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果然是湘水城的第一美人凌水烟呢……”
“是啊,只有这样的才配得上咱们恁俊的清寒公子……”
“就是说嘛,早就知道忘忘那丫头没这个福份……”
“……”
着一身大红新嫁冠服的明清寒,以习武人的明锐听力将些许嘈杂纳入到了耳里,本就与大喜日不甚相符的板正俊脸陡地冷凛,一双星眸朝人群放去一瞥,竟把几个正议论得热闹的闺妇给冰噎在了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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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儿,你真不需要下去歇息么?”明园的正堂,等着新妇行礼的明老太君亦喜服挂身,却对正在摆弄她后领和发髻的君家忘忘担心尤甚。
忘忘摇头,“太君教过忘忘啊,怕的东西越是藏住只会是把它养大了更怕,忘忘也要有太君的勇气,所以要面对,然后,忘忘才能开心地过活下去。”
明老太君握过她的柔软小手,这小手,近日因为忙活而生了些薄茧,表面大而化之实则倔强细致的丫头啊。“太君像你这般大时,还不懂得这些。所以,忘丫头在此时退下去,太君反而不会太担心。太君希望忘丫头不要那么快地长大,因为偌长的人生,还是长大的日子比较多,明白么?”
“太君是说,如果忘忘躲起来,比较像忘忘,太君也便不会太担心,是不是?”
“是啊。”明太君颔首,这丫头就是一朵解语花。“太君不愿意忘忘强逼着自己面对那些你尚无法处理的杂况。如果你现在想躲起来,就顺从自己的意志,躲一回罢。以后的人生,有得是要你面对的日子。”
“可是,忘忘总要面对啊。”
“为何总要呢?人生苦短……”
“新人到——”婚仪一声长喝,众宾涌入,阻断了太君未竞的语重心长。她拍拍宽大袍袖里的小手,端颜正坐。
良时吉刻,佳偶天成。如花美眷,风情万种。一对新人在婚仪的唱词中行完人生大礼,一语“送入洞房”,将启开又一幕人生。
在满堂宾客的哄闹中,头蒙红巾的新妇袅袅起身,长途疲累的纤足一个小小颠踬,旁伺的丫鬟手疾扶住。“小姐,您小心了。”将仆妇递过的红缎递入小姐柔荑中,行走之际,却瞥到了明家太君身后侍立的那个粉衣小女子,心下一动。“小姐,您闺阁玉质,禁不得颠簸,奴婢叫个人一起来扶携小姐罢。”遂抬指一点,“你,随我一起扶小姐,哦,少夫人进房!就是你呢,没看到少夫人需要人扶持的么?还不赶紧过来。”
喧哗的众宾蓦地噤声:这杨柳城,有谁不知清寒公子和君家忘忘的纠葛,他们一个个也正揣度着,这清寒公子娶了娇妻过门后,何时再纳这个美妾进室?不成想,这娇妻的丫头甫进明家,就向那“美妾”施以下马威,实在是勇气可嘉。看清寒公子的俊脸,不就冷得像是要五月成冰了么?
[第一卷:第五章(下)]
忘忘的确是恍神了,只想着这红巾下、牵了少爷几世宿缘的面容究竟是如何地娇娆美貌,竟没有听到别人的指唤。等到宾客的眼神都调向了自己,方才察觉那位俏丫鬟唤得人是她。她虽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不过大喜之日,她也没打算多事。只是才迈出了半步,便教老太君袍袖内的手掌握住。
“这丫头一向只能由我使唤,只因老身当个孙女养着,所以手脚称不上好使麻利。春喜,还不快些侍候甫进门的少奶奶,别累坏了少奶奶的玉体,这偌大的明园可是需要个精炼强干的女主人主持大局呢。”
“是。”春喜屈膝一礼,随即匆匆上前,“少奶奶,奴婢春喜,来伺候您。”
凌家小姐暗里叫苦不迭:喜娟这丫头,一心想着为主出头,却太过冒失了。初来乍到,怎如此不知轻重?她又何曾叫她为她出头来着?
