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少夫人,忘忘对于明家少夫人的头衔无意染指……”
“忘丫头,不准说气话。”桂兰嬷嬷环住她纤纤薄肩,“一切但凭太君作主,明白么?”
明老太君颔首道:“忘儿,你说,你想要太君奶奶怎么做?”
“先送忘忘回家。”掩口一个呵欠,“忘忘又累又困,睡上三日再说。”
“忘丫头!”桂兰嬷嬷教这小妮子给气得半死,“眼下是什么情形,你还在耍嘴逗贫?少爷夺了你的清白,老太君比谁都要生气,好在少爷不是个始乱终弃的人,少奶奶也通情达理,你尽管说出你的打算,先定下吉日,我们回头再向你爹娘提亲。”她急啊,这丫头年轻不知轻重,如不趁这当口要些名份地位,少奶奶回头想明白过来悔不认帐,纵有老太君撑腰,也不好拿已替明家生下长孙的孙媳妇如何罢?
“忘忘适才已经说过,不必了。”忘忘怀疑自己人微言轻,已经说过的话还要重复,“一场意外而已……”
“忘儿!”跪地的明清寒箝她素腕,“不许你以哪些轻慢的口吻谈论自己的名节!今日回去,我便登门向君师傅提亲……”
“忘忘并非处子之身。”
室内四人面色各异,却均是为她惊世骇欲的话给愕住。
“少爷你不会没有察觉,忘忘并非处子之身。”忘忘语气似在讨论晚膳菜色般轻浅,“忘忘不会因为非处子之身便要轻便自己,但名节也成为不了牵绊。昨夜之事确属意外,或许始作俑者该反省所为,其他人却不需要为此负上责任。”
明老太君目注她平静小脸,不由得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丫头竟比自己当年还要“勇猛”呢。“依忘娃你之见呢?”
“各自回家。”
“当任何事也没发生过么?”
“也可以。或者,权当一出荒唐梦境。”
“这是忘娃你的心底所想么?你该知道,太君奶奶会允准你所有愿望。”
“如此,请太君奶奶派一辆马车,送忘忘回家罢,并请将今日之事,不教爹娘知晓。”
“忘儿,你……”明清寒顾不得祖母未允他平身,一步疾到忘忘近前,“……你在北地发生过的种种,我……不在乎!但你如今已成了我的人是事实,兹此,你必须和我一起!”
“不要。”
“忘儿!”
“我说不要!”忘忘猫眸怒焰烈烈,“我不要你的‘不在乎’,不要你的‘一起’!”
“那昨夜呢?昨夜我和你,真真实实在一起,你如何抹去得掉?”
“明少夫人爱夫心切,给少爷你精心奉上一场春梦,你若心存不甘,只管向你贤淑的夫人寻去,凭什么要我无辜担承!”
“忘儿!”明清寒无法接受,昨夜榻上令他酣美到极致的缠绵,只是他一个人的陷溺。“不管如何,今日回去我便会向你的爹娘提亲,除了成为明家的少夫人,你别无选择!”
[第三卷:第十章(下)]
别无选择???
“试问少爷,可是想强娶民女?”
“必要时,我不介意如此!”
忘忘冷笑,“但我介意!但若少爷一意孤行,我不介意将这场婚姻后的内幕报与人知,使整座杨柳城对明少夫人的美好操行口耳相传,成为天下妇人的楷模!”
“你在胡说什么?你竟拿自己的名节威胁我,你竟将它当作儿戏,你这……”他心疼却也心气,“你要我拿你如何才好?”
