雷先生打铁趁热,感慨地说:“有时做得累了,也想开小差,可是一想到妻小,还是决定继续打躬作揖,我雷远明不能叫妇孺吃苦。”

  连兆芳都深深感动。

  她父亲说下去:“不过,我牺牲得有价值,你看我的家多美满,而且,兆芳明年进大学了。”

  “日子过得真快。”

  “真快。”

  过几日,小平叔拎着箱子又走了。

  雷太太问:“有无问你借钱?”

  “朋友有通财之义。”

  “他身壮力健,应当找一份工作。”

  “闲云野鹤,怎么习惯朝九晚五,听令于人。”

  “那十年之后,年届半百,他又如何自处?”

  雷远明耸耸肩。

  “奇怪,”雷太太说:“从前看地那么风流的一个人,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

  “社会风气已转,今日流行死命工作,赚大钱、做大事,洛小平便有点过时。”

  那个周末,雷先生请公司几位年轻手下来吃家常菜,一共四人,均一表人才,衣着时髦,有两个还带着女友,同样是管理科硕士,收入与男友均等,他们谈吐风趣,人生观进取,兆芳蓦然发觉,小平叔真的过时了。

  兆芳心底十分惋惜。

  小平叔曾经一度是她的偶像呢。

  其中一个电脑专家叫陆兆堂,过来问兆芳:“听说你爱观星?”

  兆芳对牢大哥哥点点头。

  “我有一具电脑天文望远镜,可自动瞄准星座,自动调校距离,自动拍摄宝丽来照片,你或许会有兴趣?我可以招呼你。”

  哗,小平叔知道了会怎么想。

  兆芳情不自禁,“啊,那多好。”

  “观赏月球最理想,宁静海似就在对面街。”

  “请问你几时有空?”约会就如此订下。

  喝咖啡的时候,几个人尚为工作计划唇枪舌剑,热烈讨论。

  那种生气勃勃的感觉真叫人欢喜。

  是日,宾主尽欢而散。

  临休息的时候,雷远明说:“幸亏一早打好基础,否则怎么同他们争?”

  “我特别喜欢那个叫陆兆堂的小子。”

  “是吗,兆芳已与他订了下周末见。”

  “啊,这么快?”

  “太太,什么时代了。”

  “当然,凡事都是为儿为女。”

  兆芳没有听见这番话。

  陆兆堂下午就来接她,他开一辆小小吉甫车,住在郊外,那层平房给兆芳意外惊喜,一打开后门,便可看到洁白的细沙泳滩。

  兆芳问:“房子是谁的?”

  陆小生笑答:“我在一年前咬咬牙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十个月后已经涨了一倍。”

  今时不同往日了,非要会打算不可,及时工作,及时享乐。

  兆芳说:“我有一个朋友,一直希望拥有这样的一幢小平房。”

  “不难呀,附近还有十多座。”

  “他没有积蓄。”

  “啊,那不行。”

  他把她带到天台,让她看那具神奇望远镜。

  “都市有不夜天,非到深夜看不到星,可是我答应令尊9时许送你返家,到你21岁时,我再请你来。”

  “现在呢?”

  “我们去吃日本菜。”

  陆兆堂准时把兆芳送回去。

  兆芳进门,听见父亲在讲长途电话:“……小平,一张飞机票不是问题,我马上给你汇来,可是你的健康,你还是回来医治的好,我有相熟医生。”

  对方没等他讲完就挂了线。

  兆芳问:“是小平叔?”

  父亲点点头。

  啊,他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

  雷太太过来说:“他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雷远明不语,吁出一口气。

  “由此可见,太过自由潇洒,经久要吃苦。”

  “不一定,若洛家有笔八个位数字遗产,小平可风流到老。”

  兆芳回到卧室。

  时光如细沙漏过指缝,一去不回头,小平叔没有后悔吧,兆芳记得他永远晒得金棕色的皮肤……他可从来没为升职烦恼过,夫复何求?“

  不过兆芳这一代,是决不能这样放肆了。

  
  









邀舞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吴君池深深知道今晚的宴会是他一生中至大的考验。来之前,岳父叮嘱道:“君池,好来好去,盼你今晚来替我撑一撑场面。”

  讲得那么客气,又是他老人家七十岁生日,君池不能拒绝,吃一顿饭而已,做了胡家女婿,已有七年光景,要走,也待吃了这顿饭再走。

  是,吴君池要走了。

  他已与妻子胡宝枝离婚。

  七年前,宝枝是他大学里的同学,谈恋爱之际,君池只知道她家境颇为富有,毕业后齐齐返回香港结婚,岳父一直喜欢他。

  “君池,帮人不如帮我,益人不如益我”,就这样,吴君池进了胡氏企业。

  他自问出过死力,胡氏企业上下都欣赏他,只除出胡宝枝,婚后她开始变,大学时期那略为刁蛮的娇纵变成大胆放肆,使君池难以容忍。

  她从来不到夫家:“我吃自己,到吴家去干什么?”话说得极之难听。

  然后两年前,宝枝的大哥超文堕机身亡,造成胡家极大的变化,胡氏二老伤心之余,决定退休,整盘生意交给女儿以及一班老臣子,宝枝的放肆便进一步变为嚣张,办公室里拍着桌子骂人,有志气的同事拱手请辞,对头公司掩着嘴偷笑。