“一对新人,还不快入洞房,吉时不等人呢。”明太君扬声道。
一干好事子弟簇拥着手握红段的新郎步出门去,后面,自然是由两婢相搀的新嫁娘。
新郎在踏出门的一瞬,星眸向后淡瞥:自众人头肩的缝隙中,看那张粉色的颜容正对祖母显出甜甜笑靥。他心下一怒,甩袖昂首就步。只惊得小婢大呼:“姑爷,您慢些啊,小姐步子小,跟不上啊。”
“哈哈,清寒兄是太急于小登科了,所谓洞房药烛,一刻千金,令人迫不及待啊……”
“对,对,有理,有理……”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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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月后。
“忘忘!”
“忘忘!”
“君忘忘!”
在明园的后苑能叫得如此热闹且不怕人的,是明府的两位孙小姐,明清寒两位待字闺中的妹子——清月、清妍。这两位小姐,和忘忘一块陪伴着长大,平日里,都把忘忘当成倾吐心事的闺中密友,更乐闻她自明园外的那片天地带回的新鲜趣事,感情甚笃。
“忘忘——”
“忘忘啊——”
“在这里啦。”委实是不堪其扰,忘忘自她们徘徊了几个来回的大树的密叶间探出一颗小小头颅,“你们好吵哦。”
“嘻,忘忘,你又爬树啦?”比忘忘大了一岁,现年十六岁的明清妍仰着一双羡慕的眸,“上面很好玩呗?”
十八岁的明清月则摇头:“忘忘,那树上有虫蚁,你可要小心了。”
忘忘嘻笑道:“忘忘连赤手抓痒痒粉都不须怕,更不怕虫蚁。清妍小姐,你要不要一齐上来?树上很清凉,还可以看得好远呶。”
明清妍当即心旌摇摇,“真的?”
“不行啦,哥哥知道要骂人的。”明清月拉住妹妹,又仰首对忘忘道,“我教人自福顺街买了桂花熏鱼过来,你再不下来,我和妍儿可是要吃光了。”
忘忘嗜鱼的舌头当下就冒出津液,小小身子攀紧树干,“哧哧溜溜”地滑下来,脚跟甫一沾地,抓住明清月的袖摆,“清月小姐,鱼呢?”
“嘻,”明清妍掩嘴娇笑,“忘忘,你前生莫不是一只猫?怎会这般喜欢吃鱼?”
“忘忘的前生说不定就是一只鱼,被人给吃了心有不甘,这辈子本想做条吃人的鱼,却不料阎王爷出了差错,让忘忘做了个吃鱼的人。”明清月则打趣道。
忘忘才不管什么前生今世,当下最紧要的是——那条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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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女子拉携着,坐到侍女丫环已经布好吃食和果盘的亭内。
忘忘甫坐未稳,已将手伸进旁边的清水盆里一气涮洗,过后先向那鱼儿痛下杀手,红口白牙,腮儿鼓鼓,看得旁观的明氏姐妹又羡又妒。
“忘忘,你是如何做到的呢?”明清月问道,“无忧无虑,笑口常开,就算哥哥成婚,也不见你有半点的忧愁,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忘忘吱唔几声,闭着小嘴咀嚼不休,一口香鱼下肚,又灌了口茶水,才道:“简单嘛,不要愁就好啦。”
明清月摇头:“哪有那么简单,说不愁就能不愁么?忘忘,若说你憨傻,偏偏你又极聪明,可是如何做到的呢?”为何,她做不到呢?为何,时至今日,心上人已为人父,她依然无法释怀呢?
明清妍却是闺中少女不知愁,美眸妙转道:“忘忘,当真不难过么?哥哥娶了嫂嫂后,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疼你了,你肯定有满腹的不舒畅,对不对?说嘛,说嘛,那是个什么滋味?”书中有云,“情到深处无怨尤”,并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当真的么?
明清月嗔瞪了妹子一眼,要不是对这丫头向来没心没肺的脾性太了解,真以为她是存心来刺激忘忘的。
“不知道。少奶奶是少爷的夫人,少爷疼少奶奶是最本分不过,忘忘没有不舒畅。”
“你不喜欢哥哥么?”明清妍问。
“喜欢啊。”忘忘答。“我也喜欢两位小姐啊。”
“那怎一样呢?你差点就嫁给哥哥。”
“那怎不一样?如果两位小姐也是少爷,又能一直这么疼忘忘,忘忘就嫁给两位小姐好不好?”