“好了!”明老太君青杖击在碧岩地板,威颜喝止。“忘娃,不管如何,女人的名节轻戏不得,不要因一时之气而毁了自己。至于今日之事,你须明白,太君我是极想你成为我明家人的。你回去后,仔细想清楚你想要什么,再来说与我听,明白么?至于你心下的怨气……唉,水烟,你欠忘忘一个道歉。”
就算在孙媳的速请之下赶来别苑目睹孙儿行径时,仍不解这一切如何发生,但在适才的言前语后,也该清楚了始作俑者为谁。只是,太荒唐。纵她这个过来人,对知书达礼的孙媳此举,也无法理解,遑论体谅。
“太君奶奶,您的马车在外面罢?忘忘到车上去了。”早些回家补眠事大,这团混乱,想必太君定能清理妥当。
桂兰嬷嬷随她小跑追了过去,室内余下祖孙三人。
“奶奶,孙儿今日必须登门求亲……”
“住口!”明老太君不以为孙儿全然无辜,若男人在那一刻想要制止,多得是法子,何况他自制力素来傲人。“你还要逼忘忘到何境地?你真以为她做不出玉石俱焚的举措么?”
“奶奶,忘忘已是孙儿的人……”
“你错了。”明太君摇首,“清寒,这世上不是每个女子在给了身子后,便一并人也给了。若她心中没有对你的认定,你便永远不算得到。”
“……孙儿无法再放开忘儿,尤其在经过昨夜之后。”食髓知味,他怎可能当那致美的销魂时分不存在?“……说不定,她此时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
明太君动容,颔颐道:“好,如若忘忘当真有孕,我也会说服她进门,在此之前,你不得再逼她。”
“……好。”
“那么,”明太君面转孙媳,“水烟,你是如何安排这一切的?谁给你出的这样的主意?”
“孙媳……”
“别告诉我没有别人。你如何将忘忘带到此处?又如何让她反抗不得?如何教你的丈夫自制力全无?这其间种种,若没有一位精心策划者幕后协纵,老身不认为你有一手操控的能力。”
“孙媳……”凌水烟螓首剧摇,“之前孙媳求过忘忘,她不肯……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孙媳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太君,请您原谅孙媳……”
“也便是说,你不肯说出你身后之人喽?该不会是你的丈夫罢?”
“奶奶!”
“不,不,不是他。是孙媳不忍他为情所苦,是孙媳……”
“好了,你不想说,我便不再逼你,只是,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明园容不得再有此类丑事发生。”明太君敛衣起身,“起来罢,跪了这大半时分,想必也知道自己事做得错了。你比谁都更难过罢?”
凌水烟一凛:比谁都更难过罢?目睹丈夫与另外女子自床上醒来,这份自赐的难堪心碎……太君厉目深入,已看在眼里,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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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大婶,您早。”春双向在院中刺绣中的忘母施过礼后,迳自推开暂作炼药房的木门,却正见忘忘熬就一碗汤药,送到唇边。“忘忘,你病了?”
忘忘食指挡在唇前轻嘘,“别让我娘听到。”
春双了然,待走近几步,丕然色变,“忘忘,这是什么?”
“春双姐姐,了不得呢,单凭气味便能分辨得出这是何物,忘忘佩服。”
春双顾不得和她逗嘴,只道:“平白无故,你服这净身汤做什么?”
“服了净身汤,自然是为了净身,难不成还有什么?”
“忘忘,你再如此不着边际,我把君大婶叫进来哦。”春双恼她轻戏姿态,不惜动之恐吓。
“忘忘说得是真话,春双姐姐反而不信了。”忘忘暂置药盅于案上,把玩着长辫发梢,将昨夜事娓娓道来。
春双听得又气又急,“那少夫人欺人太甚!就这么放过她么?”
“她是老太君的孙媳,我还能怎样?”
“所以,你要喝净身汤?为何不嫁入明园?少夫人虽然荒唐,可老太君宠你上天,明少爷爱你如宝,你……”
“春双姐姐,我不会嫁的。”
春双气结,“你喝了净身汤,以为便能真能断个干净?少爷以前就不肯放你了,有了这样的牵扯,他岂肯轻易罢休?”
“也许,之前的不放,是因为不曾得到,如今得到了,觉得不过尔尔,也就放手了。”忘忘十指屈张,“看看,松开,放下,很容易的!”