  君池略劝几句,被妻子指着鼻子斥责:“我的家当,我爱怎么理就怎么理,不关你事,你有本事,别便宜胡家,最好出去闯一闯。”

  只过了一个星期,吴君池便另谋高就。

  他把消息告诉宝枝,捱了老大一个巴掌。

  君池不怒反笑,胡宝技实在太特别了,那样夸张浮浅的性格,完全不像真人,倒似电影或小说中的歹角。

  他离家出走。

  不出三天,宝枝便叫律师递过离婚书,令他签名。

  君池十分伤心。

  男子也有青春,七年来吴君池一无所获,许多同龄男子已是三子之父。

  可是他终于签字同意离婚。

  他见过岳父一次。

  老人自从失去爱子之后已了无生趣,静静同女婿说:“这都是命,前年胡氏企业十五年周年宴会上,你与超文一左一右傍住我站着迎宾,我真正威风八面,心满意足,如今,你们都离开了我。”

  吴君池沉默。

  “君池,我七十寿宴,你总要来帮忙打点吧。”

  吴君池不知如何推搪。

  “我会来。”

  此时,他岳母由看护扶出来,“谁来了,是超文回来了吗?”

  吴君池鼻子一酸,“妈,是我,是君池。”

  “呵,君池,君池好女婿……”

  吴君池悄悄落下泪来。

  所以他出现在寿宴里。

  是宝枝的意思,宴会在酒店西式厅堂内举行,摆了三十桌。使吴君池讶异的是,客人他大半不认识,宝枝且带着男伴出席,态度亲热,旁若无人。

  她浑身珠翠,犹如一颗明星,尖声说笑,动作夸张,吸引全场注意。

  君池如坐针毯。

  心底叹道:“吴君池,假如你有能耐坐到完场,以后再也没有难题。”

  宝枝不让他有好日子过,拉着男伴过来介绍,“我的前夫。”

  君池尽量维持风度。

  “唷,真没想到你还戴着我大哥送的金表,看样子胡家的女儿再讨厌,胡家的钱却真正好。”

  连那个男伴都尴尬起来,觉得是被利用了,但吴君池不出声。

  他怀念胡超文,要才有才,要人有人,性格又大方公正,这样一个人物,会堕机身亡,英年早逝,上天太会作弄人。

  好不容易吃完那顿七道菜的晚餐,老人家早已在上齆鱼时退席,吴君池叹口气,马上可以功德完满。

  整夜他只觉得有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私语窃窃,不住在他耳畔响起,他一边面孔麻辣,感觉如小学时被罚站。

  灯光转暗,众人起身跳舞。

  吴君池一直在喝酒,十杯八杯下肚,才能老着脸皮坐下去。

  胡宝枝与男伴正跳舞,满场飞,吴君池想趁此良机开溜。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个标致的少女已经蹲在他面前。

  他慌忙拉开身边空位请她坐。

  那少女只十七八岁左右,一张雪白的面孔,机伶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可以请你跳只舞吗?”

  吴君池呆住了。

  她救了他。

  吴君池身上僵死的细胞一只只活了过来。

  少女俏皮的说:“我同我姐姐打赌要请你跳这只舞。”

  吴君池问:“贵姓?”

  “我们姓朱。”

  “朱小姐,请。”

  少女雀跃,跟吴君地下舞池。

  吴君池这才发觉少女穿着件象牙白的蝉翼纱舞衣,美得如小仙子。

  少女拉一拉裙子,“这种料子,一般是新娘用来做头纱用的,叫依露申:幻觉。”

  吴君池颔首,幸福婚姻是幻觉,生命也是幻觉,而他则喝多了。

  少女笑说:“姐姐说你好风度,又见你没有女伴,整晚静静坐着,同一般交际草不同,真好气质,我说,我会请你跳舞。”

  “谢谢你。”

  正当吴君池以为全世界预备遗弃他,而他也打算遗弃自己的时候,少女救了他。

  “看到今晚的女主人没有?”少女笑问。

  “没有可能看不到吧。”

  “说得好,你看她多庸俗多夸张多没有信心,我到了三十岁,才不要学她那样。”

  吴君池放下心来,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忍受不了胡宝枝。

  “你看她的男伴,彷徨得要命。”少女咕咕笑。

  吴君池陪她跳完那只舞。

  少女说:“我可以问姐姐拿彩金了。”

  她似一只粉蝶般钻进人群里。

  而吴君池悄悄离去。

  在停车场,被新鲜空气一吹,酒醒了一半。

  吴君池,他同自己说,你要好好做人,虽然胡宝技把你当脚底泥,可是还有旁的异性欣赏你。

  而且,还是那么标致的一个可人儿。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为此好转。

  回到家,心安理得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来,照常回公司打理业务。

  之后他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合股经营生意,事事顺利,连吴君池本人都诧异了,呵难道是老天爷可怜他。

  离婚后,他与胡家已无联系。

  胡老先生派人找过他一两次,他不愿夹缠不清,只是忍心推辞。

  数年间在报上社交版知道胡宝枝订过两次婚,亦取消过两次婚约,渐渐销声匿迹。

  吴君池一直没有异性伴侣。

  一则经已伤心,二则没有那么多时间,创业期间需要注入无限精力时间,他往往在公司留到九时以后与美洲西岸的总公司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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