“嘎?”二女傻眼:事情可以这样说的么?
“这么说起来,你对哥哥的喜欢,并非男女之情?”明清月纤指捏起一粒葡萄,放在指间把玩,问。
“男女之情喔?”忘忘毛茸茸的猫眸困惑难消,“有桂花薰鱼重要么?”忘忘吃鱼,轻且巧,鱼刺排排站,鱼肉分两边,猫眸迷眯,唇儿蠕蠕,看见她的吃相,旁观的人亦会忍不住食指大动。
“姐姐的意思是说,你定是不爱哥哥的!”明清妍没有姐姐的委婉脾气,口无遮拦地道。她这一个未加禁制的声嗓,不只惹得其姊不悦施以嗔目,也把远远行来的一对主仆给惊动了。
[第一卷:第六章(上)]
春近暮,夏将至,春芳摇尽夏花来。
“小姐,姑爷今日出门,没说何时回来么?”喜娟搀着娇柔的主子,问。
明家少奶奶凌水烟微摇螓首,道:“不曾说过,依往日的习惯,这时分也差不多了。”唉~~一声叹息几不可闻,蛾眉淡颦处,闺愁一闪而过。
虽说是朝夕共处了十几年的主仆,但遇见心事如尘的主子,小婢也未必能全盘悉知,仍喜孜孜地道:“自成亲以来,姑爷每夜都到小姐房中安寝,可见姑爷有多疼小姐,任谁也夺不了。”
凌水烟粉颊微赧,娇叱:“小妮子多嘴!”
“可不是嘛,小姐国色天香,这世间,有哪个女人能夺得了小姐的宠爱?”喜娟的心结似比主子更重。
凌水烟微怔:如果她不是国色天香,就无法获得宠爱了么?这一月来的新婚燕尔,柔情未少,蜜意亦不乏缺,可是,良人那偶尔闪烁游移的眉目之间,总似埋着一丝苦楚。这苦楚,总能令她记起福顺街上那道淡粉色的形影,或者,是她多心?
“所以,喜娟现在不再为小姐担心了,依姑爷对小姐的疼……”
“……姐姐是说,你定是不爱哥哥的!”
凌水烟丽颜一紧:前方小亭内,两位容色秀丽的小姑,正将一粉色身影围在当中,嫣然笑谈,那少女之间清爽无拘的烂漫气质,是她并不熟知却曾一度向往的。
“小姐,我们过去!”喜娟自然也未漏听,一时间,强烈的护主心性浮腾而起,当日福顺街姑爷挟这粉色身影远去的情景清晰如昨日。这一月来,她无时不想会会这个杨柳城街头巷尾竞相传说的人物,想到那传说中姑爷对她的珍视喜爱,更是为自家小姐大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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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忘,哥哥那般喜欢你,你的喜欢竟然比不过他,你好没良心!”明清妍年少气盛,为自家兄长大抱不平。“你也要扪心想想,自小到大,他疼你赛过我和姊姊多少?但凡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哪一样他不是拿给你挑拨后才到我和姐姐?你说说看嘛,说说……嫂嫂?”
亭内三姝皆有怔然。明家姐妹还好,各微福道:“嫂嫂好。”
忘忘则在稍瞬的怔神后,起身屈膝行礼:“少夫人,午安。”
凌水烟进得亭来,绝美双眸投注在那张姣好小脸上,笑不露齿,柔声如绵,问道:“你叫忘忘?”
“是。”君小姑娘眼观鼻,鼻观口。
“你有多大了?”
“回少夫人,忘忘今年十五岁。”
十五岁啊。凌水烟握过她的手,“好年龄呢。忘忘,我很喜欢你。”
“谢少奶奶。”两个木头小姐不够朋友哦,扯了这么一会儿还不设法叫忘忘走人,笨。
“忘忘,我大你三岁,你就叫我一声姐姐罢,这少夫人听得多了,都把心给叫老了。”凌水烟抿出笑靥,眉眼精致如远山春水。“忘忘,我没有姐妹,认你这个妹子如何?”