“忘忘!”春双气不惯她对此样的事犹能作笑谈,张手在她手上一记重拍,“你正经一些,事情不会如你想的这般简单!”
“也不会有春双姐姐想得那般复杂啦。”忘忘揉抚遭袭腕处,嘟嘟喃喃,“好重的手哦,春双姐姐你好狠心,忘忘会痛——”忽尔,她噤声无语。
“怎么不说了?”春双对这丫头完全颠倒事情轻重的怨念向来没辙,正洗耳恭听。
忘忘摇头,再摇头,原以为,身上不过是推迟几日,指下的脉相却不容错断,可是……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忘忘,这汤药……”扔了罢?
汤药?什么汤药?她凝目,望见那碗浓褐,周身陡袭过一阵寒意,若不是春双姐姐,她几乎,几乎……“春双姐姐,再熬一碗药给我。”
[第四卷:第一章(上)]
明家双姝明清月、明清妍,远嫁距此百里的南山在,听到忘忘返家之讯时,已是她回江南的两月后了。甫一获知,毗邻而居的姐妹当即结伴同来,急不可待与童年玩伴一聚。
自月前的变故发生之后,忘忘再未踏入明园半步。是以,此次三姝重晤,地点并非明家,而是在杨柳湖上的一艘游舡之上。
明清月已生有二女一子,明清妍亦大腹便便,拗了夫婿几日方得以成行。三人逵违日久,却不曾隔膜陌生,单是忘忘讲述北地风光民俗,就听得明家姐妹兴致盎然,笑语不断了。
“北方人真的恁样高大?女人也比我们有力气?”
“大多是啦,也有少数娇小细柔的。”忘忘快语道,趁隙忙不迭塞一堆剥就的干果吃食进了小嘴,大有与明清妍一拼饕客高低之势。
“北地没有那么多的江水湖泊,要饮水怎么办?”
“北方自然也具河流,不过不像江南处处小桥流水而已。至于饮水,也如我们一般,挖井、凿渠、担水均有。”
明家姐妹颔首再问:“那北方的男人是不是都是粗鲁耿撞、满脸髭须、高肩宽背的彪形大汉?”
“也不尽然,不管哪里,都有粗鲁和斯文的人罢。”
“那忘忘在那边,有没有遇见一位铁汉柔情的良人?……嘻……”眨眼,坏笑。
“铁汉柔情没遇见,笨蛋傻情倒撞上了,只是……”忘忘目投漾波起伏水面,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说嘛。”明家姐妹巴巴相待。
“只是终究是一场幻像。”
“幻像?何意?忘忘你走了一趟北方回来,变得好深奥。”明清妍噘嘴,“该不会是遭遇情伤罢?”
忘忘苦叹:明家的小小姐仍是心直口快呢。
明清月气瞪小妹一眼,陪笑道:“只能说,忘忘长大了许多。”
明清妍撇唇不满:“姐姐,我也长大了!”
“是喔。”明清月施赠白眼过去,“还是要做娘的人呢,却仍不懂得拿捏言语轻重。”
“做娘怎么了?做娘很好喔,你都不知道,自打我有了身孕,相公更疼我了,公婆也待我好,这做娘的妙处说不完呢。你说是不是,忘忘?”
“你——”明清月气结,“你问忘忘做什么?她一个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如何知道这一些?你呀,只长肚子,不长脑子,只希望你肚子里的这个别传了你的粗络才好。”
明清妍也知鲁莽,却犹逞嘴硬:“人家是想着忘忘既然是大夫,总会明白一些嘛。忘忘,你来说,你做大夫后,这人的七经八脉是不是都在你掌握之下了?”
忘忘捧杯,饮尽杯中香茗。“还好。”
“来,你给我看看,我这个孩儿还好罢?”
忘忘搭上那截皓腕,稍作诊断后道:“很好,母子均康健的很。”
“是罢?哈,有个自己人当大夫当真方便哦,早知你回来,我一早便赶过来了。你都不知道,我害喜时被折腾成什么样子?镇日呕得昏天黑地,多吃多吐,少吃少吐,不吃也吐,当时净将气撒在相公身上,他身上被我打得有青有紫,花花绿绿……咦,忘忘你怎么了?”
是哦,我怎么了?明明素日和常人无异的,听了明清妍的苦诉,喉咙里竟险要憋闷不住。“……没事,不妨事。”
“哦,没事就好。”明清妍心无城府笑道,“这个孩子恁样折腾他的老娘,我相公一再说,待他出来,一日照三餐揍他屁股。我为他吐了几回,便打他几回,也不白枉他的老娘受那些几乎把胆汁倾出腹腔的活罪,是不是?”
“呕——”忘忘终于忍闷不住,疾疾奔出船舵,双手扶抓船栏,将适才嚼咽入腹的干果点心尽数付了湖水。
“忘忘?”明家姐妹见状心惊,双双跟出去,“你,怎么了?难不成在北方呆得久了,竟学会晕船了?”
忘忘无暇回语,直把胃腔里所有存余倾倒干净,再呕了几口酸液,才算告一段落,矮下身来,坐依船栏,闭目调息。
“忘忘,你这样……”明清妍急剧飞眨长睫,“你这样与我两月前的样子好像,你到底怎么了?是吃坏肚子,还是……不可能啊,你……”
明清月则沉眸将忘忘上下看个仔细,“忘忘,你、你、你是不是……”
“是。”忘忘启眸颔首。
“你——”明清月俯蹲下来,压声道,“是——是我哥哥的?我听有些嘴碎丫头嚼舌根,说你曾和哥哥在别苑,我不当她们胡说八道,一人赏了一耳刮子……是真的么?是么?”
“那桩事,由你们的嫂嫂谋划起,发生在一个多月前。而我当下的身上,已是近三个月。”
明清月白了面色,美眸惶措无着,“忘、忘,这不是、玩闹的,若你腹中胎儿是哥哥的孩子,不会成为问题,可是如果你不知他的父亲为谁,那么,你……”
“我自然清楚他的父亲是谁,事实上,如果不是确知他的父亲是我所认定的人,兴许,还容留不下他。”忘忘摸挲肚腹,脸显薄晕,“这个孩子好生顽强,一月前那一夜的无度荒唐中,他(她)幸得保存;在我将净身汤熬就时,他(她)再逃一劫,我为他(她)好生骄傲。”
“你爱这孩子的父亲?”最爱咋呼惊诧的明清妍此时反表现得冷静,悄然问道。
忘忘怔然无语。
爱?爱么?
那时,她说他表现得可爱,便给他奖励,他当真可爱得如同上天的恩赐,在三天的最后两个时辰,她兑现诺言,将最高的奖励颁给了他,那个呆瓜,初始面对时,无比的笨拙,却本能的欣喜:
“姐姐光溜溜,小觐光溜溜,小觐乖,小觐可爱,小觐以后会更乖更乖更可爱更可爱,姐姐就常光溜溜,嘻,奖励,最棒最棒的奖励……”
不过,片刻后,他已不需要她的引领,迅速化成了一头小兽……并留下了他的印迹。
爱么?
她唯知那一刻,她是首次心甘情愿,首次无所保留地奉献自己,除了身体的接纳,还有心灵的敞迎。如此,便是——
爱么?她爱上小觐了么?
叹息,“两位小姐,可暂为忘忘守住这个秘密么?忘忘自己不怕,却怕爹娘受累。本想着,就这几日回北方……”
“打船回府!”明清月扬声对船头的艄公喊道,再与妹子明清妍交换过心领神会的眼神:事关忘忘名节,她们当然不会拿此事宣扬,但奶奶却必须晓得。事到如今,唯有她老人家的力量,才拿得出最妥贴的解决处方。忘忘,已经不能再受任何伤害,明家该做些补偿。
[第四卷:第一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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