“小姐……”喜娟蹙眉:好糊涂的小姐,和这个奇怪的忘忘以姐妹相称,不是引狼入室么?
“少夫人。”忘忘扬眸,甜笑如蜜道:“忘忘呢,在众人眼里,是最顽劣的,在两位小姐眼里更是如此。所以,纵算忘忘和两位小姐的感情亲如一家人,彼此也不喊不出姐姐妹妹来。如果少夫人不烦忘忘的顽劣,我们也做朋友,可好?”
朋友?喜娟张口叱道:“凭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和我家小姐做朋友!”
明家二位小姐听得不爽了。心直口快的明清妍柳眉一皱,“你的意思是说,忘忘和我们做得朋友,和你家小姐就不配了?”
“……”喜娟惶然垂首,嗫嗫道,“没有,没有,两位小姐,喜娟只是一时……”
这丫头,总是在唇舌上给她生事。凌水烟为自个贴身丫鬟的鲁莽向来头痛,眼下只得陪笑道:“两位妹妹可别见怪了,这个丫头就是嘴没遮没拦,让我给惯坏了,嫂子代她向你们陪罪好么?喜娟,快向两位小姐致歉!”
姐妹二个本来都不是较真的主子,见状都道无事。
凌水烟仍将注意力放在一会儿功夫已经据案大嚼的忘忘身上,看情形,喜娟方才的快语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困扰。
“忘忘,你说和我做朋友的话,还做得数罢?”
忘忘饮一口茶送下口中吃食,又拿帕子拭净了唇上油渍,方道:“当然做得数。”
凌水烟发现了,眼前这小女子虽大方却非粗鄙,教养良好,嫣然笑道:“那兹此,我们就是朋友了?”
忘忘回之为灿烂一笑:“好啊,忘忘喜欢和人做朋友。”
凌水烟被迎面而来的这个艳阳四射的笑容给震了下,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并非绝色的她能吸引众多目光了。“既然是朋友,就该以名字互称吧?你还叫我少夫人?”
“名字也只是一个称呼,朋友间不需要计较这么多啊。”忘忘振振有词。
明家姐妹暗笑:在忘忘的定义里,“朋友”分太多种,但不知忘忘将她们这位美丽的嫂嫂放在了哪个范畴内?
[第一卷:第六章(下)]
“站住!”
听见背后的一道娇叱,忘忘轻快的脚步只有稍顿,旋即恢复如常。
“我说你呢,站住!”
忘忘望见了飞旋在头顶的一只蝶,笑逐颜开,跳跃奔扑。
“你——”后面人气窒,疾奔几步拦在正前,“你耳聋么?听不见人唤!”
忘忘歪头,嘻笑道:“有事么?”
“我唤你半天,为何不应?”拦人者盛气凌人,先忘了叫人的初衷,只管兴师问罪。
“忘忘并未听见有人唤忘忘啊?”睁着无辜的眸,“喜娟姐姐几时唤过了?”
姐姐?喜娟下巴一扬:“我和你没有那熟,少姐姐妹妹的套磁!我刚才明明很大声,你却说没有听到,你耳朵有毛病是不是?”
“哦。”忘忘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方才在身后是姐姐你唤人啊。我还以为是大宝饿了出来寻食呢。”
不了解的情况下,喜娟只当是随口敷衍,若是知道她口中的“大宝”是那只看守明园后门的大狼狗,不知会是如何形状。“君忘忘,我告诉你,你要离我们家小姐远一点。她人好心善,我喜娟可不是吃素的。你以为你和小姐走得近了,她就能允了你被姑爷纳进房是不是?现在,我喜娟告诉你,少做白日梦了!我会拼了性命保护我们家小姐的,那些妄想飞上枝头的乌鸦,想欺负她,只能做做白日梦!”
啧啧,骂人的功夫可以嘛。忘忘暗地给了自己一个鬼脸,苦恼道:“唉呀,被你看出来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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